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整個秋天一片陰霾,楓葉終于一點一點凋零殆盡,寒氣像是勢頭強勁的河流一般奔湧過來,天越發的冷了。

小皇帝傳召我的時候我正伏在案幾上臨摹繪本上的駿馬圖,現在我只能畫些國畫了,自從出了問楓的事後,我沒有出過門,也沒人再定期地送油畫顏料過來。

接到诏書後,遷易一臉喜憂參半的樣子。

我知道他在喜什麽憂什麽。小皇帝這麽久沒有動靜,如今似乎終于氣消了,但是這次召見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說不定是把我叫去教訓一頓。

我放下筆吹熄了一旁的燈燭。以前都是問楓幫我掌燈。

宮侍們開始燒熱水為我沐浴更衣。這一套工序我已經很熟了,坐在浴桶裏有些昏昏欲睡。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兩只殘蛾圍繞着罩着白色紙糊燈罩的燭光撲朔,一遍遍撞在那燈罩上,發出莎莎莎的響聲。我看它們如此锲而不舍,幹脆伸手拿開了那罩子,它們便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火焰,最後幻化成兩道在空中盛開的火之花,絢麗地撲動兩下,便化成了灰燼。

我看着這景象,心裏竟然升起幾分難過的感覺。

天氣冷了,遷易為我披上一件比較厚實的披風。訂做的冬衣遲遲不發下來,也只有這樣每日裹着披風将就着度日。我跟着四名打着燈籠的宮侍步下一級級的石階,坐上車辇往未央宮的方向行去。

未央宮仍然那樣高傲宏偉,有着俯仰天地般的氣魄。高高的樓臺上紅色的宮燈把入夜黑壓壓的天空也映成了傍晚的玫瑰紅,站在高大的宮門前,我宛如蜉蝣般渺小。

小皇帝正斜卧在鋪了一張不知什麽動物的毛皮的卧榻上,一手拿着一只沾了朱砂的筆在一張文書上圈圈寫寫。我見了他,忽然覺得這個人變得像是照虛了的相片一樣模糊,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我跪下磕頭,“臣下見過陛下。陛下萬福。”

“快起來吧,地上涼。”他的聲音清明,語調舒緩。

我站起來,向他走過去。他微微彎起的眼角,一面臉頰上深深的酒窩,看起來甜美得像罂粟花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麽在問楓的事後他還能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用這種表情對我笑,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也想不到我自己居然也能這樣笑起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陛下,這麽晚了還要批公文嗎?”我一邊說着,一邊解開披風的帶子,杜若過來接過我的披風。我也坐到矮榻上,與他隔着一張小桌。

“幽州正鬧着雪災,派去祈國出使的隊伍又整裝待發,不忙不行啊。”他說着,摸了摸我的衣袖,眉間微蹙,“怎麽穿的這麽單薄?”

我依舊是笑,“出來的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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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麽?只披一件披風怎麽行?”他讓杜若把他的手爐拿過來給我捧着。我趕緊謝恩,誠惶誠恐。

接下來,他好一陣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見我似的,“你怎麽好像憔悴了很多啊?下人們沒有盡心伺候麽?”

我忙說,“只是臣下這些日子閉門思過,十分後悔,所以看着可能有點兒憔悴,謝陛下挂懷。”

“你手下那名宮侍的事兒,也怪朕,對你太殘忍了。”他幽幽說着,輕輕握住我的手,“朕向你道歉。”

“陛下言重了,那是臣下失了體統,對下人疏于調教,沖撞了惠公子。這兩個月來臣下反複思量,這是臣下之錯,不該……不該仗着陛下的恩典,驕傲跋扈。臣下有罪。”

小皇帝臉上露出幾分驚訝之色,微微揚起眉梢,呵呵笑起來,“你還是鈞天麽?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我揚起嘴角,“人總是要磕磕碰碰才能活明白。臣下只是反省了一番自身而已。”

“說得好。沒想到你這麽識大體。”小皇帝輕嘆了一口氣,“朕是最讨厭後宮有人恃寵而驕,或者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争這争那。朕已經很累了,不想回到後宮還要面對這些破事兒。”

“臣下明白。”

他忽然站起身來,繞到我面前,伸出手托起我的臉,拇指拂過我的眉梢眼角,“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他眼中脈脈的深情,就像是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讓人一直一直往下堕落,摔得粉身碎骨。

我随他躺倒在床榻上,回應着他的吻,迎合着他的動作。可是心裏卻一直很冷,冷得另裸|露出來的皮膚也在戰栗,那曾經令我心醉神迷的快樂一直在遠處徘徊,以往不值一提的疼痛卻被數倍地放大。

