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後宮裏一般來說,即便是對下人的處置,也多是訓斥,或是關禁閉抄寫經書,輕易不會動用刑罰。即便是體罰,也僅限于用竹條抽打後背手臂,掌嘴是最具侮辱性質的懲罰,用得少之又少,就連剛剛進宮的宮侍都很少被這樣對待。
所以惠公子竟然拿命令含陽來掌我的嘴,我一時也驚了。
他媽的,老子好歹也是個才人,他怎麽敢對我用私刑?!
杜若也慌了,連忙向前膝行幾步,向惠公子叩首道,“公子息怒!請公子饒恕才人吧!奴下願代為受罰!”
連陌上露出幾分嘲諷的笑意,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杜若,“杜若,你原本也是陛下身邊伺候的,現在卻淪落到伺候這個村野之人。你就不覺得冤枉麽?”
杜若頭也不擡地回答,“杜若區區一介奴仆,對陛下的安排無怨無悔。”
“呵呵,好一個無怨無悔。”連陌上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帶着幾分看好戲般的惡意,“既然你這麽有孝心,本公就準了。”
“不用!”我連忙大聲說。他既然要侮辱我,我又有什麽辦法?他是堂堂公子,我卻只是一個蝼蟻一般的才人,就算我現在撲上去跟他打一架也是于事無補,只會令他進一步抓住我的把柄,還要連累杜若和遷易一班人。
是我自己闖的貨,怎麽能讓杜若替我承擔?
我得冷靜,我得忍。
我向前膝行幾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鈞天冒犯公子,罪該萬死。鈞天願意領受責罰。”
“才人……”杜若想要勸阻我,被我一個眼神橫過去,便只得把話吞回肚裏,用一種苦澀的目光看着我。
“哈哈,精彩,好一個主仆相護!楊才人,你果然敢作敢當。”惠公子懶懶地拍了兩下手,然後看了含陽一眼,“還不快去!”
于是在衆目睽睽下,我看着含陽帶着輕蔑的神情走過來,揚起手。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便覺得一陣疾風倏然襲來。我只覺左臉被一陣強勁的力道擊中,整個身體幾乎都要倒向一邊,耳中被震得嗡嗡直響,火辣辣的疼痛随後才炸然爆開。我一時頭暈目眩,嘴角上有了些腥鹹的感覺。
還沒反應過來,他反手又打向我的右臉。這一次眩暈的感覺比上次還要厲害,鼻子裏似乎也留了血。我從來不知道耳光居然可以打得這麽厲害,這比一拳打到臉上的感覺還要難受。甚至有點想吐的感覺。
這功夫估計他練了很久吧?我驚訝于自己還有心思想到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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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反應不過來的十巴掌如狂風驟雨般當頭落下。耳鳴聲大如驚雷,鼻子裏和嘴裏都是血液腥鹹的味道。他抽過來最後一巴掌的時候,我已經跪不住了,随着他的力道趴倒在地。臉上已經疼到麻木了,我只覺整個人都有些昏沉,周圍人的驚呼都模糊成了遙遠的怪響。
估計我現在的臉已經慘不忍睹了吧?
竟然在這麽多人面前被打成這副慘樣,我以後還能見人嗎?
模模糊糊這麽想着,我感覺有人正慌張地叫着我的名字試圖扶起我。大概是杜若,我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重新聚焦到他臉上,模糊的視線也一點一點清晰過來,就好像是隔着一層正逐漸散開的霧氣。
我轉頭看四周,發現惠公子已經走了。那些跟在他身後的宮侍還在偷偷回過頭來看我。我估計等不到明天,我被掌嘴的慘樣就會傳遍後宮了吧?
原本就悶悶的胸口,現在更是鈍痛起來。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郁結的火焰烈烈燃燒着,我壓抑不住,喉間一陣腥甜,俯身竟然吐了一口血。
杜若吓呆了,“鈞天!!!”
吐出來,反倒輕松了一些似的,我擡頭沖他擺擺手,“沒事兒……”
杜若眼睛裏竟然含了些晶瑩的光點,暗藏着幾許心疼。我很少見到有男人能哭得向他這麽讓人暖心的。
還好還有他在身邊。
我沖他咧開嘴笑笑,“真沒事兒。”
“鈞天,別再争什麽了。就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他用自己的袖子擦着我嘴角的血跡,“你玩不過他們的。”
我低頭,看着地上那一灘深紅,有點不敢置信。我還從來沒有過吐血的經歷,原來那些電視劇裏演的情節真的會發生。當你憤怒心痛到極點的時候,真的是會吐血的。
我忽然低笑起來,笑得杜若表情有些害怕了。
“杜若,如果我不争的話,到最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保不住自己在乎的人,也失去了回家的機會。随時都有被人一腳踩扁的危險。這樣的生活,哪裏會有安逸?
