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5)

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對了,圍困義城的那群小輩,似乎單單沒有不淨世的世家公子?”諸葛平道,“義城一旦出現任何差池,這天下仙門百家頓時人才零落,三十年內,玄門格局必将改寫,清河會成為最大贏家。”

秣陵蘇氏當時也有少年遇險,這一回,連行到水窮處的家主都冷冷看向聶懷桑了。

聶懷桑面上已有些笑不出來:“先生想象力很豐富。但我這麽做沒有任何好處。”

“給金光瑤潑髒水好扳倒他嗎?當時兄長屍體的殘肢已被夷陵老祖和含光君找到,夷陵老祖的性格天下人都知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一定會追查到底的。金光瑤造的那些孽,遲早大白天下,夠他伏誅百千次,我沒必要冒着風險,在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眼皮底下多此一舉。”他道,“何況,你說義城中有金淩。金淩是金氏唯一的一點血脈,我若真想嫁禍金光瑤,是不可能把金宗主算計進去的。”

完了,中計了!

最後一句剛說出口,聶懷桑便暗中懊惱:糟了。諸葛平甩個魚鈎給我,我張口就咬住。

果然,諸葛平立刻道:“對!義城一事,聶懷桑給諸君的交代是金光瑤所為,可他自己心知肚明,金光瑤就算想害別人,卻斷不會害金淩!”

聶懷桑根本不願意去面對身邊江澄的表情,江澄已經許久沒有聲息了,他心中想:我也不想去害金淩啊,可金淩自己追着藍景儀跑到義城,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無奈啊。

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衆人竊竊私語,幾位當年義城遇險少年的父母,出聲質問道:“仙督明知義城之事非金光瑤所做,為何編造謊言欺瞞我等?”

“這件事我也是近日才想通!”聶懷桑指着諸葛平道,“捉賊拿髒。諸葛平,我顧念兄長還差最後一味丹藥才能往生,對你一忍再忍,可你犯上污我,卻要拿出證據!”

衆人屏息凝神,看諸葛平到底拿不拿得出聶懷桑不擇手段、害人無數的證據。

“仙督又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諸葛平微笑着。

他道:“諸君,你們有沒有想過,陰虎符如此神器,如果金光瑤早已到手,何必再寶貝兮兮地留着一個認主不服的鬼将軍溫寧。”

他道:“倘若陰虎符是後來被人送到金光瑤手上的,那麽,這個人是從什麽地方、什麽人手中得到陰虎符的呢——薛洋,你好端端一個流氓,裝什麽成人之美?”

全場立刻沸反盈天。

薛洋!他方才說的,是夔州小祖薛洋!

難道薛洋竟然在場?

如果薛洋真被聶懷桑帶入平龍崗,那麽義城、獻舍、不惜拉上天下人性命扳倒金光瑤,等等罪名,便全都成立了。

這位一問三不知的聶懷桑,竟然是個比金光瑤更為可怕的人!

金光瑤報仇雪恥,對思思、藍曦臣等人,尚放過一馬。可聶懷桑為達目的,會陪着衆人去圍剿亂葬崗、去觀音廟面對暴走的聶明玦屍體!

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安會管別人的死活?

那麽,薛洋,到底在哪裏?

被夷陵老祖和含光君兩位絕世高手夾擊,他難道還能活下來嗎?

君子道的四周,氣氛緊張如黑雲摧城。

諸葛平淡淡道:“這裏千軍萬馬,等我們動手撕你面具,恐怕連你那張顯嫩的俊臉都要給撕碎。”

又安靜了一陣。

突然之間,一道聲音狂笑起來。

“道長,我被這諸葛先生拆穿,要跑路了。你又不肯我用屍毒粉、又不肯我殺人,我一個人跑路肯定被他們打死。”一位虎牙少年用愉快的聲調說道,“你是要對我的死負責的。待會和我一起跑路,好好保護我,行不行?”

曉星塵道:“行。”

哈哈哈哈哈哈。

那少年突然換了一種聲音大笑不止,那是比他先前僞造之聲悅耳十倍的甜亮嗓子。

“諸葛先生,”他揚聲問,“你是怎麽發現我的?”

