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會傷害小皇帝麽?”我這麽問他。
他卻回答得輕易,想都沒有想,“只要沒人出錢買他的命就不會。”
我松了口氣,看來他混入宮裏并不是為了害小皇帝的。
那樣的話不論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麽,都跟我沒關系了。以後我只要和他保持距離就好。
不過那一瞬間我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小皇帝的安危,真讓我自己都有點兒驚訝。
他卻忽然嘆了口氣,說道,“看來你還是愛上趙雁書了。”
我一時語塞,忽然想起來當初在離開永巷時他對我說得話。當時我覺得奇怪,這些後宮裏的人不是首要任務就是要愛皇帝嗎?為什麽他卻要給我相反的告誡。
現在似乎隐約明白了點他的意思。
在這種暗潮洶湧的地方,一旦對上位者動了情,大概就會被情感蒙蔽了理智的判斷吧?如果沒有感情,欺騙起來也就會比較沒有罪惡感。
可是感情這種東西,還真是很難控制的啊……
我往後退了幾步,打算離開了。我跟他說,“既然答應了你不會說出去,你可以放心。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他并沒有露出多少驚訝之色,只是顯得有些失望,“果然是這種結果嗎?我是什麽身份有這麽重要?”
“我只是不想惹麻煩而已。你別多想。”我快速地說完,然後走出荒亭。我能感覺到他視線還在追随着我,但是我已經不敢回頭去看了。
心裏很不舒服,就這樣失去一個朋友。我在這宮裏能相信的人本來就不多了,有一天會不會一個都不剩呢?
我不能想象生活在一個完全沒有人能相信的地方。我一定會發瘋的……
我仍舊照常去拜訪向離。他似乎也聽說了我要被封為修緣的事,不但沒有露出半分嫉恨之色,還真心誠意地恭喜我。我心裏也很高興,這麽一個單純的人,如果能在不害他的情況下得到我需要的東西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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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我講起祈國的風土人情。祈國不像晏國那樣地處兩條大河流域,土壤肥沃适宜耕種,而且一面臨海,貿易方面也十分便利。祈國深處內陸,氣候幹旱,所以久遠以來一直是靠放牧為生,直到近百年才由于與諸國貿易,發展手工業,才逐漸強盛起來。而且相較于尚文的晏國,祈國更崇武,國風也更加豪放開化。
我聽他講得還很有意思。他們有個什麽禦馬大會,在每年開春的時候舉行。那個時候城裏最擅長騎馬的人就會聚集在一起比試騎術,勝出者可以得到各式獎勵。向離把那大會的場面形容得要多生動有多生動,賽場有兩個,一個是比較小的圓形賽場,為展示花式馬術使用。說是小賽場,聽着也有半座紫寰園那麽大了,觀衆們都坐在四周的棚子下面,有叫賣面條燒餅小吃的商販端着一盒盒的貨品在人群中叫賣。一家老小都喝着馬奶麥茶,過節一樣熱鬧。那些競技者就騎在馬上表演各種高難度動作,如果表演的好就會有人往廠子裏投彩頭。
另一個賽場則是非常廣闊的,往往是繞着山谷一周,為的是比試速度。競技者們飛馳在原野上,遠處有青天白雲悠緩變換,天光在遠處如輕紗般抖動,非常潇灑自在。
對于祈國人來說,馬不僅僅是坐騎,更是家人一般的存在。那些競技者很多時候比試得不僅僅是個人的技術,更是人和馬之間心有靈犀的契合。他給我講了個故事,說是一個人從小養了一匹馬,後來那人因為生病去世了,那匹馬就在他的墳前卧着,卧了足足一個多月,風吹雨淋都不走,最後竟然餓死在墳頭上了。
我聽得有些恍然。這樣的情意,就算是人類間最深沉的愛情可能都比不上吧?如果我死了,會有人願意每年到我墳上去看我,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好想到草原上去,養一匹馬,天氣晴好的時候就翻身上馬,在碧色連天的地方肆意奔走。
小皇帝答應過跟我一塊兒去的,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收回兵權,那樣我們才有機會去邊疆……
正聊得興起,忽然向離的侍者匆匆進來回報,說是尹公叔正往這邊來。
我們倆趕緊整理儀容,出到正廳去等人。尹公叔輕易是不會離開小皇帝身邊的,除非是宣旨。
小皇帝有聖旨……是給我的還是給向離的?
人很快就到了,尹端青單手舉着一卷朱砂帛書,邁着端正的步子走進門來,微微一停,眼睛掃過我和向離的臉。
“向離捷豫接旨。”
我和他都恭恭敬敬跪下,只聽尹端青沉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向氏歸源(向離的字),才高思敏,端靜內斂,雖出自祈國,隔鄉千裏,卻能以晏人自居,仁慈和愛,謙而不驕,于諸侍奉頂禮之事盡其所能,深得朕心。今修緣一位尚空,朕為安平社稷,使後宮有序,特冊其為才人,于三日後行冊封大禮。爾其謹守其責,尊奉皇後之訓,及三公子之意,切莫忘乎所以,而使後宮蒙羞。欽此——”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聖旨讀完了。
一瞬間我開始質疑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理解能力。是我聽錯了麽?怎麽好像在聖旨裏被冊封修緣的是向離?
是我聽錯了,還是聖旨寫錯了?
一旁的向離似乎也有點反應不過來,直到尹端青催促道,“向修緣,還不快接旨謝恩?”
