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由于時間有限,這張畫我用得是一次性平塗的畫法,而且這種畫法對古人來說應該也比較好接受。大荒神據記載是白衣白發藍眼,跟觀音似的……我也就将畫裏的人畫成這副樣子。
畫中題材取自他們信仰大荒教的人的“聖經”——大荒經,裏面有關大荒神創造第一位天帝伏羲的故事。據說伏羲是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美人,美到那種程度我可想象不出來,所以幹脆把他畫成一個小孩的樣子。
畫裏,白衣白發的男人是背對着畫面站着的,但是頭顱側過來,露出線條優美的側面。冰蠶絲般得頭發在晨曦中微微飛揚。他的眼睛看向自己後背上背着的紅衣孩子,帶着笑意,那孩子正酣甜地趴在他背上熟睡着,小手扶着他的肩膀,長及肩膀的黑發編成一條小辮子。四下是顏色清淡的原野,在破曉時分泛着一層靜谧的深藍,唯有天際殘留的幾顆星子輝映着地上即将熄滅的螢火。
既然大荒神是伏羲的創造者,應該像他的父親一樣吧?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我爸背着我從游樂園回家的情形,就把那種感覺畫進了畫裏。
關尚翊愣愣地看了我的畫看了好久,半晌說了句,“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畫……這是……大荒神和伏羲天帝麽?”
我說,“是呀。”
“你是怎麽把這人畫得這麽逼真?幾乎看不出來是畫得了……”他湊近了想仔細研究我的筆觸,随即又退遠了,滿眼閃爍着驚奇的光,“找不到線條,全是用顏色塗出來的。”說完,他似乎想要伸手摸一摸,被我阻止了。
“蛋清還沒有幹,最好先別碰。”我說。
他抱歉地看看我,随即又将視線移回畫上。
“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畫大荒神。就像……活生生的一樣。”他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想找到一個合适的形容詞,最後才想出“活生生”這個形容。
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極高的肯定,雖然這份肯定多半得益于對于新鮮事物的新奇吧……
我心裏挺美,有點兒小得瑟,“這畫給貴公子,能交差吧?”
誰知道關尚翊的面色卻仍然帶着幾分凝重,他輕嘆一聲,“按理說應該是沒問題,只不過這不是我所畫,不知道會不會惹出什麽事端。”
耶?他不是有惠公子撐腰,還怕什麽?
不多時早膳已經來了,我狼吞虎咽了幾塊點心,喝了一大碗燕窩粥。這不愧是給關美人這種比較得寵的妃嫔送的食物,果然比我往常吃的還要美味。
哎……為了好吃的也得努力掙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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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吃完早飯洪酌派的人就來拿畫。我已經用布把畫蒙上,讓他們小心擡走。
這幅畫擺在貴公子那裏,小皇帝一定會看到的吧?他如果能感到新奇,一定會問貴公子是誰所畫,到時候他就能想起我了。
希望這個辦法能夠奏效……就算他沒有注意到,至少我已經贏得了關尚翊的信任。
我回去自己的翠微院補了個覺,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然後便被一名來傳口谕的宮侍給驚醒了。
是貴公子傳口谕,要我前去觐見。
我趕緊洗了把臉穿戴整齊,跟着宮侍匆匆出門。我看到問楓遷易他們有些不安的眼神,便安慰他們不會有事。
其實我心裏也沒底,沒想到貴公子會直接召見我。是不滿意麽?還是有些關于畫的問題?還是說要探探我的底?
我雖然只是小小的才人,但不論如何也是小皇帝剛帶進宮來的,雖說是被遺忘了,對于這些“前輩“們來說仍然是個可能的隐患吧?
不過,既然貴公子和惠公子之間在暗自較勁,我還沒見惠公子就見了貴公子,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惠公子将來對我的印象?