“黑霧術。”諸葛平道,“出現在蓮花塢與江澄交手的高手,是與蘇涉一樣的霧面人。黑霧術是鬼道之法,蘇涉和金光瑤不該會,聶懷桑也不該會。”

“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他道,“你在蘭陵當客卿時,将黑霧術教給了金光瑤,金光瑤又将它教給了蘇涉,而聶懷桑的人也會這招了——”

薛洋接過話道:“那一定是我在義城被聶懷桑救了,現在成了清河客卿。”

啪。啪。啪。

他忍不住為諸葛平精彩的推理和步步為營的取證鼓掌三聲。

最後,他惡狠狠道:“老子好端端一個美男子,老早就膩煩這張面具了,你不說我也遲早要摘下來!”

說完之後,薛洋一把掀開了臉上的面具,輕輕松手,那張面具便被風吹落,墜入寒潭。

随着面具落下,他露出了一雙明亮如星、熠熠生輝的眼睛。

這是一張年輕而讨人喜歡的面孔,可以說是英俊的,但一笑時露出的一對虎牙,卻可愛得幾乎有些稚氣了,無形間隐藏起了他眼底的兇殘和野氣。

這樣一張曾經名列世家公子榜第五的臉,任誰也不會認錯:“薛洋!”

衆人的喊叫在君子道上嗡嗡回響,像對聶懷桑最終定罪的審判:“薛洋!薛洋!”

“諸君請看,薛洋的左手小指是齊全的。”諸葛平喊道,“是肉骨陣!聶懷桑早已修習鬼道多年,他和魏無羨可是同窗!”

衆人紛紛稱是。

諸葛平又喊道:“當年鬼将軍在窮奇道殺了金子軒,在金麟臺又殺了許多人,這些突然的失控,一定是薛洋幹的!畢竟除了薛洋,天下還有誰如此精通鬼道呢?”

一個人身敗名裂,便什麽髒水都能往他頭上潑了:“說起來,夷陵老祖也是無辜,他血洗不夜城的這筆賬,應該算在薛洋頭上!聶懷桑救了他,與薛洋同罪!”

衆人的憤恨達到了最高。而聶懷桑知道,他說什麽也沒有用了。

他之前義城做的事也好,亂葬崗做的事也好,雖然自私兇惡,可到底沒有真的害死誰。現在将鬼将軍甚至不夜城的罪名安在薛洋頭上,而他救了薛洋,是真正激怒了被鬼将軍和魏無羨殺死親朋的衆人。

恐怕阿澄,第一個便要來取我性命。

聶懷桑苦笑着想:魏無羨啊魏無羨,你不聽勸阻煉制兇屍,自己整天義憤填膺沖動行事,搞得鬼将軍害死了江澄姐姐姐夫,自己殺了不夜城幾千人,連同窗、戰友、蓮花塢的弟兄都不放過,這下,我也要被你間接害死了。

“不是他!不是薛洋做的!”謝紫彤聲嘶力竭道,“晚吟哥哥的事,我從不會看走眼,仙督對晚吟哥哥是真心的!”

大家磨刀霍霍,罵聲沸反盈天,謝紫彤的聲音沒人理睬,謝紫彤便将泣露化大,灌入靈力狠狠一撥,用巨大的箜篌聲逼得衆人聽她講話。

“鬼将軍的事不會是薛洋做的。”她很肯定道,“溫寧将随便給晚吟哥哥時,我和仙督都在場,都看不得溫寧還有另外兩人那副嘴臉,那時薛洋就站在仙督不遠處待命。如果薛洋能控制溫寧,溫寧根本不會有機會對晚吟哥哥無禮!”

“仙督安頓好一切後,還要私下交代我,對于不肯聽藍啓仁勸告、非議晚吟哥哥的那些人,可以用非常手段封嘴,”謝紫彤指天發誓道,“薛洋控制不了溫寧!”

在場的男修,十有八九都有幾分愛慕謝紫彤,謝紫彤發誓作保,聶懷桑這件罪名是栽贓不成的。

“就算鬼将軍殺人、血洗不夜天城兩件事,不怪聶懷桑。”諸葛平心中可惜,道:“這其他許多事,總是他做的吧。”

“我做的。”江澄突然說道。

聶懷桑的心漏跳一拍,慢慢回過頭。

江澄又面不改色地說了一遍:“都是我做的。”

君子道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回掀動風波的,是三毒聖手江澄。

“懷桑連稍高端的陣法都不會畫,”他笑一笑,“第二次圍剿亂葬崗,大家有目共睹。”