這一句話宛如一道利劍斬斷了我自欺欺人的臆想,我怔愣愣看着向離叩首謝恩,然後将那道朱砂錦帛接到手中。那紅色那樣刺眼,刺到我角膜隐隐作痛。
我仍然反應不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似的,腦子裏整個都是木的。
“鈞天,要不朕封你當修緣吧?”這是誰在我耳邊說的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刻卻變得像煙雲一般飄渺不定。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尹端青已經離開了,要不是向離有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我還跪在原地。
“鈞天……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嗫嚅着,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似的。
我站起來,我想我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我說,“恭喜你啊。”
“說不定是陛下弄錯了……”
“這麽大的事兒,怎麽會錯?以後你就是修緣了,我見了你得行禮。”我說完,就沖他行了一個禮,還對他笑笑。我本來是想笑的風輕雲淡些,但是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估計笑得不太好看。直到現在,我的腦子都是麻木的狀态。只有心口某個地方像是梗了一塊東西似的。好像有一塊木頭噎在那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他一臉不忍的歉意,看起來是有些慌亂了,他說,“鈞天,這裏面一定有誤會,我會和陛下說得……”
和陛下說?你以為你是誰?你說一句話就能讓小皇帝收回成命?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還保持着平靜,“沒事啦,原本也只是傳言而已,現在你能當上修緣了,我是很替你高興的。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吧?”
他見我沒有生氣,似乎也松了口起,重新又笑起來,笑得幹淨出塵,“這是自然。你是我在這皇宮裏最好的朋友。”
我又強忍心中酸楚和他玩笑了幾句,然後就匆匆告別,随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也顧不上那借口算不算圓滿了,我已經快要忍到極限了。
快步走出玉衡館,我連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可是出去以後又不想那麽快回去,空對着那有些太過美麗繁華的宮殿,只覺得像個大大的諷刺一般。我拒絕乘車辇,也不要人跟着,只讓杜若陪着我,沿着那偌大的太液池岸一點點走回去。此時春意已經漸濃了,堤岸上的柳樹都抽出了嫩綠的新葉,長長地垂落在如鏡的水面上,随着帶着暖意的風晃漾出幾圈漣漪。幾只鴛鴦正浮過翠綠的水面,一切看起來都暖融融的。
可是我心裏卻像是刮起暴風雪一般,寒冷徹骨。
說不定他那晚只是随口一說吧,我卻傻乎乎地當真。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承諾。
就像你的老板說要給你加薪升職,最後卻升了別的人一樣。其實沒什麽好埋怨的,這是常有的事兒。
可是我怎麽會覺得這麽痛苦?就好像這不止是加薪升職這麽簡單,就好像這難過不僅僅是因為丢掉了到手的修緣之位。
說到底,我只是他後宮衆多人之中的一個,對他來說沒有半分特別吧?
可是對我來說,他卻是特別的。
或許這就是為什麽段熙和告訴我不要愛上皇帝?因為這種不對等的感情,就像是打出去的空拳,無着無落。你誰也不能怪罪,因為根本不知道該怪誰。
趙雁書,他總是給我最美好的溫柔,可是卻又總在情最濃時狠狠地給我一刀。我回憶起他的笑容,他的撒嬌,他流露出的屬于少年人的天真和脆弱,卻都好像成了面具。我看不懂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知道我到底是哪裏讓他不高興了,哪裏讓他不滿意了。
我到底要怎樣做,才可以……才可以讓他看到我?
我只覺得胸悶氣短,恨不得找個地方大吼一聲。或是找人打一架。
恍恍惚惚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杜若好像說着什麽,我卻沒聽清。等到我恍然驚醒,意識到杜若正在緊張地低聲叫我的時候,已經晚了。
惠公子正站在我面前,一雙絕美的雙眼卻帶着危險的氣息,微微眯着,看着我。
我心中一緊,連忙躬身行禮,“臣下見過惠公子。”
半晌,才聽他慢慢地說,“楊才人好大的架子啊,見了本公卻裝作沒看見?”
他聲音不大,卻聽得我額頭上滲出冷汗,“臣下不敢!臣下只是想事情出神,沒看見公子……請公子恕罪……”
“本公這麽大一個人,才人竟然沒看見?”他彎起嘴角,笑得有些陰翳,“看來才人眼裏是沒有本公了?”
我知道,他這是要借故找茬了。心中本來就正郁悶,此刻竟然連解釋的心思都淡了,頗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沖動。我于是也不再低着頭,擡眼直視他,“我确實沒看見你,你要是一定要這麽認為,我也沒辦法。”
此話一出口,便看到惠公子身旁的宮侍都震驚地看着我,大概是沒想到這宮裏還有敢這麽跟貴公子說話的人。杜若也一下子慌了神,立刻就沖惠公子跪下了,“公子息怒!才人這兩天身體不大好,人也糊塗了,請公子原諒!”他一邊求着,一邊拉着我的衣袖要我和他一起跪下。
我此時也有些後悔了。不論如何他現在有着和貴公子平分秋色的勢力,我得罪了他就跟得罪了半個皇後一樣。他有一百種弄死我的方法。
為了一個修緣的位子丢了小命,我是瘋了麽?
于是我也跪下了,剛才一瞬間湧起的豪氣瞬間煙消雲散。
“呵呵,怎麽跪下了?剛才的膽識呢?”他尖銳地問着,薄薄的怒色已經侵染了眉梢,“本公身為三公子之一,倒是第一次被一個才人這樣說。楊鈞天,你不愧是最得陛下寵的。”
他的語調帶着濃濃的諷刺,以及風雨欲來的危險。我心跳加快,卻已經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我低着頭,低聲說了句,“剛才是鈞天失言……請公子恕罪……”
“呵,恕罪?”他微微彎起朱唇,即便是如此陰險的笑容,看起來竟也是動人心魄的美麗,“含陽,去給本公掌他的嘴。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恃寵而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