第1章

宮闕九重,寂寞春深。

園中的海棠開得正好,蘇玉闌折下猶沾晨露的花枝。這無香的花朵是豔豔的顏色,開得熱烈,然而折下來,也只将執花的指映得愈發蒼白細瘦。

東風醉人,海棠醉人,可惜這不該是人間顏色。

人間的顏色,要比之更冷,更暗,飄零輕薄的花瓣,污淖渾暗的泥塵,走不出的宮闱深深——一個精巧的牢籠。

身後的宮侍走上前,試探着開口:“陛下,時候到了。”

蘇玉闌并不答話,只微微低頭,寬大的袍袖掩住鼻唇,花間的香氣袅袅淡淡地飄過來,卻不是海棠,那是玉蘭的香氣,清清淺淺,細嗅尚可覺出些微的甜。

悶悶的幾聲咳嗽,他喉頭亦嘗出腥甜。

玄色廣袖垂落,蘇玉闌抹一抹唇角,那淡色的唇似染上海棠花汁,豔豔的顏色一點點渲染開來,映着身後繁花,無端帶幾分開到極致,春盡零落的凄豔。

那一枝明豔的海棠,被他籠入袖中。

穿過曲折的回廊,路過重重的樓閣,他終于來到那個人面前。

房中焚了香,蘇臨闕在書案後,身旁是堆積作小山的的折子,一本一本批過來,已然覺出疲累。正待閉目小憩,額頭卻被一雙手觸上,那雙手冰涼且柔細,拿捏住力道揉按,一下,再一下,蘇臨闕舒展了眉心,仿佛所有的勞累都能夠随那一點一按輕松消散。

涼潤的觸感自額頭挪開,蘇臨闕正待擡眼,卻聽有人于耳畔呢喃:“這麽久,還未猜出我是誰嗎?”

熟悉的少年嗓音,尾音處帶一點低柔的纏綿。

蘇玉闌自男人身後轉出來,取出海棠花枝,明豔的顏色映襯他瞳眸翦秋水,吊梢眼下一點将墜未墜的淚痣,膚如細瓷,足夠白,足夠細,只是沒血色。

蘇臨闕只是笑,攬過那細瘦的腰,少年順勢倚在他懷中,萬般柔順的姿态。

嗅一嗅少年發間的香氣,蘇臨闕道:“今日怎麽想起過來找我,在花園中玩夠了,怎還折了枝花回來,你是天子,一國之主,怎麽能這樣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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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闌看着眼前修眉朗目的男人,多好的樣貌,多溫柔的言辭,只是面目掩蓋,言辭之下的曲折心思,自己怎看得透。

海棠明麗,焚香清袅。

沉默片刻,再擡眼仍是先前的天真笑意:“六皇叔,昨日是你說讓我來找你,可這一處理起政務,怎就忘了。”

“今日忙忘了,明日抽些時間,好好陪你。”

蘇玉闌擡起頭,佯怒道:“明日何其多,六皇叔說話不算,只知道往後推。”

卻見蘇臨闕看着他唇邊未拭淨的鮮豔血跡,伸出食指輕輕碰觸:“你又咳血了,來時可吃了藥?”

“那湯藥苦極了,我不願喝。”

裝出幾分孩童的稚氣,蘇玉闌知道,這個時候,眼前的男人對他最是無奈何。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戴上天真面具,可誰知蘇臨闕是不是心口如一,左不過互相騙過去,他為了什麽,蘇臨闕為了什麽,不戳穿,便仍舊是親昵表象。

假模假樣一番勸說,推拒,推拒,勸說,幾回下來,彼此都疲憊,蘇玉闌終于喝了藥,輕微地咳一咳,卻聽男人溫柔的言辭。

男人拍着他的脊背:“你年輕,也要調理好身子,若是生了什麽病,日後家國社稷的擔子壓在你身上,怎受得了。”

不知自哪生出的想法,話語不及斟酌,脫出口去:“有六皇叔在,政務的事情哪裏用得着我操心,只是在宮中看風景,哪裏會疲累呢,六皇叔待我這樣好,便是将這皇帝的位置讓給皇叔,也是值得的。”

他分明看見蘇臨闕眸中異樣掠過,而又隐沒,只餘再無波瀾的漆黑顏色。

那是濃重的一閃而過的貪欲,平日掩藏再好,可若存心想要查探,并不是多麽困難,只看自己說什麽,只看他怎樣答。

蘇臨闕輕拍他脊背的動作愈發柔和,那手指往上移,一寸一寸,滑過緞子一樣柔滑的長發,再一寸一寸,輕撫下來,力道拿捏恰到好處,仿佛愛憐。

蘇玉闌于心中冷冷窺看。

他的眉,他的眼,他溫柔流連的手指,挑不出一絲異樣。

蘇臨闕淺笑,弧度恰好:“這話說的不對,現下你身子尚且未好,若是處理政務必會累着,皇叔只是望你安靜養病,日後,江山還不是在你手中,若是不信,皇叔自不再幹涉政務,只回去王府,安安生生做個閑散王爺。”

言罷,看着蘇玉闌明澈的眸眼,眼尾處那點細小的淚痣,陷進去,陷進去,陷進多少年前褪色的舊時光。隔着小軒窗,那少女低眉淺笑的模樣卻愈發地鮮明,別無二致的吊梢眼,別無二致的将墜未墜的淚痣,稍稍垂了頭,露一段細白的頸項。

往昔漸漸淡了,這一回的笑意卻多少夾帶了些真心:“只要你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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