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忽然,紅藥的腳步一頓。我随着他的視線轉頭,看到長長的宮牆一側出現一道小巧的門,不知從哪裏長出的藤蔓纏繞在白色門柱上,蔥茏的綠色幾乎将門扉上那塊小匾遮蓋住了。匾上綠葉簇擁中有“永巷”二字,伴随着葉片漫不經心的搖晃,看起來也似乎在随之改變形狀一般。
小門後面是一道長長的巷子,明顯不如外面被宮牆夾出的長路那樣寬敞,但是也不算狹窄。巷子的一面是缺少色彩的石牆,上面蜿蜒着一些碧綠的藤蔓,另一面是一長排的房屋,每座屋子的檐角下面都挂着一只銅鈴,一長排的銅鈴随着清風的捉弄零丁作響,輕盈的鈴聲伴着漸次搖曳的景象,另巷子顯得格外幽長。
紅藥邁步而入,此時我才發現,房子不止一排。從剛進門的地方左轉的話,可以通往後面的很多排房屋。所有小屋都是一個樣子,挂着相同的鈴铛。
巷子靠牆的地方擺放着盛滿水的水缸,寂靜地倒映着天上無心游弋而過的流雲。還有一些衣架,上面晾曬着許多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衣服,或鮮豔或素淨的布料跳舞一樣被飄擺着。
巷子裏雖然安靜,但是其實有很多三三兩兩的人。有些正在木盆前洗衣服,有些正在往桶裏加水,有些正坐在小屋前的闌幹上聊天。
這些都是男人麽…怎麽都這麽文靜啊…男人住的地方怎麽可能這麽幹淨整潔?怎麽可能這麽安靜?
而且…怎麽都一個個長得這麽帥?不對……很多人不能用帥來形容……應該說……好看?
這就是傳說中的小皇帝的後宮?不對……我記得在中國古代,永巷好像是宮女和低級別的嫔妃什麽的住的地方啊……
那這裏住的,是不是都是普通的侍者和不受寵的……妃子?
小皇帝怎麽直接就把我給發配到“冷宮”來了?
心裏忽然一陣不舒服。
我一踏進巷子,便有很多人停下手裏的動作,看過來。這麽多的視線一下子集中過來,令得我有些手足無措。
“這第一巷是八十一位禦少居住的地方,後幾排是我們宮侍的居所。”紅藥邊走邊說。我只好在紮人的視線裏低着頭跟在他後面往前走。
“雖然還沒有正式聽封,不過既然你已經被陛下寵幸過,至少能位列禦少,所以在你被冊封之前就先居住在這裏。”他一說寵幸這個詞,我立馬覺得渾身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加上四面八方射來的頓時敵意了許多的視線,着實是鴨梨山大…
紅藥卻完全不管,繼續說着,“永巷的規矩是每日卯時起身,五刻點卯,辰時早膳,辰時五刻尋常禦少會到各自任職的司報道,不過你還沒有被冊封,所以我會讓人在從辰時五刻到午時這段時間教你宮中規矩。午時午膳,下午未時仍然是學習規矩,申時你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不過不可以出永巷。晚膳是在酉時,戌時和其他所有人到巷外聽訓,如果陛下要召見的話,也是在那個時辰,亥時五刻熄燭。有什麽不明白得地方麽?”
他這一通說下來我幾乎沒記住幾句,但是此刻四下氣氛非常壓抑,我也不敢問,只好硬着頭皮答,“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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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他忽然停下步子,我差一點就撞到他身上了,還好剎得夠快……
長長的巷子終于到了盡頭。最後的一間屋子,和前面幾間一樣的外觀,樸素的瓦頂,搖晃的銅鈴,朱漆柱上和欄杆上的顏色稍微有些剝落,門上上了鎖,臺階上布滿了青苔,看起來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他從腰間一排鑰匙裏取出一把,将門鎖打開。吱呀的刺耳聲響,雕刻着竹葉圖案的木門被推開,一股濃重的被塵封的味道撲面而來,我一時沒忍住,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聽到四周幾聲竊笑,我捂着鼻子擡起頭,卻見紅藥微微皺着眉頭看着我,眼神裏幾分嫌棄。
靠……打噴嚏都不行啊?
