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4)
會記恨嗎?”
曉星塵只覺得自己被一只大章魚纏上,掰開這邊顧不上那邊,薛洋仿佛突然長出七八只手腳,全都死死糾纏在自己身上,勒得難以呼吸,卻立刻回答江澄道:“他不會的。他最親密友愛的人只有我,旁人無論是誰,都不會的。”
江澄追問道:“若他有一位将他親手奶大,相依為命的胞兄呢?”
曉星塵道:“他不會。”
“江宗主,你無端壞我在道長心中的名聲做什麽?”薛洋整個人吊在曉星塵脖子上,扭頭不滿道,“我有哥哥,當然最好,可若道長不喜歡他,我便親手捅死他,挖出他的心來讨道長歡心——反正,我有道長一個便夠了。”
江澄和曉星塵都被吓一跳,白衣道人立刻道:“你有親人,多幾個人來愛護你,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不喜歡他——今晚功課為《世說新語箋疏》,再就孔融讓梨的典故寫篇文論,你要為難,便去找無垢公子請教。”
薛洋聽得面色發苦,埋怨江澄道:“都是你的錯!”
曉星塵怒道:“是你自己心狠手辣是非不分,還怪旁人!今晚——”
薛洋立刻将兔子蘋果塞入他口,一疊聲道:“道長別惱,我說笑的。我有哥哥自會兄友弟恭,怎能做這些打打殺殺大逆不道之事,可別再加那滿紙道理的功課了——蘋果我削得可好?”
曉星塵狐疑不定,卻乖乖道:“好。”薛洋登時眉開眼笑,頻頻瞪視江澄。
江澄看不下去,心中愈發歆羨,起身欲走出石亭,腦中不由想起昨日發生的一幕幕——
聶懷桑跪在棺材蓋上,捧起聶明玦的腦袋,将臉貼上道:“哥哥,明日我便帶你回家。”
不出所料,聶明玦重新活躍,不得不再次摘下他的頭,往舌下塞入舍利鎮住。
諸葛平驅煞六日未休,剛宣告聶明玦煞氣已除,放于陣中安定一夜,明日魂魄便可入六道輪回安然往生。
聶懷桑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在祭壇中天天捧着聶明玦腦袋不松,聞言渾身脫力,抱着頭顱跪倒在棺材板上。
江澄在他身邊欲扶,他卻一扭身,母雞護崽般緊抱聶明玦的頭。
一世兄弟手足,到了明日,便徹底緣盡了。
兒時我總以為會永遠和哥哥在一起,就像小溪彙入江河那般天經地義。誰知一個出神一個恍惚,堅不可摧的你轟然坍塌,而你想妥善庇護的我,變成了你最讨厭的那一種人。
聶懷桑年幼時大病連連,風吹一陣便放倒,聶明玦态度強硬,無論聶懷桑如何哭鬧哀求,都下令他不準出門。聶懷桑七歲那年的元宵節,清河的鬧花燈格外熱鬧,有一盞精美無比的八仙過海巨大花燈引得萬人空巷。聶懷桑鼓起勇氣和聶明玦大吵一架,盤算未果,說氣話與其活得這般無趣,還不如病死算了,聶明玦自然将他屁股打得開花。
可第二天,他抱着屁股,聶明玦抱着他,不淨世的校場上,赫然放着那盞巨大的八仙過海花燈。他心頭一熱,摟住聶明玦脖子,指着花燈說:“張果老像哥哥,老氣橫秋的。”淚水已流入了聶明玦的領口。聶明玦微笑道:“何仙姑像弟弟,嬌滴滴的。”聶懷桑嘟嘴道:“我就知道你嫌我。”聶明玦道:“我不嫌棄你。”
已經不會哭的聶懷桑道:“哥哥,明日我們一起回家。”