衆人對仙督當年那驚天泣地的膿包之态記憶猶新,江澄往事重提,若非事态嚴肅驚悚,本該忍俊不禁。

“而我從小和魏無羨一起生活,我從他那裏習得肉骨陣。”在萬籁俱靜中,江澄突然開口,十分清晰道,“以貓設局,包庇薛洋,窺伺虎符,陷害仙督,竊技姑蘇,偷習鬼術,還有數次置一衆世家子弟乃至圍剿亂葬崗的數千同道性命于不顧……”

他朗聲道:“都是我江澄一人做的。”

接下來的君子道上,下了一盤驚心動魄的快棋。

諸葛平:“你救薛洋,沒有理由。”

江澄:“他能制陰虎符,還能制魏無羨都制不出來的屍毒解藥,讓他給我賣命,我便天下無敵,理由太多了。”

諸葛平:“你好不容易盼着魏無羨死,不會布獻舍之局讓他活。”

江澄:“我壓根就覺得魏無羨陰魂不散,所以才年年都又招魂又抽人,獻舍只是想把魏無羨揪出來徹底碾碎,自然不是救他。”

諸葛平:“你根本不認識莫玄羽,又怎麽布獻舍之局。”

江澄:“我當然認識他,否則大梵山上,為何偏要抽莫玄羽一鞭,我打的就是魏無羨。”

諸葛平:“可你最後沒有殺他,甚至還将陳情還給他。”

江澄:“因為我恨他入骨,在他死去的那十三年,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一生所有的委屈、不平和災難,全都是他魏無羨帶來的。”江澄道,“他給了我這麽多痛苦,死掉之後一身輕松,我卻還活在世上,時時刻刻承受着家破人亡的煎熬,豈不是太不公平?”

“我偏偏要他活下來,我偏偏要他多壽多辱。”江澄道,“我先放他逍遙幾年,讓他深深地愛上藍忘機,再一步步摧毀藍氏,先從小輩殺起,最後殺死藍氏雙壁,讓他也嘗嘗我被他害死至親至愛時,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江澄:“所以屢次三番謀害藍氏小輩的事,正是我做的。藍氏秘技失竊的事,還是我做的。如果不是被你拆穿,藍曦臣根本不會活着走出平龍崗。”

諸葛平:“你害藍氏為了報複魏無羨,你害其他世家公子做什麽,根本沒有動機。”

江澄:“義城中不是單單沒有清河的小輩,也沒有蓮花塢的小輩。清河那些年人才凋零我根本不放在眼裏,而其他世家子弟全死在義城,正如諸葛先生所言,下一代的天下格局必将改寫,我在為江氏謀深遠。”

諸葛平:“你就算殺人,總不該連金淩也算計。”

江澄:“我當然是很疼愛阿淩的。可沒有辦法,要讓魏無羨痛苦,金淩必須死啊。”

江澄面色猙獰,狀若癫狂道:“我做夢都想看一看,若是江厭離和金子軒唯一的兒子也在他面前沒了,魏無羨會是何種表情。”

釋空住持忍不住雙手合十,誦道:“阿彌陀佛。”

聶懷桑看着江澄為了替他頂罪,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輕聲道:“阿澄……”

“還有你方才說的那些權術玩弄,”江澄幹脆一把打斷他,繼續說道,“全是我授意聶懷桑做的。”

江澄:“諸葛先生,你說反了。不是聶懷桑狼子野心,所以來勾引我,而是我狼子野心,去勾引的他,薛洋也是我推薦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目,陰虎符也是我送給金光瑤後來又喊薛洋毀掉的,告密信是我寫的,藍景儀和金淩關系特別好,金淩又乖乖聽我的話。”

諸葛平:“你想當仙督,聶懷桑争不過你,你自己大可以名正言順地當,絕不會屈居人後做個幕後君主。”

江澄:“溫若寒死在我面前,金光瑤死在我面前,他們都敗在我手上,同時用死亡告訴了我——不要成為下一任仙督。世間仙督招搖過市,縱然一時風光,難逃樹敵落敗的下場,何不當個操盤手,這個死了我扶那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諸葛平:“三毒聖手,你将所有罪名一力攬下,固然滴水不漏,卻疏忽了一個致命的漏洞。”

江澄:“哦?”