但是紅藥什麽多餘的話也沒說,指了指屋內,“你可以進去了。明早我會讓教你規矩的宮侍來接你。”
他一副要離開的樣子,我趕緊問了句,“那個……杜若什麽時候回來?”
他回頭,眼神有些輕蔑地瞟了我一眼,“杜若身為陛下身邊的侍者,怎麽能來侍候一個禦少?”
說完,他就走了。
我被撩在原處,感覺自己又被扇了個大嘴巴似的……
我怎麽感覺我的地位越來越低了……敢情我在這宮裏的位置連杜若這個宮侍都不如啊……
四下看看,那些不太友善的視線已經各自轉開了,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只有我一個無所适從。我晃悠兩下,只好進屋去看看自己暫時的居所。
一個外間,一個睡覺的裏間,空間雖然不大,不過一個人生活的話總是夠了。雖然不似我在北川居住的那間屋子那麽奢華,不過也不算寒酸。
不過,桌上地上很多灰塵哪…到底是有多久沒住過人了?
這屋子以前是誰住的?為什麽空了?
忽然想到紅藥剛才說的,很多人死在了宮裏,不知道怎麽的就覺得四下陰風陣陣的……
希望這屋子以前的主人沒有死掉……
脫了外面的大袖衫,我打了點水回來把屋子稍微打掃了一下。雖然我不是一個愛幹淨的人,不過也不想睡在一堆灰塵中間。
一通收拾後,我累得渾身大汗灰頭土臉,但是屋子總算是幹淨了。一屁股躺倒在床榻上,看着頭頂豆綠色的帳子,腦子裏很多東西紛紛擾擾閃過。
像做夢一樣,幾個月前我還在因為找不到工作自暴自棄,可是現在我居然進了一個小屁孩的後宮?!
這是什麽樣的人生轉變啊…
四下一片寂靜,我幾乎能聽到時間從耳邊流逝的聲音。
小皇帝為什麽把我扔到這兒來了呢?之前看他那麽照顧我,還以為他會給我封個大點的官什麽的…
不過,說不定以後冊封了就會好了吧?
只要還能見到他就行…我還得問他老族長的情況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外面一陣敲鑼的聲音驚醒。天色才剛剛變淺了一些,夜色還未盡,可是永巷裏已經熱鬧起來了。
我匆匆忙忙從衣櫃裏翻出一套衣服穿上,斷了木盆去外面打水洗臉。初春的寒氣鋪面而至,我縮了縮脖子,吸了吸被凍出來的鼻涕。
我和隔壁的一個看起來比我要小一些的青年共用一個水缸,我出來的時候,他也正好從屋裏出來。他長得很是帥氣,和別的那些小男孩們秀氣樣子截然不同,沒什麽女氣。
我沖他咧嘴笑,沖他一揚下巴打了聲招呼,“嘿,你好。”
他看了我一眼,點了下頭,就徑自去打水了。
啧,這兒的人怎麽都這麽冷漠啊?
我也學着他拿起水瓢往盆裏舀水,又試探着問了句,“那個,我叫楊鈞天。”
他又看了我一眼,又往四下裏看了幾眼,然後低聲回答說,“段熙和。”
他幹嘛跟做賊似的…
我只好也壓低聲音,“你幹嘛這麽說話啊…”
“你是新來的…他們要孤立你…我跟你說話的話就犯了禁…”
孤立我?幹嘛孤立我?我跟他們熟嗎?
莫名其妙啊…
他打了水就趕緊回屋去了。我碰一鼻子灰,擡頭看了看其他人,都安安靜靜的,只有走動和舀水時發出的淅瀝聲響,除此之外連鳥鳴聲都欠缺。
真是死水一潭…在這兒住久了我不會瘋掉吧…
吃早飯的時候,禦少的飯食似乎都是送到屋裏來的。我打開食盒一看,有紅豆粥,包子,小菜,還有一碟點心,倒真是挺豐盛的。狼吞虎咽完了,我就聽見巷子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到門口一看,就見所有禦少都穿上不同顏色花式的大袖衫,結隊往巷外走去。
他們好像還有工作什麽的?
