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賜死兩個字宛如轟雷一般在我耳朵裏回蕩,我愣愣看着那宮侍,不甘心一樣又問了一遍,“賜死?”
小宮侍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問楓待人一向溫柔和順,這些年紀不大的小宮侍最是喜歡他的。
我立馬抓住他肩膀,“到底怎麽回事兒?!陛下他們現在在哪兒?!”
“在點魚塘那兒,剛才問楓給才人拿了披風,路上遇上惠公子的宮侍刁難,就吵了起來。誰知道惠公子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人把問楓抓起來,還要把才人的披風扔到點魚塘裏去。那可是陛下賞賜給才人的,問楓一着急就去抓,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把惠公子碰到水裏去了!”
我聽得腦子裏嗡嗡直響,小宮侍的話似乎遠遠地飄在天際,“後來陛下來了,惠公子身邊的含陽就說……就說才人欺負人……就連才人一個小小的宮侍也敢企圖害惠公子……”
“放屁!!!問楓那麽好欺負的人怎麽可能和人争執?!他們明擺了是在找茬兒!”我又急又怒,抓着那小宮侍就說,“快帶我過去!”
我也顧不上宮裏無事不得亂跑的規矩,拔足狂奔,好幾次差點撞在人身上,也顧不上看撞上的是誰,只知道一個勁兒猛跑。
怎麽能因為這點事兒就殺人呢?問楓明明是那麽好的一個人!
點魚塘是太液湖蜿蜒過來,在鹿鳴殿附近形成的一個小型的湖泊,裏面飼養了無數條金紅鯉魚,每日圍繞着蓮葉嬉戲,引得宮人們時常帶着點心來這裏喂魚,因此得名點魚塘。而今天這裏卻是人影憧憧燈火輝煌,惠公子全身都濕透了,黑發愈發如同墨畫,貼在白皙如雪的面龐上。他沒有哭,只是面含悲色,靜靜地靠在小皇帝懷裏。小皇帝輕輕擁着他,低聲安慰着什麽。
我撥開人群擠進來,發現貴公子和德公子,還有幾位賓主都在。而小皇帝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一樣,倒是他懷裏的連陌上率先發現了我,一雙宛如含入一江秋水的眼睛看向我。
我連忙跑過去,跪到小皇帝面前,“陛下,這一定是個誤會!問楓是為了給我拿披風……”
“住口!!”他忽然沉聲一喝,這聲音中飽含憤怒,轟隆隆的叫人心顫,震得我一時腦中一空,話也說不下去了。
小皇帝緩緩擡起頭來,那一張一向甜美的面容此刻卻盡數冷凝,黑黑的眼珠深處盤旋着隐而不發的憤怒。這樣的表情是如此陌生,他還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我喉嚨都梗住了,卻仍然記得問楓的一條命都在我身上。我硬着頭皮開口,“陛下……”
“你以為朕讓你進了紫寰園,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你手底下的人連公子都敢冒犯?!”
這是什麽話?!怎麽會是我?!我不敢相信小皇帝居然會這麽認為,“陛下!這完全是誤會!問楓只是怕我着涼去幫我拿件披風,是有人先挑釁,要把披風扔到魚塘裏,他才不慎推了惠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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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你不在場,倒是了解的清楚。”他冷笑道,“是早就想好的說辭麽?”
我心下一抖,他居然不相信?
連陌上此時卻忽然開口了,聲音淡淡的,聽起來和順溫柔,隐隐帶着幾分逆來順受的悲戚,“陛下,不必如此大動肝火。楊才人是陛下所愛,莫要為臣下傷了和氣。”
我靠!!!他居然給老子裝可憐!!!我不敢相信這個人竟然不要臉到這個地步!!!
可是小皇帝居然買他的帳,脫下自己的袍子裹在他身上,輕輕拍拍他肩膀,“胡說,你才是朕所愛,朕必會為你讨回公道。”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尖銳,紮得我挺疼。
他為什麽不信我?以他對我的了解,他該知道這不是我也不是問楓啊?
我只好狠狠往地上磕頭,“求陛下饒恕問楓吧!他真的是無心的!罪不至死啊!!”