聶懷桑八歲那年,身體逐漸養好,聶明玦可算開恩,但他去哪都要跟着。聶懷桑幼年在清河的慣常活動便是大搖大擺從街頭走到街尾,有好吃的拿起便吃,有好玩的拿起便玩,既不回頭也不問價,衆商販見到他便紛紛吆喝獻寶,反正聶明玦會跟在後頭苦大仇深地掏銀子付錢,等回不淨世再追着他放言沉塘。有一回來了一行西域的舞娘當街賣藝,聶懷桑跑去瞧熱鬧,被擁擠人潮推搡得暈頭轉向,還在後頭買單的聶明玦早已迷失在視野中。太陽慢慢落下,月亮挂上樹梢,他在清河的街巷上邊哭邊喊哥哥,嗓子啞了也找不到回不淨世的路,這才發現雖然自己平時嫌棄聶明玦嚴厲,可早已一步也離不開他,心中對聶明玦的依戀之深,到了走散便失魂落魄的地步。少年聶明玦尋到他時,滿頭是汗雙手顫抖,吼叫着大罵:“你是笨蛋膿包嗎?逛街也能走丢?!”聶懷桑抱着聶明玦放聲大哭。聶明玦一邊笨拙地安慰,依舊忍不住連連罵他記性差、路癡、不找人問路。聶懷桑聽見這熟悉的責罵心花怒放,一個勁說他害怕哥哥再也找不到自己。“弟弟真笨,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你在哪裏,哥哥都一定能找到你。”玄衣少年輕聲道:“我們是兄弟,是全天下最親密的人,哥哥不會讓任何人插在你我之間。我們一起出門,便要一起回家。”
我們一起出門,便要一起回家。
言猶在耳,物是人非。
聶懷桑永遠不會知道,聶明玦臨死前見自己拖着流血的身子朝他挪來,張口想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他當時想對聶明玦說:“哥哥,我們一起出門,便要一起回家。”
不要再管藍曦臣,不要再管金光瑤,你答應過我,不會讓任何人插在我們兄弟之間。
“我帶你回家。”
這句話他剛要說出口,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時,金光瑤在哭泣,藍曦臣在喊叫,但聶明玦什麽都不在乎,雙眼看着個頭小小的聶懷桑,到斷氣也沒閉上。
我帶你……回家。
聶懷桑後來千百次回想,哥哥最後想對我說的話是什麽呢?
是“弟弟別過來”,是“弟弟對不起”,是“弟弟你疼不疼”,還是“弟弟我們回家”?該不會是……“殺了金光瑤,弟弟,替我殺了他”?
這永遠沒有答案的謎題,在之後十數年的無數漫漫長夜,以愛恨雙刃不住折磨聶懷桑的靈魂,将聶懷桑生生逼成了另外一個人。
“以後我再也沒有大手大腳。”他緊繃十餘年的神智,在即将到來的真正永別前不複清明,“背後不會有哥哥結賬了。”
江澄看聶懷桑欲将唇貼上聶明玦圓睜的眼,出手攔住了他。
後來兩人之間怎麽吵起來的,江澄意識混亂,已記不太清。他只記得聶懷桑說:“你連死人的醋也要吃麽?”那天他們應該說了許多句話,江澄偏偏只記得這一句,且還記得自己聽見後,目光緩緩從聶懷桑的臉移到他的右手——他手上還揣着聶明玦那顆貼滿符篆的頭,就像捧着自己一個器官。
“只要有人能和我比,我便都讨厭。”江澄道,“我就是連死人的醋都吃。”
說完轉身離開了祭壇。
這抹紫色在君子道上漸行漸遠,諸葛平悠悠道:“仙督,你不去追江宗主麽。”
他在聶明玦眼珠子上滴了攝魂的藥水,聶懷桑方才是被魅術迷了心智。誰料江澄本領不小,拌幾句嘴便将聶懷桑救了回來。
“追他回來,好讓諸葛先生繼續挑撥離間,一時問他知否我的動作,一時問他為何還不成親。”聶懷桑雙目看向君子道,輕輕道,“你七日來與我共處一室,不過是想探虛實、抓馬腳,好坐實胡家主信中推測——你抓到了麽?”