我還以為宮裏的人就是成天在那兒吃閑飯呢…
紅藥跟我說讓我等着來教我規矩的人,所以我也就百無聊賴地托着腮幫子看着門口,不知不覺就有點犯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開始打盹。
突然腦袋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我一下子給吓醒了。
“這他媽誰……”話還沒說完就被我咽回去了…才想起來自己在哪兒……
面前站着的是一個大概三四十歲的大哥,滄桑但是頗具男人味的臉,正居高臨下看着我。
我趕緊站起來賠笑,“那個,您好…剛才沒注意睡着了……”
“你的頭發是怎麽回事?”他劈頭就問。
我沒反應過來,“啊?頭發?”
“怎麽這麽短?你們北疆的習俗?”
我摸摸自己這幾個月已經長長許多的頭發,不知道怎麽回答,“我……我一直就這麽短……”
“以後不許再剪。”他說了一句,然後眼睛一掃,看向我床上那被揉成一團的被子,眼神一凜,“那是什麽?”
“被……被子……”
“你管那個叫被子?還不快去疊好!”
“噢!”我像得了命令的小兵似的沖過去疊被子。能感覺到他的視線紮在我背上,真叫人緊張…
疊好了以後,他走過來看了兩眼,嚴聲說了句,“重疊!”
神馬?這不疊得挺好的嗎?
但是在這種殺氣逼人的目光下,我也只好慫慫地重新疊一遍。其實不只一遍,我後來又重疊了至少五六遍,把被子疊成了豆腐塊他才終于勉強點了下頭。
靠……為毛連我疊被子他都要管啊……有人會進屋來特意看我的被子嗎……
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看着我,“我是永巷的副總管,你可以叫我瑾叔。”
我趕緊點頭哈腰,“瑾叔好!”
似乎是滿意于我洪亮的聲音,他這才滿意地笑了笑,可是拿笑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
“你是陛下從南疆帶回來的,你可知道你為什麽進宮?”他問。
“……伺候小皇……陛下?”
“挺聰明。”他微微颔首,“不過你要知道,這永巷裏有很多人,一輩子也見不了陛下一面。”
一輩子……應該不會這麽糟吧?小皇帝會見我的吧?
“你希望在這永巷裏呆一輩子,直到你頭發也白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再被扔到大街上麽?”
“……不想。”
“不想就好。”他似乎嫌坐得不太舒服,挪動了一下身體,“不想,就懂得努力。”
努力?在後宮要努力什麽啊?
“要見到陛下,光坐在屋裏等是等不到的。你要想辦法讓自己有出現在陛下眼裏的機會。”
想辦法…我要怎麽想辦法啊?連屋都不讓出…
“這個宮裏有很多人,人多了,是非就多,關系就多。”他語氣一變,擡起審視的雙眼,直直望進我的眼睛裏,“我問你,你是打算保命,還是打算拼一把?”
保命,還是拼一把?
當然是保命了…我又不是真的想當小皇帝的小老婆…
但是不待我回答,他卻自顧自說道,“我知道你進宮的時候紅藥那個家夥肯定跟你說過不聽不看不說吧?”
我點頭。
“我告訴你,那是放屁。”瑾叔不屑一顧一樣嗤了一聲,“不聽不看不說,你就只能衣食無憂地在宮裏待一輩子,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如果你想真的在這皇宮裏占有一席之地,就要學會聽學會說學會看。聽該聽的,說該說的,看該看的。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搞不好可能會丢了小命,所以,你自己最好選一條路來走。”
丢小命?那我必須不能選第二條啊…
我只想平平安安活到回家的時候……
“我……我還是保命吧……”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我能看出那雙眼睛裏有某種失望的情緒。
他失望個什麽勁兒……他要是這麽牛逼,他怎麽沒去當個夫人公子什麽的…
“好吧。”他嘆了口氣,“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