只有像向離那樣被小皇帝放在心上的人,才有資本與世無争吧?我呢,我什麽都沒有。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狀況。我已經很努力地在适應了,我以為我已經融入進來了,可是到最後我發現我還是一無所有。
我連問楓的仇都報不了,我是個廢物。
我扶着杜若的手臂站起來,慢慢地繼續往前走。不過就是被扇了一頓耳光而已,不過就是又被小皇帝騙了一次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路還得繼續。我不能就這樣被打趴下了。
這一場下來,倒是讓我明白了。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在袖子下死死攥着拳,用指甲刺痛手心的皮肉。連陌上,你會為你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向離的冊封儀式舉行的那天,我臉上的腫還沒有消盡,只好讓杜若幫我用點東西蓋住,雖然看起來有些奇怪,總算沒有太過難看。遷易氣哼哼地勸我不要去了,但是我知道我一定得去。這戲該做還是得做下去,不去的話,流言蜚語又要多起來了。
我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水綠色紗羅衫,坐着車辇出門。冊封的儀式小皇帝不會親自到場,但是皇亞父,皇後和尹宮侍都會親自出面。後宮的眷屬也大都會去觀禮。
儀式舉行的地點在鹿鳴殿。我到達的時候,大部分的妃嫔已經都到了,三三兩兩在殿外聚集着談天。我注意到貴公子和昭儀等人正在一起說着什麽。我正要走過去,卻見貴公子的目光與我對上了。然而他只是淡淡掃了我一眼,便像沒看見一樣轉開了視線。
我心中一陣陰郁。看來是我的表現讓他失望了吧?
于是往那邊的腳步只好停下,我四下看着,卻不知道該和誰去打招呼。時不時刺過來的視線都帶着幾分幸災樂禍般的敵意,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多餘出來的異類一樣。
“楊才人。”熟悉的聲音。我有些驚訝地轉頭,看到關尚翊正噙着溫潤的淺笑走過來,“許久不見。身體無恙否?”
沒想到在這種時候,最先跟我說話的竟然是他。
我也笑,“我很好。你看起來也不錯?”
他點點頭,“還在畫畫麽?”
“最近沒有了。”
“很忙吧?也不見你來文書司了。”
“說不上忙,就是懶得出門。”
關尚翊說着,眼睛看向大門緊閉的鹿鳴殿,宛如風輕雲淡的表情,低聲說道,“你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本想去看你,但你也知道我的立場……”
我點點頭,對于他能如此坦誠,我十分感激,“我理解。謝謝你。”
“如果有什麽需要,我盡量幫你。”他說完,又沖我彎了彎眼角,然後就走向另一邊去和別人打招呼了。我知道即使是這幾句話他也是冒着風險的,畢竟現在我已經公然被惠公子一派視為全民公敵,他既然是惠公子的人,就不應該和我有接觸。
得罪了惠公子,又失掉了貴公子的後臺,我的前途還真是暗淡啊。
此時鹿鳴殿大門開了,我跟着人流走入,立在熟悉的大殿兩旁。上一次進來這座宮殿還是在祈國王子來使的時候,那時候我雖然被關尚翊罷了一道,但終究化險為夷。随後便是一段風光至極的日子,搬入紫寰園,問楓也還沒有死。轉眼間,卻落到現在的境地。
我沒想到自己可以這麽坦然地面對各種尴尬和不堪。大概是打擊受多了,就開始習慣開始麻木了?