“哼,若是你剛才誠心忏悔認錯,朕或許饒了他,可是你不禁不悔改,還企圖把錯推到陌上身上,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他的聲音冷淡,聽不出絲毫以往和我缱绻時的溫柔,好像另外一個人一樣。
他就這麽毫無感情地看着我,風輕雲淡一般說道,“明早,就把那膽大包天的宮侍處死。”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話像抽象了的符號飄在上空,我怎麽也明白不了。
可是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扶着惠公子站起來,臉上的溫柔昨天還是給我的,現在卻換了對象,“朕現在就送你回去。”
“起駕——”有宮侍高聲喚着,身邊的人潮逐漸散開,宛如天際時聚時散的雲彩。
我看到德公子落下一道憐憫的眼神在我身上,以及連陌上臨走時,只對我一人露出的一霎那的冷笑。
此時我腦子裏轟然一下,我知道我不能就這麽讓小皇帝走了,他一走,問楓就真的沒救了,于是我從地上爬起來不顧一切追上去,“陛下!!!”
可是還不等我追上,便有幾股強悍的力量拉住我的手臂,把我牢牢鉗制住。那是兩個身材高大的宮侍,大約是得了尹公叔的命令,前來阻攔我。我只能扯開喉嚨喊着,“陛下!!!求陛下饒恕!!!求陛下開恩!!!我願意搬出扶搖殿!!!求你別殺他!!!”
可是那一行人就像聽不到我的喊聲一樣,漸行漸遠,我眼睜睜看着他們走遠,就如同眼睜睜看着問楓被拉上斷頭臺一樣。
這從天而降的禍事讓我心如刀絞,絕望鋪天蓋地。我要怎麽做才能保住問楓???
那兩名宮侍一放開我,我就狂奔向惠公子居住的蒹葭宮。那座宮殿坐落在太液湖畔,是一座被木頭架在水面上的華美宮殿,此刻禁衛軍森嚴地守在宮外,因為小皇帝今晚要在這裏過夜。
我進不去,就在宮殿的大門外跪下來。我不相信他這麽絕情,明明昨天還好好的,他怎麽會說變就變??
守在宮門外的宮侍見狀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跑進去回報了。可是後來他又慢慢走了出來,有些不忍一樣看了我一眼。
我不死心,只要今夜沒過就還有希望。我就這麽一直跪着,從湖面上吹來的風帶上幾分肅殺,刺得人心頭發冷。
好冷啊,寒意從四面八方擁擠過來,我四肢有些麻木,膝蓋也從酸疼到毫無知覺,頭腦裏也是空空如也的,好像行動遲緩一樣。我睜大眼睛看着宮門深處,總覺得過一會兒就會有宮侍出來,又或者是小皇帝親自出來,就像那天我出門迎接他時一樣,溫柔地把我拉進屋子裏,捂暖我的雙手。
中途,那宮侍又進去回報了兩次,可是小皇帝始終沒出來,也沒有頒下任何赦免的旨意。
陽光從遠處的山巒後逐漸迸射出來,斜斜地塗染了天際的流雲。早起的晨鳥開始呼朋引伴地名叫,叫聲缭亂清脆,好像是在喚醒整座沉眠的宮殿。
我就這麽怔愣愣地,看着東方那逐漸炙熱起來的光團。我麻木地看着,只覺得那光芒像血一樣鮮紅。
上朝的時辰似乎到了,我看到小皇帝從宮殿深處走出。他仍然那麽美,一身紅衣,卻只讓我感覺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張大眼睛看着他,翕動嘴唇。他卻在我能開口前冷冷地說了句,“回去吧,那宮侍這會兒早已死了。”
我運轉着遲鈍的腦子,逐個消化他的字眼,然後我忽然感覺到一陣眩暈。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腦子裏想的是什麽,只記得自己嘗試了幾次站起來,終于在最後一次成功了。小皇帝那時早已離開,我環顧四周,忽然覺得那漫山火紅的楓葉都是問楓,他們都在問我,為什麽。
可是我回答不了。
問楓是被毒死的,屍體停在外務司。宮中人都認為人死了才可以離開這皇宮,所以死人也自然是由外務司來管理。
我因為傷寒在床上躺了三天。問楓發殡的時候,由于我不能出銅雀門,只好讓遷易替我去送他。我一個人在畫室裏坐了一天,睜大眼睛看着窗外日光緩緩落下。