諸葛平:“如果真是處心積慮扶植聶懷桑當你傀儡,如今只會棄卒保車,絕不會反而為傀儡頂罪。”

江澄笑了。

他這一笑,如蓮花湖上最溫柔潋滟的漣漪,驚豔異常。

“因為,”他道,“我動了真心。”

江澄無比溫柔地牽起聶懷桑的手,對聶懷桑道:“懷桑,我動了真心。”

聶懷桑雙唇微微顫抖,沒有出聲。

好像安靜了一百年,好像安靜了一千年。

君子道旁兵荒馬亂,而你我在此并肩,彈指如老,像已厮守終生。

江澄心中動情,對聶懷桑呢喃道:“無論你是一問三不知,還是仙督聶柔,在晚吟心中,只是那個會為我洗腳、同我遛狗,告訴我我不欠人,再為我呈上一碗蓮藕排骨湯的人。”

“懷桑,”他這是第八次提親,“做我的道侶。”

淩空長虹萬仞,喚君子道。兩側群豪雲集,稱百仙審。中間立有大紅大紫兩個男人,執掌天下權位,傾盡人世情深。

這情深義重的安靜被很快打斷,四處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咒罵江澄,要求諸葛平迅速結案,将三毒聖手推下君子道。

諸葛平滿頭是汗,遲遲不發,倒是罵了幾句錦十三無用,烏鴉不僅沒有殺死,反而叫聲越織越密。

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主自己動手,江澄手握紫電,仗着君子道天險易守難攻,牢牢護住聶懷桑,紫衣攜電攻勢狠厲,揮動鞭子的聲音與足下深潭的流水聲交相輝映,連頭上的九瓣蓮發飾似乎都閃爍耀眼寒光。他一口氣連傷數名當世高手,威震得再也無人敢上場挑戰。

滿江紫透三千世,飛揚跋扈蓮中雄。

秣陵蘇氏的家主放平古琴好風,催音進攻,謝紫彤撩動泣露化解。蘇于歸厲聲道:“妙手仙子,你在幹什麽!”謝紫彤道:“事情還沒說清楚,蘇家主何必急着滅口?”蘇于歸當下氣得轉向藍曦臣道:“澤蕪君,你都不為藍氏出一口惡氣嗎?”

藍曦臣滿臉優柔寡斷,道:“蘇家主不知,我的空谷裂冰歌失效了。”

他聳聳肩,道:“我也是愛莫能助啊。”

蘇于歸狠狠一甩袖子,收起好風。

諸葛平身後的女子想上前迎戰,諸葛平制止道:“縛仙網要你和錦十三配合才銳不可當,單挑江澄,被打進寒潭的只會是你,回來罷。”

紫電變回戒指繞上食指時,還滋出好幾道閃電,似乎打得興起意猶未盡。“你們還有沒有人來?”江澄祭出久違的晚娘臉,倨傲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他說話素來毒舌,頓時噎得方才上場的幾位家主作勢又要提劍再戰,被心領神會的門生一擁而上攔住。

“我護着你。”江澄道:“懷桑,我們回家——”

他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腰間被人狠狠一推,頭重腳輕栽了下去,全靠雙手攀住君子道。

“可我不會護着你。”

君子道上,今日注定不會平靜,衆人再次發出驚呼尖叫——推江澄的,竟然是聶懷桑!

我不是對你說過,你不準跟來麽。

我不是勸誡過你,要護好你自己。

我不是曾告訴你,你一定會後悔?

大勢去矣。諸葛平心想,聶懷桑如此反應,是坐實江澄方才一派胡言的最後一錘。

謝紫彤失聲尖叫,轉身奔跑,大概是想搶去寒潭邊救人。她一跑,十來位粉裙侍女連忙跟上。

聶懷桑面如寒霜,喝道:“江晚吟,你恨毒了魏無羨。為了複仇,就想用天下人的性命陪葬,實在是陰險毒辣、毫無磊落、三毒俱全。”

曾經雲深不知處,聶懷桑為江澄剝了半堂課瓜子,他們十分要好。

大概是義憤填膺,大概是吸入屍氣,聶懷桑咬牙切齒說出這話,一口血便湧上喉嚨。他以袖掩口,勉力将血吞咽回去:“我後悔不該愛上你。”

曾經屠戮玄武,聶懷桑救下江澄,當面大加表揚,他們十分要好。

江澄搖搖欲墜地挂在君子道邊緣,腳下是萬丈寒冰潭,全然不敢相信是聶懷桑猛然下的黑手,露出孩子般茫然的表情,直勾勾看着聶懷桑,說不出一句話來。

曉星塵揮出白绫卷住江澄腰肢救人,聶懷桑身手相當漂亮地拔出若愚,毫不留情地斬斷白绫,面目猙獰道:“江澄必須死!我看誰還敢再救他!”