“仙督處處小心謹慎。”諸葛平拱手道,“好比徒手去逮一條泥鳅,真是什麽都揪不出來。”
聶懷桑捧着赤鋒尊的頭,冷笑一聲。
諸葛平推着輪椅行到他身邊,垂眸道:“我雖抓不到證據,但看仙督如今對江宗主,是連演都不演了。”
聶懷桑望紫色的身影走進石亭,抱着聶明玦的頭,一言不發。
諸葛平終究看不出,聶懷桑有無覺察方才的情迷被做了手腳。
江澄的睫毛又密又長,垂在一雙杏目上,昨日往事回憶完畢便擡起眼簾,看石亭外仙督帶來的百來號人馬。
算算時辰,祭壇中聶明玦的亡魂正投去往生,說不定已安然遁入輪回。聶懷桑想獨自送哥哥最後一程,他也懶得去瞧那幅兄友弟恭、生離死別的模樣。
只是心中微覺不安,想懷桑獨自呆在敵友難測的胡氏腹地,不知會不會出事。
哈。他在心中自嘲,人家忙着重見哥哥,又是摟又是親,正嫌我礙事,我還惦記着去護他。
他還來不及感嘆“真賤”,便聽見曉星塵的聲音:“祭壇出事了。”
紫電化作長鞭,一頭卷上石亭柱子,江澄借力将自己淩空抛出甚遠,施展輕功騰身飛過君子道。曉星塵循聲抛出袖中白绫,江澄踩了一腳再度騰空,轉眼落到長長君子道的中央。
這時祭壇內的窗扉已不住拍打作響,透過晃動開合的窗,能窺見石室內聶懷桑正同三道人影纏鬥。下一刻,祭壇大門被一股濃重的黑氣沖開,薛洋立刻咬破手指在地上畫出結界圈住曉星塵,道:“是屍氣。”
衆人悚然。聶懷桑挾裹着騰騰屍氣飛身而出,他輕功竟如此超絕,赤紅長擺在黑霧中淩空若長虹,一飛極遠落到君子道中央,灌入內力大幅度猛揮折扇,驚濤拍岸般将遮天蔽日的屍氣一扇而開。破開的霧氣中,是一男一女兩名青衫青年,推着諸葛平的輪椅迅速前行,諸葛平手中金剛傘猛地張合,将聶懷桑扇來的屍氣全數收攏于傘中。
李飛音和烏晚風等人大喝“保護仙督”,率人馬湧入石亭想沖上君子道,諸葛平一拍扶手,厲聲道:“百仙共審聶柔,誰敢放肆!”
這聲獅子吼內力如海,由洞穴放大回響,衆人耳中嗡嗡作響,小半人捂住雙耳。聶懷桑拉住江澄,以扇為令,舉高折扇道:“胡氏邀請天下英豪在君子道上開庭審案,我們不得無禮。”
薛洋豎起兩指維系結界,對曉星塵道:“祭壇裏全是諸葛平做實驗用的屍體标本,寒潭水行淵吞噬惡靈數千年,方才的屍氣聶懷桑肯定吸進去了——道長,無論等會發生什麽,你可千萬呆在結界中別走啊。”
“我被陰虎符反噬,陰毒入骨,挨上兇氣魅術便會成為拖油瓶,是不會上前添亂的。”曉星塵道,“你去幫仙督。”
“不,”薛洋頂嘴道,“我就守着你,哪兒也不去。”
他們說話時,山洞嗡嗡作響,君子道兩側的石壁上開啓許多暗門,洞開近百條暗道,每條暗道中都站着一方仙門氏族的人馬。
“少林的釋空住持,武當的璞陽道長,”李飛音喃喃道,“孔孟堂的大儒方行之——道佛儒齊至。”
烏晚風點頭道:“長沙謝氏、秣陵蘇氏、晉江墨氏……玄門望族幾乎都來了。”
許多的風聲,穿過暗道吹響,中有竹海振葉之音和幾聲滲人鳥鳴,諸葛平皺眉道:“平龍崗怎麽會有烏鴉?錦十一,派人殺了它們。”
傅三月叫起來:“飛音看祭壇,胡古月露面了!”
從祭壇中,最後走出來一位青衫老者,衣袍上繡着竹葉,須發皆白。胡氏門徒紛紛朝他施禮,他卻朝石亭中的曉星塵望了一眼,不耐煩道:“完事後,請曉道長來九鼎室。”
“知道。”在聲聲“啊——啊——”鳥啼間,諸葛平應完胡古月,又喊道,“錦十一,這些烏鴉是怎麽闖進平龍崗的?一只都別放過,快一點!”