畫架邊的瓷罐子裏還有問楓調制的朱砂紅,他一向是做顏料做得最好的,這點朱砂裏似乎還殘留着他指尖的溫度。我拿起來仔仔細細看着那裏面的紅色,就像那漫山的楓葉,轉瞬間就要凋零殆盡一般的色彩。
問楓是被我害死的。
如果不是我這麽天真,以為得了寵就可以舒舒服服過日子,可以無法無天目中無人,問楓不會死。
若不是我一味占着小皇帝,就不會引起惠公子的憎恨,問楓不會死。
如果我當初聽了瑾叔的話,想辦法接近惠公子,向他示好,問楓不會死。
如果我沒有相信小皇帝的溫柔缱绻,沒有一葉障目,被他的笑顏蒙蔽,問楓也不會死。
我以為我已經勝利了,卻不知道我就像個待宰的羔羊,早已成為別人的盤中餐。而我卻連自己的好兄弟都救不了。
而那些虛無缥缈的情意……
哈,怪不得段熙和曾經告誡我,千萬不要愛上小皇帝。
自從那件事後,小皇帝便再也沒來過扶搖殿,也沒有傳召過我。聽說他夜夜栖宿于蒹葭宮,就和以往一樣。宮人們都暗自裏說着我已經失了寵,還說這也是可以預見的,除了惠公子外,沒有一個妃子能真正抓住小皇帝的心。
于是那些平日裏時常來這裏走動的賓主也不再出現了,飯菜也恢複到了還在翠微院時的水準,入夜後那瀑布輕靈的水聲只讓人覺得寒冷,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我一直沒哭,眼眶幹澀澀的。遷易倒是偷偷哭了好幾回,他以為我聽不到。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喊了句“問楓幫我盛碗湯”,直到聽到我聲音寂寞的回響,才反應過來問楓已經不在了。遷易紅着眼睛走過來,将湯奉給我。
我卻掀翻了他手裏的湯,一拍桌站起來瞪着他,怒斥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還是不是男人!!!你這麽哭有用麽?!問楓會回來麽!!!”
他被我吓到了,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我。
我繼續怒吼,“他已經走了!!!被我給害死了!!!你要是真有出息,就給我好好的該幹嘛幹嘛,別再讓人抓住把柄!!!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讓問楓白死!!!我也絕對不會再讓你們任何人出事!!!”
我吼得聲嘶力竭,眼睛也在一漲一漲的疼,甚至有些歇斯底裏的感覺。遷易連忙沖過來跪在我身前,抱着我的腰身,悲道,“才人,您別這樣,您還不如哭一場呢……您別憋着了……”
我卻呵呵呵地笑了,一下子推開他,轉過身去用雙手捂了會兒臉,平靜一下心緒。然後我轉過身來看着遷易,已經整個殿裏被我吓到的宮侍們,我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着他們每一個人。
“遷易,我們還沒輸。”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穩,平穩到都有些發冷了,“以前是我傻,可是我不會再繼續傻下去了。”
從前的我怎麽會以為我可以就這麽簡簡單單在後宮生存下來,我怎麽會以為我鬥得過這些在皇宮裏住了一輩子的人。所有瑾叔的那些告誡,我為什麽沒有當真?
皇帝的寵愛是能夠依仗的麽?是能夠相信的麽?
這華美的亭臺樓閣,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是別人的了。到時候不僅自己,連自己重要的人都保不住,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欺負,被禍害,被殺死。
笙歌醉夢背面,其實是血淋淋的戰場才對吧?可為什麽這個道理,要問楓用生命來換,我才明白?
我誰也不恨,我只恨我自己的愚蠢。
我攏了攏身上的衣衫,眼睛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命令道,“哭是只有弱者才會做的,從今以後,這扶搖殿裏,誰也不準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