曾經獵魇,聶懷桑和江澄彼此保護,他們十分要好。

聶懷桑已再無一絲嬌憨淺笑的閑适模樣,仙督寶相莊嚴,若愚流轉着靈力充沛的绛紅光芒,氣勢威嚴和當年赤鋒尊一模一樣,立刻威懾住衆人。他以一人之威喝止千軍,口中突然噴出一大口鮮血,沾上華貴的仙督形制江山海潮袖、赤紅金絲玄鳥袍前襟。

原本屍體般的江澄突然回魂,急道:“懷桑,運氣護住心脈,我右邊袖中有九轉丹。”

“閉嘴,請你閉嘴,你不能說話。”聶懷桑唇邊鮮血無法自控地越湧越多,反手舉着若愚指向衆人,一只腳踩上江澄挂在懸崖邊的手指,道,“兄長獨自将我撫養成人,我不能讓他永世不得超生。不淨世自殷商起,凝聚聶氏列祖列宗的心血,也不能斷在我手上。”

他越說越急,不知想說服的是誰:“你作惡多端,險些害我半生忍辱負重化為東流。我,我付出了這麽多,才坐上仙督位置,還有很多事想做,我不能因為一個你,而拱手相讓。”說完已将江澄右手完全踹下懸崖,面露忍耐的痛苦神色,心中劇痛,終究克制不住,又是一大口鮮血猛地噴出。

曾經月夜,聶懷桑陪江澄坐在屋頂痛飲天子笑,他們十分要好。

江澄單手挂在懸崖邊,命懸一線,臉上神情卻一點也不在乎,擡頭癡癡問向聶懷桑:“懷桑,你不要我了嗎?”

“大丈夫所謀者大,”聶懷桑雙目逐漸浮現淚水,猶在怒睜圓目強行忍耐,繡着金線綴昂貴夜明珠的六合靴毫無停頓地碾上江澄左手,心中突然想起這鞋帶是江澄前幾日系好的,唇邊立刻源源不斷地淌血,他堅持道,“像我這種人,是沒有随心所欲的資本的。”

曾經不淨世,聶懷桑對鏡梳妝,江澄為他整理纏住鹿角的發絲,不遠處小火炖着蓮藕排骨湯,他們十分要好。

“懷桑,”江澄方才面對諸多江湖武功排行遠高聶懷桑的名士,飛揚跋扈威風赫赫,此時竟毫無反抗之意,只道:“妃妃、茉莉和小愛,還在蓮花塢門口守着,等我們一起回家。”

“既然沒有随心所欲的資本,”聶懷桑一顆碩大的眼淚從左眼正中央滑下,砸在江澄手背上,繼續狠碾江澄指頭,很冷漠同時很冷靜道,“那就,棄了吧。”

曾經蓮花塢,聶懷桑生受江澄一鞭,緊緊抱住江澄告訴他“你不欠人”,他們十分要好。

十指連心,江澄單手死死摳住懸崖,此刻應是劇痛難耐。可三毒聖手一生不落人後,硬是一點悶哼都無,臉上沒有露出半絲軟弱,道:“懷桑別哭,運氣護住心脈。”

他傲然桀立于天地,是不會求饒、不會喊疼,總而言之容不得自己弱。

強到骨子裏的江澄,拼着最後一口力氣,将右手向聶懷桑揮出,柔聲道,“快些服下九轉丹。”

他加了一聲:“乖。”

吳侬軟語,親熱如常。

赤鋒尊死後十四年,包括赤鋒尊入葬期間,聶懷桑都沒有哭過,是以當年澤蕪君在赤鋒尊下葬時對聶懷桑大發雷霆。

他落了那麽一滴淚,立刻止住,雙目全是決然狠厲的流光,只是一口又一口的鮮血噴了出來,對江澄道:“對懷桑而言,有比私情更重要的東西。”