諸葛謀,古月斷。胡古月從不計較諸葛平在他面前的随意,直接走下君子道,來到聶懷桑面前時,望望若愚,還是鞠了一躬:“仙督遠道而來,老朽正在閉關,今日才出,殿下勿怪。”
“只盼着殿下能安然無恙地走下君子道。”他冷冷道。
“那是當然。”聶懷桑笑眯眯說,“胡家主不必擔憂。”
胡古月聲音更冷一層地告辭,徑直離去,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他穿過石亭時,一雙眼睛死死盯着曉星塵,薛洋甜蜜道:“你再看他,我便将你眼睛剜下來。”
胡古月視薛洋如個屁,指了指曉星塵,往前走去。他像捏出避水訣走入江河的神仙,人馬自覺朝兩邊分出一條道讓路。他目不斜視地離開,那副孤僻冷淡、自負急躁的神态,無須開口便讓衆人知道他是胡古月了。
薛洋将胡古月容貌形容一遍,問:“道長,這個人,或者他的聲音,你可認識?”
曉星塵搖頭:“素昧平生。”
江澄環顧四周,心中想:為何金氏沒來?身邊聶懷桑卻搖開扇子,衣冠楚楚道:“說吧,諸葛先生想審本仙督何罪?”
“這封告密信,在場的各位家主,都收到了。”諸葛平揚起一封信道,“平龍崗收到的,以趙佶瘦金體寫成。少林寺收到的,以王維的字跡寫成。武當收到的,以張旭的狂草寫成。總而言之,寫信之人能仿造天下筆跡到以假亂真的境界,絕非随便一人能替代。他苦心掩藏,必是自己的字跡能被諸君認出,他定是有頭有臉、與各位家主打上頗多交道的玄門中人。”
聶懷桑叫道:“藍念才十六歲,就算他詩書雙絕,諸葛先生也不好這樣揣測他吧?”
“那個送信的人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財力物力來調查那些封塵多年的真相,必然不是泛泛之輩或者山野隐士。藍景儀,是做不到的。”諸葛平道,“他沒有一開始就把信都送到各大世家家主的手上,可能因為他的目的更遠。”
“他要的不僅是讓金光瑤身敗名裂,更重要的,是讓金光瑤與衆為敵。”他道,“信裏的東西是醜聞。但是,醜聞,并不致命。尤其是在金光瑤這種擅長颠倒是非黑白的人面前,也許他花費一番功夫,便能自圓其說。”
“然而,金光瑤動手策劃了第二次亂葬崗圍剿,這才是致命的。因為這場圍剿,險些喪命的受害者正是這些家族,他們自身受損,才真正站到了金光瑤的對立面上。”他道,“所以這個送信人沒有直接将信送往各大家族人手一份,而是先單獨給金光瑤送了一份,威脅他在七日之後告知天下。就是這封信,才讓金光瑤堅定了殺心,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
“這份才幹、財力、人手、出身以及名氣,全天下算來算去,不會超過十人。”諸葛平道,“金光瑤死前指認聶懷桑是送信人,算他聰明——挑撥恐吓,置在場諸君在亂葬崗險些喪命,這是第一宗罪。”
聶懷桑道:“諸葛先生說得好有道理,那這個人究竟是誰呢?我不知道。”
過莳花女那關的若是聶懷桑,此時他已再無狡辯餘地,可只考書法,聶懷桑必然會警覺。諸葛平只得以莳花女為名,詩書一起考,才自然得不落痕跡。可千算萬算,露了一手的竟是藍景儀,于是這一條指正,倒是藍曦臣嫌疑更大,聶懷桑安然無恙。
“送信人深谙薄積厚發,沉得住氣,算準了在圍剿失敗、衆家群情激憤的時候,才讓這封信呈現在所有人眼前。于是信上的醜聞堆積在一起,猛然爆發,一次致命,再無任何反轉餘地。”諸葛平氣定神閑,并不氣餒,繼續道,“而如果要保證圍剿失敗,他就必需利用魏無羨和藍忘機。”
“聶懷桑這樣一個整天往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跑的閑人,真的會不認識莫玄羽嗎?”他道,“在魏無羨重歸于世之後,他第一次和聶懷桑見面,聶懷桑表現得完全不認識他,還問過藍忘機他是誰。莫玄羽當年好歹也糾纏過金光瑤,連金光瑤的密室都進過,而聶懷桑也是經常找金光瑤的,就算他和莫玄羽不熟識,一面都沒見過的可能性又有多大?這可能性,還不如他故意裝作不認識莫玄羽來得大。”
“等等。”江澄冷森森打斷他,“既然這是懷桑和魏無羨的私下交談,你又怎麽知道?”