擔心着這些有的沒得,面前又到了之前見過的丁字路口。這一回宮侍帶着我向南邊的路走去。這一段路途和北向的路并沒有什麽不同,但是我發現守衛似乎更加森嚴了些,每隔不遠就有一名禁衛軍,同時空氣中彌漫得某種氣息也令人愈發緊張起來。
這座皇宮座北朝南,往南向走,是走向權利的中心去了。
聽了那麽久關于紫寰園的傳說,我終于能親眼看一看這個天下最大最美得園子,心裏不免有些激動。
行了不久,前方不遠處出現一道宮門。高高的門闕,鋪了兩層琉璃瓦,一層是金黃一層是碧綠。兩側的門牆上各雕刻着一只翻舞的鳳凰。鳳是晏國最尊貴的圖騰,而這裏的鳳凰眼睛上竟然各鑲嵌着一大塊藍寶石,代表着這宮門後是一個絕對高貴神聖的所在。
真是太有錢了啊晏國,居然有一陣會被祈國打得落花流水,真是不可思議。
這裏應該不是紫寰園的正門,畢竟以我的地位是沒資格走正門的。進入宮門,裏面是一個轉折,正面對着的宮牆上彩繪着大朵大朵盛開的牡丹花,上面撲朔着幾只彩蝶。轉過一道彎,面前出現得是一道被翠竹掩映的波浪形宮牆,以和緩的弧度轉了進去,一時仍然看不到園內的樣子。直到轉過這道宮牆,沿着一道被兩側的卧竹簇擁而成的石階往上攀爬,一直爬到小山的山頂,眼前的視野才豁然開朗,我一時看愣了,好久才發出一聲不由自主的驚嘆。
都說紫寰園如同仙境一般,我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要找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那果然就只有仙境一詞了。
站在這小山的山頂上,雖然遠處些還有更高的山丘,但是大部分的景色已經能一覽無餘。這園子簡直不能說是一個園子,因為實在太大了,大到連山巒江河都能包含其中。近處綠蔭如夢,宛如波濤般起伏向下,沿着小山的山體蔓延開來,因為夕陽光線的緣故,這碧綠上彌漫着一層麥穗般得金黃,仔細看時,原來這些都是楓樹,料想等到秋天的時候一定是姹紫嫣紅的一片。樹木間掩映着朱牆青瓦,高高低低的橫豎相間,間或有樓閣林立,檐角的銅鈴不時碰撞出似有似無的輕響。
遠處,大約是園子的最中心,有一片廣闊非常的湖泊,呈現不規則的形狀,但仔細看時有些像展翅翺翔的鳳鳥。那湖泊宛如一塊孔雀藍寶石,熠熠奪目地在陽光下煥發光彩,一面似乎是被蓮花荷葉覆蓋,湖中有四五座島嶼,大小不一,島上都建着高高低低的樓閣畫棟,被淡淡的水霧缭繞着,如同虛無缥缈的蓬萊仙境,還有畫舫緩緩游移而過,在水面上拉出長長的幾條白線。湖畔垂柳成片,宛如煙霧一般朦胧飄擺。這大約就是紫寰園中心的太液池了。從這湖,又蜿蜒出了衆多水道,寬的宛如江河,窄小的猶如溪流,宛如一張寶網覆蓋了整片園子。水道所經之處有密林覆蓋,有山巒連綿,有芳洲婉轉,大大小小不同樣式的拱橋石橋橫跨各個水道,連着蜿蜒曲折的小徑。
除此之外,宮殿樓閣分片成群,于分散間仍見秩序,各自朝向不同,飛檐交織,廣廈千萬,中間游廊宛如鳳尾上的翎羽般曲折相連。其中圍繞着太液池有四片最為顯眼的建築群,最高的宮殿有四五層樓閣之高,間或聳立着浮屠高塔,林林幢幢鋪展開來。我猜測那裏便是四位公子的居所了,否則不會建得這麽奢華。
此時夕陽西下,層雲流轉,紫霞化作幾縷碩大的光柱投射在這片寶地上,升騰起淡淡的紫煙,将一切都籠上一層清幽神秘的色彩。加上遠處幾座山巒如同水墨中淡淡渲染開的剪影,更襯得一切如夢如幻,教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清醒。
大概是看到我的呆樣,領路的宮人低笑一聲,“才人,貴公子還等着呢。”
我趕緊噢了一聲,跟着他沿着石階往下走去。
從遠看和身處其中的感覺又是不同。道路兩側一叢叢的牡丹勝放着,楓林中的樓閣宛如隐士一般時隐時現,光點斑駁地灑落在雪白的石階上,連空氣裏似乎都散發着不同于園外的清淡芬芳。