說完提起腳,又狠狠跺下,踩開江澄最後堅持的手指,将紫衫男子踹入萬丈深淵。

他們真的,曾經很好。

衆人只見江澄像一只張開雙翼的紫羽鳥,從萬仞君子道上一墜而下,砸入深不見底的寒潭,水行淵迅速吞噬了那抹紫色。

而江澄在墜落的前一刻,右手曾拼力朝聶懷桑揮出。

聶懷桑身形毫無破綻,一下就在臉前一拳接住兩樣東西。

他打開掌心。

一件是一顆千金難求的九轉丹,另一件帶着紫光飛快地蹿出,瞬間化為一枚指環,溫順地套上他右手食指。

紫電。

江澄死前,命紫電認主聶懷桑。

到死也要護着他。

聶懷桑跌坐君子道,金冕後的玉藻胡亂搖晃,傻傻看了一陣紫電,突然雙手撐着地面跪爬到邊緣,探頭朝寒潭望去。

除了湍急的流水,什麽也看不見了。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傾城04.鴉雲乍起,劍弑殺芒,生死弟兄話凄涼。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羁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唐·白居易《望月有感》

魂兮歸來!

沒有人出聲,只有聶懷桑搖動腰間銀鈴,奏響的覓靈。

魂兮歸來!

他大概是生怕江澄沒有死透,一遍覓靈奏完了,立刻又從頭到尾再來一遍。如是反複再三,可江澄的鈴聲一直沒有回應他。

這不是你江氏的絕技嗎?我們的銀鈴不是一對嗎?

他跪在君子道上,低頭看着寒潭,不知疲倦、無止無休地覓靈。你告訴過我,無論相隔千裏萬裏,只要其中一只搖晃覓靈,另一只便會立刻作響回應,報知位置等信息。

你告訴過我的!

魂兮,歸來……

水行淵吞噬魂魄。江澄不會再回來。

“你別搖了。”先開口的是薛洋,他毫不客氣道,“覓靈無果,說明銀鈴主人身亡——江澄死了。”

又一遍覓靈奏完。聶懷桑既不擡頭,也不起身,繼續從頭到尾開始搖鈴。

“啧,随你高興吧,你官最大,沒人能管你。”薛洋松松拳頭,揚起下巴沖上方喊話道,“老子就是薛洋。各位大俠,你們是一個一個地上,還是幹脆些,一起來?”

聲音無法無天,說着挑釁的無禮言辭,卻語調甜美如同挑逗。

“說什麽金克木,不準帶兵刃入平龍崗。”他不留情面地對諸葛平道,“自己卻用金剛傘,搬來的救兵刀劍槍戟一應俱全,根本就是尋個借口繳兵器,好讓我們束手就擒。”

薛洋在曉星塵背後,嘻嘻道:“你們方才不是一個個對我喊打喊殺嗎?怎麽現在都如鹌鹑一般,還打不打架啦!”

曉星塵白绫在手,摸着背後拂塵,如臨大敵一副“誰要上前先過我這一關”的架勢,畫面詭異駭人。道人武力值爆棚天下無人不知,薛洋明明知道,有這樣一位明月清風保駕護航,誰又會貿然出手。

蘇于歸皺起眉頭,試探着:“諸君,容在下大膽揣測,曉道長……是否已被薛洋煉成兇屍控制住了”

曉星塵立刻柔聲道:“我不是兇屍。”

這下可不得了,兇屍還會說話騙人了!

蘇于歸頓時噤若寒蟬,場面再度尴尬冷寂。薛洋心中知道曉星塵在想什麽,但他覺得這樣的道長十分可愛,看大家的反應更是萬分好玩,自己是更不可能說破的。

終于,有道少女聲音哆嗦遲疑地響起來:“爹爹,上個月我去清河玩,遇上邪祟,是夜獵的曉道長和成美……也就是夔州小祖……救了女兒……”

有完沒完!她爹心想,前年你去義城,被夷陵老祖救了,圍剿亂葬崗時當衆說出丢人現眼,今日又來!你怎麽總是被魔道祖師救呢?

可這位家主嘴巴上說的是:“如此一來,我們一家便不好出手了。雖然夔州小祖罪大惡極,但小女承了他情,君子行事素來恩怨分明,這除魔立功的機會,在下便讓給諸君吧!”