我知道這樣不行,這樣會被他感覺到。于是我閉上眼睛,讓自己暫時封住記憶,把思緒追溯到幾個月前,問楓還沒有死的時候。假裝相信小皇帝給我的那些溫情,嘗試着沉浸在他親手為我編織的虛幻裏。

這個方法是可行的,那個夜晚如同過往的每一夜一樣火熱。

事後,他躺在我身側,把玩我的一縷頭發。我懶懶地睜着眼睛,忽然很想抽根煙……

回頭應該去找段熙和幫我弄點煙草什麽的……

“鈞天,現在你身邊只有一個貼身的宮侍吧?”小皇帝忽然問。

“是。”

“那朕再賜你一個吧?”

“謝陛下,但是遷易一個人就夠了。”

“怎麽會夠?哪一個夫人不是兩個貼身宮侍。”他支着頭看着我,有些情|事後的懶散,“這樣吧,我把杜若賜給你。他以前就伺候過你,使喚起來也會比較合心。”

我心中打了個突。杜若?這可是他的貼身掌燈宮侍,就這麽派給我了?

他應該是看出了我的訝異和不信,喚了聲,“杜若。”

不多時那個總是略顯佝偻的柔順人影便出現在放下的朱紗簾後,模模糊糊的,“陛下。”

“朕打算讓你去伺候楊才人,你可願意?”

“但憑陛下做主。”

“好,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跟着楊才人去扶搖殿吧。”

“是。”他應了一聲便又退下了,我有點不确定地看着小皇帝,“這樣好麽?會不會太委屈他了?”

“這有什麽?在這兒伺候我在那兒伺候你,不一樣是伺候?”小皇帝說得無所謂,“也算是朕對你的補償。”

我看着他輪廓優美的側面,心裏奇怪這樣一個美麗的人怎麽會如此冷情?杜若伺候了他這麽多年,他說送就送了。

不過,他從小就是作為天子長大的,我無法了解他的世界觀。但我猜想,對于這樣從小就被放在一個高出所有人一等的地位上的人,要他明白下位者的感受苦痛,是不太可能的吧?可能在他眼裏,這個世界上所有這些下層的人民,都是沒有思想的蝼蟻,是不會傷心不會難過的。即便傷了心,只要給點補償就會完好如初。

第二天清早我服飾他洗漱更衣,送他上了朝,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留下來等他吃完飯,只帶上杜若就回了扶搖殿。一路上我看着走在我身側的杜若,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表情,可仍然是平淡淡的一片,無喜無悲的樣子。

他還是沒變啊,好像可以随意捏圓捏扁的樣子……

小皇帝把他放到我身邊,該不會是來監視我的吧?從此以後我生活中的言辭,大概得更加小心些。

回到主殿後,遷易看到我身後的人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了,誠惶誠恐地向杜若行禮。杜若趕忙把他扶了起來,聲音低柔,跟問楓還真有幾分相似。

我心裏驀地升起幾分親切恍惚的感覺,好像是問楓又回來了一樣。

“杜若,委屈你了。”我對他說。

他淡笑着搖頭,“才人言重了。能伺候才人奴下心裏是很高興的。”

“行了,我知道伺候陛下跟伺候我那完全是兩個等級。你放心,有機會我會想辦法讓你回去陛下身邊當差的。”

“謝才人。”

我又把所有宮侍都召集過來,讓他們見過杜若,之後又令遷易帶着杜若去偏殿安頓。他說他不介意住問楓以前住過的屋子,我也就随他去住了。

省得留着一間空屋子,好像在祭奠誰似的,落人口實。

從那晚以後,小皇帝又開始隔三差五地來扶搖殿,或是召我去未央宮。而且他把杜若賜給了我這件事,似乎被衆人解讀成了我又重新得寵,于是以往疏淡了的殷勤又都重新開始升溫。

這一回,我不再拒絕參與賓主們夫人們隔三差五的小聚,相反我每日都會去走訪幾個跟貴公子關系密切的賓主。文書司也是每日去報道,和禦少們聊聊天,或是去禦藥司找段熙和喝茶。生活還真是忙碌起來,連畫也沒時間畫了。

冬天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前夜落下了鹿京今年的第一場雪。半夜的時候我忽然醒過來,聽到窗外有一種十分寧靜的沙沙聲,不像是雨,比雨輕盈許多,撲朔朔落在窗紙上。我披衣下床推開了窗戶,一陣涼透身心的夜風便夾着雪花撲在面上,月下雪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好像天地間沒有任何一個角落沒有被籠罩其中。