這麽好的地方,怪不得人人都想進來啊……
下了山後,有一輛精巧的車辇正等着我,大約是這園子太大了,來來去去的必須得乘坐車辇才可以。一路上雖然美景不絕,每走一步都是一片新景致,我卻由于有些心神不寧,顧不上細心欣賞。
貴公子的太煜宮便是四片宮殿群裏最大的一片,正中一座五層檐頂的大紅樓閣,用金色的線條勾勒出大片的鸾鳥壁畫。樓閣與樓閣之間都有半空中的廊橋相連,掩映着一片片的梧桐樹,紫色的落花灑落在地面上或是池水中,随着緩緩的水流彙入到太液池中去。
我在這片高大的宮殿面前,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擡頭仰望便覺得自己如蜉蝣面對着一顆大樹一樣,心中越發升起一股不安,手心有點出汗。
希望一切都能順利啊……
跟着宮侍進入最高那座宮殿左面得一座二層的宮殿,沿着漢白玉臺階上到高臺上。一排高高的朱漆柱巍峨而立,門口守着四名宮侍。
領路的宮侍走到門口,躬身回報到,“楊才人到——”不多時,門扉緩緩向內開啓。
一開門我便聽到一陣悠遠的琴音,綿綿脈脈,曲水流觞一般。
我回憶着瑾叔教給我的禮儀,雙手攏在袖中,低着頭走到門檻前停頓一下,然後先邁右腳再邁左腳,往前走了五步以後停步,擡眼看了一下。前方是一張繡着麒麟的屏風,屏風前有一張比地面高出幾公分的竹榻,上面擺放着案幾和坐墊。不過現在這裏是空的,公子看來在裏面。
左邊垂着紫紗的簾幕後走出一位宮侍,穿着绛紅绲邊。宮侍最高地位的穿紫色绲邊直裾,而其次的便是绛紅绲邊,看樣子這位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宮侍就是貴公子身邊的貼身侍者了。
這宮裏這些階位的侍者雖然名義上不如禦少高,但實際上手中的權利可以比賓主還大。我向他施了一禮。他也還禮道,“楊才人裏面請。”
我跟着他走進去,琴聲便愈發清晰了。轉過內殿的屏風,便看到攏起的紫色繡金紗簾後,一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正坐在榻上撫琴。
那是一個看起來非常雍容華貴的男人,這個形容詞不止是用來描述他的衣着打扮,更适用于他的長相。他的眼睛很大,而且明亮如星,眉毛顏色很深,雖然不是劍眉,但也別有一番英氣。高挺的鼻梁,飽滿的嘴唇,麥色的皮膚,英俊之中也不失細膩。他的頭上裝飾着金銀發飾,金黃色的大袖紗羅衫上繡着色彩豔麗的牡丹,長而寬大的下擺堆疊在身體四周,整個人仿佛是由金玉雕琢出來的。
不愧是後宮之主…我都不知道男人真的可以長出這種效果的…
“公子,楊才人到了。”引路的宮侍輕聲回道。
他琴聲一停,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明耀無比,晃得我都快頭暈了……
我趕緊下跪行禮,有點兒緊張,“楊……楊鈞天叩見公子。”
“免禮。”溫醇的聲線,好像紅酒一樣的聲音,“給楊才人看座。”
有兩名宮侍搬來了一張紅木扶椅,服侍我坐下來。我拘謹地坐在椅子靠前的地方,屁股和坐墊就沾了一點邊。
他到底找我什麽事啊…
“楊才人的畫,本公已經看到了。”他說着,沖我微微揚起嘴角一笑,“真是一張別致的畫,本公實在喜歡得緊,就想見一見作畫之人。”
我趕緊站起來作了一揖,“承蒙公子誇獎,只是雕蟲小技而已,不足挂齒……”
“才人千萬別這麽說。這幅畫不僅畫得逼真,而且畫中的大荒神就像一個平常的父親一樣,看得人心裏發暖。這樣畫大荒神的人,你還是第一個。”他頓了一下,手閑閑地撥了一下琴弦,繼續說道,“楊才人真是個大膽的人啊。”
我一聽心裏卻緊張起來。他最後這一句別有深意。
為什麽要說我大膽……果然我幫關美人這件事招惹他了?他一定是猜到我打算往惠公子那邊靠,所以把我找來恐吓我?