薛洋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這位家主依舊臉不紅心不跳,堅持潇灑地做了個抱拳姿态,表示将袖手旁觀。

“好一個奸猾的壁上觀!”衆人心中無不暗罵,卻不肯和薛洋同流合污,僵硬着裝作聽不見薛洋的狂笑,繼續劍指薛洋。

這時候,他們倒有點懷念聶懷桑往常指揮若定的場面了。

“咳,”場面正處于尴尬和凜然兩者之間,又有一位女家主道,“我兒,你不是曾告訴我,當年觀完請靈祭回家的途中,夜獵遇險,是被曉星塵道長與成美……也就是夔州小祖薛洋,救下的嗎?”

“你對你兒子說話就好,有必要那麽大聲嗎?”衆人心中立刻異口同聲道。

“娘!大義面前,我區區一人生死何足挂齒!”可惜混小子是不懂味的憨子,嚷道,“夔州小祖作惡多端,我在義城就想親手斬他于劍下。大不了他死了,我自刎還命給他——”

“逆子!”那家主的入贅丈夫一記大耳瓜子抽翻少年,紅着眼睛罵道,“你娘十月懷胎,你說還命就還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雲深不知處沒教過嗎?”

薛洋本已笑得差不多了,見狀幹脆笑得滿地打滾起來。曉星塵聽見薛洋笑,也輕輕發笑,抽出拂塵遞過去,拉薛洋站起來,一面用白绫面敵,一面用拂塵輕輕幫薛洋撣灰。

有這兩家開頭,衆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這個說曉星塵救過自家人,那個說化名成美的薛洋救過本族人,紛紛推辭不好插手。薛洋一個個聽着,不時插嘴道:“诶诶,那個誰,我和道長夜獵可沒救過你,別亂攀關系啊!”

“薛洋必須死!”墨香銅聽不下去,對曉星塵怒道,“道長,你忘了白雪觀和摯友宋岚嗎?為何站在了薛洋那邊!”

“秀秀你大爺的!”薛洋跳起腳來怒罵道,“魏無羨殺了你晉江近百人,你寫書的時候說他死過一次恩怨兩清,道長也死過一次了,你卻還要我死?你喜歡魏無羨,也不帶這麽雙重标準的吧?”

墨香銅反唇相譏,兩人如聽取蛙聲一片般好不熱鬧。墨香銅書迷甚多,幫着罵薛洋垃圾,可贊同薛洋的人也不少,罵他們能接納魏無羨卻不原諒薛洋與狗無異。雙方唇槍舌戰,把君子道上毫無停歇的覓靈聲全然蓋過。

“閉嘴!”聶懷桑忍無可忍,拔出若愚,狠狠插入地面,喝道,“成何體統,都給我閉嘴!”

世界清靜。曉星塵趁機用力将薛洋對準墨香銅高高舉起的屍毒粉奪下,塞回薛洋懷中。

“你們一個個,腦袋都是擺設嗎?”聶懷桑扶着若愚,緩緩站起來,閉眼仰頭平複心緒,低沉道,“薛洋淩遲常萍兄弟時,用的是霜華,是霜華!随便都能認主,難道霜華會不認主?薛洋使霜華就和玩似的,曉星塵愛薛洋,到死還愛着薛洋,連佩劍都感應主人情深順從薛洋,你們難道不會動腦筋想一想?”

他說着霜華認主,想到的卻是自己指上的紫電,一時呼吸都亂了。

他深深吐納一口,猛地将若愚拔出歸鞘,再睜眼時已神态如常。“怎麽,”他環顧四周,見衆人表情,道,“難道真的沒有人想過這一層?”

明月清風曉星塵,十惡不赦薛成美。能想到才奇怪吧!

“天啊,天啊——”薛洋盯着曉星塵嚴厲的臉,輕聲懊惱道,“原來聶懷桑是這樣知道我們有奸情的!我當時只顧着報仇,根本沒想這麽多。難怪啊,難怪他能吃準我心意,順利将我收入麾下,這個聶懷桑……”

曉星塵嚴厲地問他:“你拿霜華淩遲常氏兄弟做什麽。”

薛洋還在拽着頭發,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喃喃道:“最先知道道長心意的人居然不是我,好氣啊——”

曉星塵又問了一遍:“你拿霜華淩遲常氏兄弟做什麽。”

薛洋這才反應過來,剛要張口編瞎話哄曉星塵,聶懷桑的聲音卻再度将全場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有目共睹,江澄伏誅。”聶懷桑面無表情道,“他罪有應得,對我卻是一片真心。若非仰仗他的情深,本仙督此刻,恐怕已被你們齊手推下君子道了。”