“諸葛先生所言不假。”藍曦臣忽然道,“魏嬰也同我說過這番對話。就算魏嬰會騙我,但他絕對不會騙忘機。”
“那麽仙督,為什麽要故意裝作不認識?”諸葛平微微一笑,繼續道,“自然是試探這個莫玄羽,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莫玄羽。”
在這個前提上,諸葛平開始引導衆人,從頭一步一步地構想整件事情的經過。
聶懷桑知道自己大哥是被誰害的,也發現了聶明玦的屍體不翼而飛,四處尋找。然而,花費數年諸多辛苦,卻只找到了一只左手,便卡在了這一步,得不到下一步指引,并且這只左手兇悍異常,難以制服,繼續留在身邊除了引發血光之災別無他法,于是他想到了一個人,最擅長應付這種東西。
夷陵老祖。
可是夷陵老祖已經被碎屍萬段了,該如何召回?
恰逢此時,莫玄羽被金光瑤設計逐下了金麟臺。于是,心知此事有異的聶懷桑便來莫家莊找他,看看能不能套出點話,摸出些金光瑤的把柄。誰知,兩人聊了一陣,聶懷桑意外地從苦悶的莫玄羽口中,得知了他在金光瑤密室中窺到的獻舍禁術殘卷。
于是,聶懷桑慫恿當時飽受族人欺辱的莫玄羽,試着用獻舍禁術進行報複。
請何方厲鬼?
夷陵老祖。
他慫恿了莫玄羽之後,一定派了人在暗中監視,一有動靜就能得到消息,然後抛出那顆就快拿不住的燙手山芋:聶明玦的左手。
但是,可能他也并沒有放太多希望在莫玄羽身上,畢竟禁術只是傳說中的禁術,失敗遠比成功多。所以他還有另一個計劃,計劃中必不可少的人物,正是藍家的那些小輩。
在莫家莊附近散布走屍,讓他們向姑蘇藍氏求助,對付走屍姑蘇藍氏當然只會派遣小輩們來。然而他們來了之後,等着他們的卻是兇殘無比的一只左手。原本,他們是必死無疑的,而只要他們慘死,姑蘇藍氏一定會揪着這只左手追查到底。
萬幸,在藍家這群小輩們來到莫家莊的同一天,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日子的莫玄羽啓用了早已畫好的血陣。
魏無羨醒了。
藍忘機也來了。
諸葛謀,古月斷。如果說胡古月殺伐決斷是家主之風,那天生殘疾的諸葛平便是靠着出類拔萃的智謀和抽絲剝繭的缜密而揚名立萬。如此紛繁悠遠的一樁仙家懸案,被他深入淺出地娓娓道來,衆人只覺得明白如話,紛紛在心中對諸葛先生更敬了三分。
其實,諸葛平的推理無人不服,除本身水準高超外,還因他擅用魅術。他以往數次在江湖中出手,低沉柔和的嗓音中摻雜了迷惑人心的攝魂之法,當事人只顧專心聽他講話,哪裏還會防備,自然他說什麽便是什麽。當年江楓眠和虞紫鳶原本夫妻和睦,成親不到三年便誕下一兒一女,是因為中了魅術才會當衆掀翻妻兒離場。虞紫鳶性情剛烈,江楓眠迂腐木讷,皆不善言辭,魏無羨被接回來後,江楓眠更是厚此薄彼,一對伉俪半年之內便鬧到分房而居。
江澄被抓回蓮花塢時,看見父母遺體,江楓眠渾身都是被劍捅出來的血窟窿,可到死還在将妻子的屍體護在身後,虞紫鳶死時面帶微笑,是十分幸福溫柔的表情。
蓮花塢外蓮花湖,湖中原本有一朵紫色的延藥睡蓮,那是迎娶虞紫鳶的那日,江楓眠握着新婚妻子的手,兩人一同種下的。
射日之征後,江澄回到闊別小半年的蓮花塢,只見滿目碧葉紅蓮一如往昔,唯獨那朵歲歲綻放的延藥睡蓮,永遠地和它兩位主人一起,死透了。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早知鮮花有靈,他幼年時便不該陪着魏無羨去打擾莳花女思念故主的清淨。
不知這算不算,花落人亡兩相知。
可魅術再高明,對禪宗高手釋空住持等人是沒有用的,反而會被當衆識破。所以這一次,諸葛平并沒有施展魅術,全靠證據以理服人:“自此,計劃成功開始,聶懷桑不用再自己費心費力去尋找聶明玦剩下的肢體了,把所有危險而麻煩的事都交給魏無羨和藍忘機,只需要密切監視着他們的動向即可。”
“清河那次正面接觸,聶懷桑裝作不認識莫玄羽,魏無羨果然沒覺察有什麽不對。他卻已經借此不動聲色地确定,莫玄羽的殼子底下已經換人了。”他道,“撺掇莫玄羽自盡,救回殘殺數千無辜正道人士的魔頭魏無羨,還要拉上整個莫家莊和藍氏所有小輩陪葬,這樣的仙督,該不該死!”
