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和小皇帝一轉頭,立馬都傻了眼。
幾名宮侍正心驚膽戰垂着頭站在一邊,而分割內堂和外間的簾幕旁,一身紫金長袍的皇亞父正冷冷看着我倆。
剛才鬧騰得出來的汗一下子冷卻下來,我瞬間經歷了從炎夏直接掉入冰窟裏的垂直過度。
小皇帝即刻起身,我也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向着皇亞父下跪,“臣下參見皇亞父,皇亞父萬福……”
小皇帝在一旁躬身行禮,“亞父。”
皇亞父淡淡地掃了我一眼,然後由身邊的宮侍攙扶着,緩步走到一旁的扶手木椅上坐下。其實他的雙腿有力,身形筆挺,根本就不需要攙扶的樣子。可是他故意走得很慢,那每一步都像是要落在人心上的。
沒有讓我平身,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轉過身來換個方向跪着……
“陛下三天沒來看老夫了,老夫惦記着,就來看看。”他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跟小皇帝說。那語氣宛如是從地面下傳出來的,沉穩有力,聽得人心裏咯噔咯噔的。
小皇帝回答說,“這兩天下面呈上來的文書很多,就沒來得及去,給亞夫賠罪。”
“哦?這麽說陛下這兩天都是在看公文?這可真是難得一見的新鮮事啊?”皇亞父語氣裏帶着幾分諷刺,眼睛朝我這裏瞟了瞟。
小皇帝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忽然跟我說,“鈞天,你起來吧。”
“鈞天?就是昨天宴會上畫畫的那個才人吧?”還不等我起身,他的視線便壓到我頭上,我感覺到一股難言的壓力,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起身。
但是仔細思忖,貌似封建社會還是以皇帝的命令為重吧,于是還是按照小皇帝吩咐的起來了。
誰想到我這一起,就見四下的宮侍都用帶着幾分驚訝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個不知好歹膽大包天的人。杜若更是在角落裏沖我一個勁兒搖頭使眼色。
我一下有點兒發懵,便去看小皇帝,可是他卻沒看我,只是在回答皇亞父的話,“的确是他,朕昨晚把他找來畫畫兒,後來太晚了就留下了。”
皇亞父的視線卻從未離開過我身上,此刻變得愈發逼人了。我感覺腳都有點發軟,額上冷汗直流。
Advertisement
“看着倒是個伶俐的人,聽說是陛下從山裏帶出來的?”他面上每一塊肌肉似乎都是固定住的,只有嘴在動,看着有種類似于皮笑肉不笑的森冷。
“啊,他是巫謝族的人。”
“巫謝族?”他似乎嗤笑了一聲,“沒聽說過,既然名字裏有巫字,是不是信奉巫術的民族啊?”
“亞父英明。這一族人生活在我大晏和祈國的交界處,族中由一個大巫來領導,十分尊崇他們的巫典。”
“哼,怪力亂神最是荒謬。孤不希望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在宮裏,聽懂了麽?”
我意識到這句話是在警告我,連忙點頭哈腰,“臣下遵命!”
“行了,你下去吧。”他微微一揮袖子,“孤還有話要和陛下說。”
我趕緊倒退着往外間走,臨離開時擡頭看了小皇帝一眼,心裏有些擔心。剛才那麽荒唐的場景被抓見了,皇亞父不會難為他吧。
但是出了未央宮後我卻一下子豁然開朗了。既然皇亞父不想歸還大政,那麽小皇帝越是荒唐他就越該放心不是麽?如果小皇帝天天在那勵精圖治想着法要推翻他,他才會如坐針氈呢。
這就跟漢武帝和康熙的例子一樣。漢武帝是成天去上林苑打獵裝浪子,康熙也是成天跟一群小太監玩摔跤鬧事,所以才會令得窦太後和鳌拜什麽的放松戒心,令得這倆皇帝有機會鹹魚大翻身。這就叫扮豬吃老虎,勁頭都憋在心裏呢。
這麽看來,小皇帝那幅耽溺酒色的樣子,還有這暗潮洶湧的龐大後宮,難道都是他擺出來的障眼法麽?還是說他是真的放棄了,打算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切聽之任之?
直覺小皇帝不是那麽輕言放棄的人……
這樣說來,我就不用擔心了。就算給皇亞父留下了挺差的印象,不過他是不會真的盯上我的。在他眼裏,我估計就是一小皇帝新寵上的“佞幸”吧?