他舉起扇子,表示不想聽辯解,剛響起的聲音突兀停止。

聶懷桑疲倦道:“就算報他這顆心,薛洋,我保下了。”

“你們也不必再裝,肚中這點心思,我還是知道的。”聶懷桑雙眼微阖卻挑高雙眉道,“薛洋殺的人,仙門氏族不過白雪觀和常氏兩家。常氏已然滅族,白雪觀的宋岚又是個桀骜不群的性子,跟你們自身的利益毫無半分幹系,為他人出頭,哼,那是傻子幹的事。”

他悠悠道:“正如當年我哥剛死,我何等低聲下氣找你們旁敲側擊,妄想有誰能伸張正義時,你們當時的想法。”

“多謝諸君,”他明亮的黑眼睛熠熠生輝,道,“沒有你們,便沒有今日的仙督聶柔。”

他面子上柔和無害,聲音更是天生含笑,但許多人聽着,冷汗濕衣。

百仙齊齊跪下,連諸葛平都施禮認錯,領命推着輪椅回到祭壇拼湊聶明玦的頭顱、喂下最後那劑安息靈藥。

“陰虎符的威力,大家都見識過。”聶懷桑沉聲道,“何況薛洋幼年颠沛市井之時,便能制出連魏無羨都制不出的屍毒粉解藥。你們現在一定很害怕,害怕薛洋這些年有了高人指點,本領說不準已淩駕魏無羨之上——所以,你們根本不敢對薛洋動手。”

“既然不敢動手,那就不必再演什麽正義凜然的戲碼了。大家都活了幾十歲,爬到這個位置,誰手上沒幾件見不得光的事,個個都要追究,我這個仙督也只能去管死人。”他道,“你們當初原諒魏無羨,不也是同樣的原因嗎。”

“江澄已經死了。”他道,“從江澄光複蓮花塢,勢逼三尊那日起,你們便忌憚這個少年英雄,想方設法離間他與魏無羨的關系,恨不得他江氏早點垮臺。後來我當了仙督,江澄與我交好,你們更是個個又怕又妒,就盼着今天。”

“現在,你們都如願以償了。”他道,“便退下吧。”

已過而立之年的仙督,拖曳着華貴的長袍,一步步從君子道走回石亭。

血孽生出繁花俏,笑傲高枝滿天下。

安然無恙地走下君子道,他果然實現了他的諾言。

他怎麽走上去的,便怎麽走了下來。聶柔做事,一向如此。

只是他上去時,石亭中央坐着一位一臉不高興的紫衫男子。而他下來時,等着他的,只有布滿風聲的烏鴉啼叫,聲聲不祥,聲聲報喪。

曉星塵對薛洋道:“這個世道太可怕了,我們回山上吧。”

“不要。”薛洋立刻道,“山上沒糖、沒錢、沒游戲玩,我要呆在這滾滾紅塵裏。道長不也是貪戀紅塵才下山的嗎。”

曉星塵歪頭想了想,笑道:“也對。”

百仙紛紛退場,藍曦臣立在石亭前迎接聶懷桑歸來。聶懷桑徑直與他擦肩而過,藍曦臣僵了僵,道:“懷桑,我也活了幾十歲,我也爬到了這個位置,我手上沒有見不得光的事。”

“哈,”聶懷桑笑道,“那是因為金光瑤背着你,替你把這些髒事都做了。金光瑤一死,你看藍氏破敗成什麽光景,你還有臉在我面前裝清高?拿你那副架子,死了之後去金光瑤面前擺吧,他喜歡看。”

藍曦臣轉身道:“你這是對兄長說話的語氣嗎?”

澤蕪君素來溫雅如水,難得辭色俱厲。

“我說金光瑤,你心疼了?少拿對金光瑤那副嘴臉對我,”聶懷桑豁然轉身道,“藍曦臣,你這是對仙督說話的語氣嗎?”

澤蕪君道:“你是我弟弟。”

聶懷桑怒道:“你——”

忽而之間,一股柔和的白光從祭壇敞開的大門中暴起,如日月照耀金銀臺。

光芒之中有腳步聲和兵佩之聲。這種聲音,聶懷桑與藍曦臣都很熟悉,那是聶明玦生前走動的動靜,他的長刀上有九環配飾,大步流星時飒飒威風。

當聶明玦明亮的魂魄霞舉飛升出現時,聶懷桑只覺得呼吸都停滞了。

聶明玦的亡魂越過寒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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