藍曦臣滿目痛色,江澄雙眼淩厲剛要開口,便被諸葛平搶先一步打斷:“江宗主,你以為這位你扶上臺的仙督,是真心愛你的嗎?在蓮花塢,你被魏無羨、藍忘機和溫寧聯手欺辱,他為你出頭,你是不是很感動?你在公子榜上排名高過魏無羨,他陪你一起孩子般慶祝,但你可知,那個将害死你全家的魏無羨複活的人,正是他聶懷桑啊!”
江澄氣得咬牙道:“胡說八道……”紫電便要殺出,諸葛平語速轉急道:“若他真心待你,為何不告訴你,你前腳剛往南陽去,金麟臺後腳便發動家變,逼着金淩聯姻好架空少主。就在今日,荀探花的千金已成為你的外甥媳婦,江宗主,諸葛平給你道聲喜!”
“凄凄複凄凄,嫁娶不須啼。”聶懷桑微微低頭,挑着眼睛看諸葛平,“金淩掌族,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全靠外戚挾威幹涉。自我當上仙督以來,金氏上下無不順我輔我,語冰、語海兩位長老更在清理金光瑤殘部一事上連建數功,如今金氏內部嫁娶,難道就因為我的私情,便要橫加幹涉嗎?金淩未建寸功而登高位,功不配位主仆離心,蘭陵危矣!他若有才有幹,此次聯姻必有作為,從此一宗之主實至名歸,再無內争之虞。他若無才膿包,金氏的家務事即便是仙督也不能幹涉,盡管我真的很想為所欲為!均正不偏、德澤八方,這是諸君共舉懷桑成為仙督那日,在不淨世祭壇上,歃血而盟的誓言!”
“謝家主!江宗主宣布退出仙督選舉時,你們潇湘苑閉關一月商讨,我不加幹涉是否錯了!”聶懷桑振振有詞,一個家主一個家主地指過去,擡頭朗聲道,“方行之先生!今年四月,皇帝立僧道衍為太子少師,孔孟堂卻偏偏要死不死彙天下文章讴歌那誅連十族的方孝孺!當時荀探花差點和你拼命,我是不是應該下令堵你儒家的口?!”
他和諸葛平一番激辯,如大河濤濤,各自舌燦蓮花,但聶懷桑更勝一籌。他不幹涉金氏家務的作法,得到了百仙的一致肯定,內心對這位謙謙君子般的仙督愈發滿意。
除了江澄。
他內心有個小孩子,那個孩子什麽都不想聽,可諸葛平卻對他說個沒完沒了:“江宗主,聶懷桑要登頂仙督,你和澤蕪君是最大的對手。他對付澤蕪君的手段稍後再說不遲,但對你卻是蓄意接近、勾引,算計得你英雄難過美人關。想來聶懷桑面子上再深情款款,卻一定會把握好界線,絕不會與你有什麽肉體上的牽扯。”
“你不過是,”他道,“第二個莫玄羽。”
聽到“絕不會與你有什麽肉體上的牽扯”,江澄頓時臉色慘白。
“江宗主,因金淩和藍景儀在蓮花塢中被擄,你才提前發動第二次亂葬崗圍剿。又因聶懷桑在蓮花塢被擄,你才只身殺入觀音廟。你事事被牽着鼻子走,事事又都發生在蓮花塢,竟還沒想到家中出了細作嗎?”諸葛平道,“你素來厭惡家仆易主,蓮花塢十數年來請辭的家仆似乎只有一位,還正好給了廊坊陽春谷——廊坊家主和聶懷桑什麽關系,你不會不知道吧。”
諸葛平口中這句話和江澄心中想的一句話正好重合:“金淩是你最在意的人,他害起來,何曾手軟?”