我一緊張,額頭上就開始冒冷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怕他,明明他一直是微微笑着有禮有節的樣子,給我的感覺卻比洪酌恐怖十倍。
我只得深深地躬身,“公子過譽了。在下是從山裏出來的,不懂什麽規矩,也不知道怎麽畫正統的大荒神像,是聽聞公子想看些新鮮玩意兒,自己本以為能讨得公子歡心,這才鬥膽畫了這些。公子要是覺得不妥,在下這就拿回去重畫……”
“楊才人莫要緊張,本公不是說了,我很喜歡那幅畫麽。”他接過宮侍奉上的茶,聞了聞茶香,微微合上眼簾,一副享受的樣子,“好茶,給楊才人也上一杯。”
他這話說得不上不下,實在讓我摸不透底細。我将在原處,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不多時宮侍給我也奉上茶盞,我便雙手接過,連連道謝。這會兒我除了道謝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果然還是太嫩了啊,人家一句話我就慌了陣腳…
“關美人得了你這麽一個能幹的幫手,着實是十分幸運。”他忽然又說道,“想必若是陛下見了這幅畫也會喜歡的。”
這是試探麽?看我有沒有野心?他葫蘆裏究竟賣得什麽藥啊……
“楊鈞天技藝粗鄙,不敢玷污陛下雙目……”
“呵呵呵,你不敢玷污陛下雙目,就敢玷污本公的?”
“在下不敢!”我一緊張,趕緊又跪下了……
媽的……怎麽怎麽說都不對……好被動啊……
“你怎麽又緊張了。本公有那麽可怕?”他帶着幾分笑意的聲音傳來,聽在我耳朵裏早就失了初時的美妙,猶如魔鬼的聲音一樣……
“我……”
正在此時,忽然遙遙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傳報,“尹宮侍到——”
尹宮侍……尹端青?小皇帝身邊的第一宮侍?
他來了,難道小皇帝也正好……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已經邁步進屋。貴公子立時從琴榻上起身,幾步走下來向尹端青微微傾身,“尹公叔。”
而尹端青則一甩闊袖,給貴公子跪地行禮,“奴下見過公子。”
“公叔快請起。”貴公子雙手将人扶起,便有些急切地問道,“公叔突然前來,莫不是……”
“陛下馬上就要到了,公子你快準備迎駕吧。”
小皇帝要來了?
我腦子還木木的,一時反應不過來。
這個時候尹端青似乎才發現站在一邊的我,眼睛裏露出驚奇之色,“咦?楊才人,原來你也在?”
我趕緊行禮,“楊鈞天見過公叔。”
尹端青微微皺了下眉,又看了看貴公子,但是最終什麽也沒說,只讓貴公子快些整理一下儀容,陛下今晚要在太煜宮用膳。
我看到貴公子眼睛中煥發出一種較之前截然不同的光彩,如果說他之前的眼睛宛如兩點寒星,現在的便是一雙驕陽。
現在打發我走也來不及了,所以我就跟在他後面,到外殿去迎駕。
雕刻着梅花喜鵲的朱紅宮門緩緩開啓,門後的人擡步而入。一身朱砂紅闊袖掐腰羅衫,墨發如瀑,眉眼含情,正是已經數月不見的小皇帝。他彎着一雙狐貍一樣的眼睛,笑吟吟地走進來,宛如一團熱烈的晚霞翩然而至,“阿琪,近來可好?”
他似乎長高了些?但是看起來仍然是初見時的樣子,笑得單純,卻又帶着幾點似有似無的魅惑。
貴公子忙率領衆宮侍叩首見駕,我也連忙跟着磕頭,“臣下參見陛下!”
“諸位平身。”小皇帝一邊說着,一邊向着裏面走來,卻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腳步一頓。
我心裏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那一瞬間我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想要擡頭看他,對上那雙有情還似無情的眼睛,問他還記不記得我。
幸好我控制住了……
問什麽問……人家忘了又怎麽樣,小皇帝日理萬機每天要見那麽多的人忘那麽個把個平庸一點兒的不是很正常,難道真的要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搭搭幽幽怨怨問一句:“皇上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楊鈞天麽”?
那我還是抽死自己算了……
“楊……鈞天?”他的聲音帶着幾分不确定,垂頭望着還未來得及起身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