儀式其實不長,只是尹端青當衆再将诏書宣讀一遍,向離上來接旨,接過由皇後親自頒賜的修緣印玺,之後大家再吃喝一頓就差不多了。今天向離照舊穿得一身素淨的白底藍紋錦袍,高潔得像個君子。
我遙遙看着他,心裏忽然湧出了恨意。
就是這個人,不動聲色地搶走了本應屬于我的東西。不論是修緣的位子,還是小皇帝的心。
說不定他才是最有心計的那個人,裝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好像他是最無辜的人。可最後他什麽都得到了。
我們都被他騙了。
我雖然心裏這樣洶湧着,在他的視線和我對上的時候,卻對他咧開嘴笑。我對着鏡子練過了,應該是能讓人感覺到我的“真心誠意的祝福”的。
從鹿鳴殿回來後,我在扶搖殿裏又呆了兩三天,然後就開始重新回去文書司。我若無其事地在司裏畫畫,假裝看不見四周異樣的視線。
這樣畫了十多天後,一天晚上我得知關尚翊由于要為皇亞父畫一張圖,所以要熬夜呆在司裏。我便沒有回去,等到宮侍和禦少們都走的差不多了,便悄悄來到關尚翊的門前,敲敲門。
“請進。”
他正趴伏在幾案上細心地描繪着什麽,看到來人是我,有些驚訝。
我踱步到他身旁,盤腿坐到矮榻上,看看他畫的圖。是幾匹戰馬立在高崖上的樣子,看起來頗為雄壯肅殺。
皇亞父看來很有品味,也很有野心嘛。
“你怎麽來了?”他放下畫筆。
我說,“那天謝謝你和我說話。”
他一愣,然後笑了,“這有什麽可謝的?”
我沒回答,就是笑笑。一旁的燈罩上有一只蛾子在撲騰着,莎莎的聲音為這夜晚增添了幾許寂寥。
“這宮裏的事兒真是瞬息萬變。我沒想到我現在居然坐在這裏和你聊天兒。”我說。
他低笑一聲,“我也沒想到。沒想到你居然那麽快原諒了我。”
“原本你也沒有錯。如果我是你,說不定會做同樣的事。”
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低下頭,莫然說了句,“鈞天,你也變了。”
“真的麽?小皇帝跟我說過相同的話。”
“那也不是你的錯。”他輕輕嘆了口氣,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在這裏,沒人會不變的。”
我聳聳肩膀,故作輕松,“小關,我就直說來意吧。我是來和你商量一件事的。”
“何事?”
“你怎麽看向離?”
他想了一會兒,回答,“他确實單純,但是活不久。”
“說的沒錯,但是估計要等上好久吧?”我對上他的眼睛,“你來宮裏已經多久了?”
“五年了。”
“五年了,你仍然只是一個美人。他來這宮裏一年不到,卻已經成了修緣。”
關尚翊微微揚起眉頭,“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們可以合作。”我笑起來。
他也笑了,好像我說得是笑話,“他和我又沒有利益沖突,我為什麽要對付他?”
“那麽你當初又為什麽對付我?”
“那是因為你也是靠作畫來吸引陛下的注意,一山不容二虎,我只有扳倒你才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他無奈地搖搖頭,“不過不還是失敗了麽?”
“雖然他不是畫畫的,但是有他在上面壓着,你永遠別想陛下看到你。”我舉起一只顏料盒,“光靠這個,陛下只有在需要畫的時候才會想到你。”
“扳倒向離就可以了麽?”
“扳倒向離只是第一步。”我站起身來,踱步到那撲棱着飛蛾的宮燈前,“你跟在惠公子身邊,也确實不會有什麽出頭的機會。惠公子是個容易嫉妒的人,就算他暫時給過你一些好處,從長遠來看他不會允許有人搶到陛下的目光。你就打算這麽一輩子下去,當美人當到七老八十麽?”
他仔細聽着我的話,半晌沒有做聲。我知道我的話應該是說到點子上了。
這之前我已經從瑾叔那裏打聽過了,關尚翊剛來一年就升上了美人,很大原因是惠公子當時總是把他帶在身邊,向小皇帝引薦他。但是在他升到美人的位子後,惠公子便不再那麽親近他了,小皇帝對他也漸漸淡了。
我側過身來看着他,“貴公子就很不一樣了。現在九賓之中最高的那幾個,不全是他一手提上去的?”
他端起身邊的茶碗喝了一口,淡淡問了句,“所以?”
我豁出去了,反正今晚的話就算他真的那麽愚蠢傳了出去,也沒人會相信他。誰都知道他是惠公子的人,而我是惠公子的眼中釘,我與他之前又有過節。他要是說出關于我的什麽,是很容易引火上身,被我反将一軍的。
“反正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向離是我的絆腳石,如果能除掉他,你我都能有好處。而且你在貴公子那邊,也能多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