傅三月躲在李飛音身後,被吓得一步步後退離場,衆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風中又傳來了陣陣鴉聲。諸葛平恨聲道:“告訴錦十三,動作利索點!快些把那些烏鴉都殺掉。”
他說完後,不再去談江澄和聶懷桑的私人問題,反正江澄如今心緒大亂,沒有一鞭子抽死聶懷桑已算情深,再不會有什麽威脅了:“金淩失蹤後,金光瑤派蘇涉沒日沒夜地找。秦愫生前最為疼愛金淩,金光瑤不可能去害他,秣陵蘇氏的門生個個皆可作證——你綁走金淩,既可以栽贓金光瑤,又可以逼得藍曦臣铤而走險被金光瑤俘虜,還能逼得江澄貿然圍剿亂葬崗。無論這三人中的誰有個三長兩短,你聶氏都是最大的贏家,可謂計中有計,數計齊發,在下佩服。”
“再數計齊發也不難看出,這三人不可能同時扳倒,”聶懷桑搖頭道,“你說那麽多,無非說我處心積慮往上爬,可當年誰能算到藍氏失竊?我本是無論如何也當不上仙督的,何必再去算計阿澄。”
“如果藍氏失竊是你做的,你便能預料到了。”諸葛平問藍曦臣道,“藍宗主,那些被竊的秘技,雲深不知處本是如何保管,你可否說與諸君共聽?”
藍曦臣默然無言。
諸葛平道:“藍氏秘技已被偷光,你們肯定也換了保管重器的地點與方法。你不肯說,是想讓那人一錯再錯,日後想害別家了,也繼續铤而走險嗎?”
藍曦臣垂眸掙紮半晌,不知在想什麽,良久之後,終于将禁書室之事說了出來。
“聽上去,真是不翼而飛。”諸葛平道,“那幾根琴弦,反倒像是金光瑤身邊不設防的親密之人,偷來故意落在密室中的。”
藍曦臣道:“事情已經發生,是誰做的只能揣測,根本無法确定,多說無益。諸葛先生若有大才,藍渙只想知道,那個人是如何做到的。”
藍曦臣道:“禁書室那麽多被撕的書,此人一定要在裏面呆上許久,期間藏書閣定會有人進出。可那張遮掩入口的毯子,沒有一次被人撞見翻開。”
他道:“除非此人有個法子,能做到不掀開毯子而進去。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怎麽不可能?”諸葛平立刻彈出一根紅線,拔下髻上玉簪穿針引線般系好,彈指飛出,刺入崖壁上一顆老樹的枝條,雙手一繞,便将那根樹枝随心所欲地拉來拉去,“雕蟲小技而已。”
他收回線,稍加講解,衆人便恍然大悟,破了密室竊書之謎。
“說了這麽多,還是沒有證據。”有一道聲音突然道,“琴弦、能常出入雲深不知處、知道禁書室的存在——說來說去,依然金光瑤嫌疑最大。”
衆人循着聲音望過去,只見說話的人一身白衣,背負古琴,竟是秣陵蘇氏的家主。
“金光瑤陰險狡詐,昔日薛洋給他用舌頭泡茶都笑眯眯的,待遇可比蘇涉高多了,還不是一直在騙在殺?”這位家主是聶懷桑的人,出言維護聶懷桑道,“他自己綁走金淩,又在蘇涉面前惺惺作态,有什麽奇怪?諸君,金光瑤可是連自己兒子都能殺的人。”
此言一出,衆人信服。
“我不知道。”聶懷桑見時機到了,道,“你的諸多推測,全建立在我認識莫玄羽這一條件之上,可我為何非要認得莫玄羽?”
諸葛平道:“許多人都這麽說。”
“人言?”聶懷桑笑道,“大家都這麽說,便一定是對的嗎?”
諸葛平道:“莫玄羽的家人都被你害死了,自然死無對證,可言之鑿鑿,不會有錯。”
“好一個言之鑿鑿,”聶懷桑道,“莫玄羽心慕金光瑤,更是全天下都這麽說。照諸葛先生的意思,莫玄羽是斷袖一事,必然為真,是與不是?”