第二天一早,整個紫寰園已經換了模樣。這位極盡奢華的宮廷麗人似乎終于褪去了濃重的鉛華,滿身的雕飾,換上一襲冰雪紗衣。不論是天還是地都是一片荼白,所有色彩都被簡化了,好像世界從來沒有這麽幹淨,這麽安靜過。

今天九賓主中的昭儀衛永年,昭緣俞邈,修儀許正卿,還有修容段子默四人說好要在太液湖上的懷月洲賞梅。由于前些日子昭儀做壽的時候我畫了一幅畫送給他,他很喜歡,最近相互之間走動也比較頻繁,便連我也一起叫上了。

我披上貂皮披風,捧着手爐出門。杜若跟在我身後。懷月洲是太液池偏北面的一座小島,島的形狀有些像彎彎的月亮,上面種了許多梅花樹。說來也怪,這梅花好像是跟大雪約好了似的,雪踩一下來,花就開了。

聚會的地點在懷月山頂上的攬星閣,那是一座八角形的樓閣,每個角上都挂着銅鈴,風一吹便如天樂演奏一般。我進去的時候,除了昭儀外另外三位賓主已經到了。

“鈞天來晚了,請賓主們贖罪。”我笑着走進去。

廳裏燒了好幾個火盆,倒是挺暖和的,而且他們的大圓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正中還有個類似火鍋的東西,熱騰騰的冒着煙氣。

衛永年比我還小上兩歲,五官小巧精致,看着像個小姑娘似的秀氣。但是被一身绫羅綢緞一堆砌,加上他眼裏不符合年齡的深沉,看上去還是很有幾分莊嚴的。他是賓主中身份最高的了,其次是昭容,可惜昭容跟衛昭儀的關系比較微妙,所以沒有參與這次聚會。

衛永年笑着說,“既然晚了,就罰酒三杯吧?”

另外三位賓主也笑,非要讓我先幹了三杯酒。我假意推脫,最後還是一仰頭一杯地把三杯給喝了。酒是上好的萬年春,十分暖胃,但是猛地喝三杯還真有點兒上頭。

我們五人一邊吃着一邊随意閑聊。從他們的閑聊中我也偶爾能得到一些信息。比如皇亞父其實很不喜歡惠公子,但礙于連太尉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好說什麽。貴公子這邊的人主要就是我見到的這四人了,九賓之中的另外五人都多多少少更偏向于惠公子那一方。除了惠公子和貴公子明裏暗裏的較量,這些賓主之間的關系也是錯綜複雜。

且不說這兩個陣營,就這四人中也不是全然的和睦。衛永年自然是四人中最得寵的,但是昭緣俞邈據說擅長舞劍,也很得小皇帝喜歡,所以兩人之間也偶爾會有摩擦。但因為大家都是貴公子的人,即便有些疙瘩,也是随結随解。修儀許正卿最近很得貴公子器重,這令衛永年稍稍有些不滿,而段子默則趁機想要挑撥許正卿和衛永年的關系,所以總在明裏暗裏的恭維許正卿有多麽受貴公子的喜歡。

“我聽說修儀最近又幫貴公子調制了一瓶玫瑰露?修儀真是好本事啊。”段子默淡淡地誇了這麽一句。

許正卿也不是傻子,趕緊回答,“畢竟在制香司呆了那麽些日子,也就會這點東西了。在座誰想要的話,我也幫你們調一些。”

“呵呵,那敢情好,上次你給我那瓶百花膏我就很喜歡。”衛永年向後靠坐在椅子上,慢慢說着,“想必貴公子都喜歡的東西,一定比那百花膏更妙。”

“其實玫瑰露也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只是貴公子比較喜歡那個味道。”

聽着他們三個讨論這種類似的話題能讨論一個多小時,我心裏其實是要多煩有多煩。但是我還是笑着聽着,偶爾插進去一兩句嘴。我不敢說太多,怕一不小心幫了這個損了那個。

“要說本事,我說楊才人才最有本事。”沒想到這許正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就把話鋒往我身上帶,“他那一手畫畫得,連關美人都被比下去了。”

“呵呵,的确。我那次過生日他送了我一副畫像,看着跟照鏡子一樣。”衛永年也笑着看向我,“聽說你畫畫的顏料都很特別,竟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沖他咧嘴一笑,盡量笑得憨厚些,“哪裏哪裏,其實我家鄉很多人都這麽畫畫,大家也就是看個新鮮。憑真本事的話我哪是關美人的對手。”

正說着,忽然一名宮侍進來禀報,說是貴公子聽說我們在這兒聚着,正往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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