倒是惠公子那邊不知道會如何……今天看他的反應,着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吶……
靠,當初瑾叔還讓我投奔他……怎麽事情一步一步發展下來,倒發展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小皇帝果然每天都傳我去未央宮畫畫,事後也會在他那裏過夜。他好像又恢複成了進宮前那個單純開朗的小屁孩,我之前心中産生的對他的隔閡也一點一點消融瓦解。每天晚上他都會在那錦瑟前彈上一曲,我就坐在畫架後面一筆一筆添上色彩,把他展現出來的與這背景的紅霞水乳交融的美盡力表現出來,心中也升起一股難言的快樂。他有時候彈得累了就離開琴座,順手從桌上拿上一塊梨,一邊吃着一邊湊過來看我畫畫。最開始他總說我畫得不是他,後來一層一層的顏色上下來,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他這才再也不說話了,就是饒有興致地看着,有時候又毛手毛腳起來,我便也跟他打鬧,最後就打到床上去了。
早上起來一般都是我先醒,他總是八爪魚一樣纏在我身上,額頭抵着我的肩膀。我晃晃他,他總要哼唧一陣才會醒過來,然後不情不願地起身更衣上朝。我通常會留下來和他一起吃早飯,聽他抱怨朝會無聊。但我知道他其實聽得認真,不然也不會把一些事情記得那麽清楚。
說實話我挺好奇他們朝會上會彙報些什麽,那個朱染也還沒有走,兩國的和談不知道進行的怎麽樣了。但是又一想,我連這宮裏的事兒都還沒搞明白呢,關心外面整個國家的事兒幹什麽……
今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小皇帝忽然告訴我說他已經下旨要北川王派人護送老族長進京與我相見。我聽了卻一下子沒了胃口,卻還是做出極度高興的樣子。
本來我就應該高興的,可是誰知道這才幾天的功夫,事情又是另外一個光景。
如果回去的話,能帶着小皇帝一起麽……
怎麽可能啊……他還有這整片江山,還這麽有錢有這麽多老婆,跟我到那個重度污染的北京去幹什麽……
我內心天人交戰,不知道自己是該回去還是留下來。但是後來我也想明白了,反正老族長能不能把我送回去還是一回事呢,現在擔心這麽多也沒有用啊。
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過這些日子,我在文書司的時候明顯感覺其他的宮侍禦少對我的态度變了。從前我在司裏就像個透明人一樣,每天到了善畫部就悶頭畫畫,之後離開,除了關尚翊沒人多看我一眼。現在每次一進門就成了萬衆矚目的焦點一樣,迎面過來的所有宮侍都會跟我問好,搞得我都有點小得意了。
最爽的還是在見到關尚翊的時候。雖然次數不多,不過每次我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都特意得瑟兩下,還跟他問好,感謝他的“幫忙”。我能看出來他在盡力躲着我,不過狹路相逢的時候倒也沒露出過什麽尴尬的神色,就好像宏圖宴上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照舊對我微微笑着,溫暖如春。
雖說我已經不會再被他騙了,但是既然他跟我裝傻,我也就跟他裝傻。
總之一句話,生活變得惬意無比。
怪不得所有妃子都在争寵,原來被小皇帝寵上有這麽多好處,就連送來的飯菜都比以往精致美味許多。
之前得了小皇帝的令,說是可以任意進入紫寰園觀景入畫,我最近也确實沒什麽靈感,就抱了畫夾子帶上問楓從側門進了園子。我在太液湖邊找到一處安靜的所在,那裏正處在湖中一片凹進去的沙灘,上面鋪了細細的白紗,碧綠的湖水一痕一痕漾上岸來,用腳踏上去冰涼舒爽。四下是茂密的杜鵑花叢,此時各色的杜鵑相映成輝,把這隐秘的場所隔絕出來。沿着水面向遠處望去,有三兩只仙鶴正在湖邊漫步,抖動着潔白的羽毛,遠處沙洲上高高的塔頂上折射着琉璃色的日光,山影迷蒙,一座疊着一座。
我在一塊長了些許青苔的石頭上坐下來,腳浸在水裏,拿着根前些日子讓巧作司幫我制的鉛筆在紙上畫速寫。微風沿着水面吹過來,還帶着柳條上溫柔的味道,叫人心情前所未有的寧靜安詳。
不遠的地方似乎有些喧嘩的聲音,我抻頭看了看,好像遠遠的有一隊人在游園。問楓問我要不要他去看看,被我制止了。反正我們在這兒安安靜靜呆着,誰也發現不了,着園子裏住得都是身份複雜的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過了一會兒,遠遠的竟然有戲曲的聲音傳來了。看來那邊是開了小宴。
這幫賓主啊公子啊的真有閑情逸致,沒事兒就擺個筵席啊……
結果又過了一會兒,竟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近過來了。我一時囧住,不知道是該出去好還是繼續躲着,等那人走過去再說。
結果還不等我做了決定,花叢便被人分開了。
來人一襲靛藍胡服,頭戴貂毛冠,英俊卻帶着幾分冷凝的面容。
朱染?
他一見我也愣住了,轉頭四下看了看,眉頭微微一挑。
“呃……在下見過祈王子……”
他看着我,“你是……前些日子為我畫像的人?”
“正是在下……”
“你怎麽在這裏?”
“陛下特許我進園觀景畫畫……不知道王子今天也游園,否則就不敢進來打擾了……”
他輕輕一揚下颌,眼光落在我的畫上,又游移回我臉上,“你一直躲在這裏麽?”
我沖他咧嘴笑,“啊,我就躲這兒。”
“出去那邊吧,你們陛下也在。”
我探頭看了一眼,眼見那邊陣仗不小,趕緊搖搖頭,“我就不過去了,那邊都是大人物,我一個小小的才人去了不合禮數……”
他哼笑一聲,“你們晏人規矩倒真是多。”
我也這麽覺得……我聳聳肩膀,想着怎麽把這位趕緊請走……畢竟讓那邊的人發現他在這裏呆這麽久,我就要暴露了……
萬一那人群裏還有皇亞父,那我就更杯具了……
可誰知他還就真的不打算走了似的,走到我身邊,看着遠處看了一會兒。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浮現出幾絲游移迷茫,也不知道透過這山山水水看到了什麽別的東西。
“你選的這個地方倒是不錯。清淨。”他沉默了半晌,才又給出這麽句評價。
我只好硬着頭皮啊了一聲……
“本王問過你們陛下了,你是巫謝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