諸葛平想了一想,只得道:“自然是。”
聶懷桑就等他這句話:“秀秀,你上前來。”
晉江墨氏的家主墨香銅乳名秀秀,極其仰慕魏無羨,和藍忘機私交甚密,聶懷桑常在雲深不知處走動,于是和她也混得很熟,脫口便是一聲秀秀。
她使的法器是一根判官筆,如今擔任史仙長,為諸多仙家撰寫史冊傳記,如果說仙門中有誰不會說謊,那便是她了。莫玄羽是金光善唯一沒踹臺階便主動接回的私生子,本是個少年才俊,當年她為莫玄羽也寫下了一頁生平之事。在她心中,更喜歡的是魏無羨、藍忘機、溫寧和藍思追等人,莫玄羽恐怕并無分量,可對于莫玄羽而言,她卻是生前唯一親密的朋友。
“秀秀,”聶懷桑道,“你的書寫完了嗎。”
墨香銅道:“已寫完了。”
聶懷桑道:“莫玄羽在你的書中嗎?”
墨香銅道:“在的。多謝他的獻舍之恩,所以寫了。”
聶懷桑道:“你這本書,有幾個斷袖啊?”
“除了忘羨。”墨香銅重重道,“全員皆非。”
衆人嘩然。莫玄羽是斷袖一事,天下皆知,人人都這麽說,是無可辯駁的事情,可判官筆的書又是公認的她說什麽便一定是什麽,怎麽又只有忘羨一對斷袖?
“事情現在很明了,要麽,莫玄羽不是斷袖。”聶懷桑攤手道,“要麽,秀秀自己不尊重自己寫的書,明明書中角色不是這麽回事,她非要說崩。你們應該更難接受後一種,所以莫玄羽只得不是斷袖了。”
聶懷桑又贏了諸葛平一輪:“諸葛先生,看來這人人都說的事,也未必是對的。正如我千真萬确,不認識這位莫玄羽。”
“她,她為何要說,多謝莫玄羽獻舍之恩?”曉星塵皺眉道,“魏無羨的死,難道是莫玄羽害的?”
“道長,魏無羨招人喜歡,招人喜歡的人是有特權的。”薛洋懶洋洋道,“莫玄羽的獻舍,在很多人看來,不僅不是悲劇,還是萬幸萬幸讓魏無羨活過來和藍忘機天天——”
他低頭确定結界沒破,才說完:“——在一起的美事呢。”
“太……太荒謬了。”曉星塵心中充滿對莫玄羽的憐憫,道,“一個人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去,沒有人愛過他,沒有人待他好,實在太可憐了。”
曉星塵欲言又止,終究道:“阿洋,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早金盆洗手啦,”薛洋道:“成親那天說好了的。還有你一生氣就抹脖子,我不敢反悔。”
一物降一物。
聶懷桑從無對手,如今正遇上諸葛平興師問罪,歷數他人前人後玩弄權術的諸多劣跡,聶懷桑咬死不知道,百仙觀望不發,不知諸葛平最終能不能将他降服。
“金宗主、藍氏心字輩等小輩,前年沿路遇到殺貓怪事,加上那個在附近村落為他們指路的并不存在的獵戶,毫無疑問,目的就是要把這群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們引入義城。”諸葛平鬥法正到激越之處,又挑破聶懷桑一樁舊日做的好事,“仙督殿下,前些年不淨世的封貓典,你可是收了一大群小貓贈李家主撫養。當時這些貓也大了,驅策它們以制造異相,不正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嗎?好遠見、好耐心、好手段。”
在場有些家主心中贊同道:不錯。聶懷桑封錨典鬧成養貓典,那群送給李飛音養的小黑貓,後來一只只被她訓練得頗通人性,但陽春谷現在只養着棉咕、春團和久久三只貓,沒有一頭是黑的。
聶懷桑瞠目結舌道:“什麽殺貓?什麽獵戶?義城又是哪裏?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沒有關系,但諸君都知道,李家主當年還是你家臣,不離左右。”諸葛平道,“可就在義城出事前後,含光君與夷陵老祖,因找到赤鋒尊大腿訪你,李家主卻并沒守在你身邊。唔,她被你派去何方做了什麽呢?”
在場這些家主,有頭有臉的,當年子弟都在義城遇險,聽歸家的公子們講述義城奇遇,個個都是後怕無比。兩年來不止一家試圖追查過義城兇犯,奈何一無所獲,如今諸葛平說起這件事,個個都在回憶。
這一回,諸葛平說的對上號了——義城出事前後,李飛音不見了。
“試想,當時若非含光君和夷陵老祖也在義城,或他們疏忽一步,沒能完好無損地護住這群世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