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3)
你那師尊沒得跑了!”
抱山散人紅顏白發,比謝紫彤還要美上幾分——如果不是她頭頂禿了一大塊,在四周一圈披散的銀色長發中如海面孤島般泛着光的話。
胡古月老眼泛着淚光道:“一別八十六年,我已是老态龍鐘,而你的修煉更上一層境界,那時望之如三十許人,如今竟似十八歲的少女。”
“我那時僅能維持肉體三十歲狀态嗎?我記不清了。”抱山散人摸着禿頂道,“不過精進這麽一點修為,沒有大用。我依然困于第二層境界,始終過不了‘三花聚頂’這關。”
求你別再去摸了!
諸葛平亦瞠目結舌,情不自禁緩緩道:“家、家主,所以你十五歲對抱山散人一見傾心時,她、她老人家也沒有,呃,沒有氣神混一而聚于玄關一竅麽。”
蕭廷芝《金丹大成集》記載:問三花聚頂。答曰:神氣精混而為一也。玄關一竅,乃神氣精之穴也。
諸葛平是以委婉而有文化的方式詢問抱山散人是否一直沒在頭頂上聚集人花、地花與天花。換而言之,是否一直謝頂。
胡古月只顧癡癡凝望抱山散人,懶得回答重複問題,他竟落下淚來,喚道:“……任春桃。”
抱山散人大徹大悟道:“原來是你!”
胡古月已泣不成聲。
“星塵報信給我,說我定是與你胡古月結了梁子,導致每個徒弟都被杠上,此番前行生死未蔔,萬望念師徒一場,不計前嫌救命于兇險之間。”抱山散人道,“我根本不記得你,也自問沒有宿敵,但星塵修書給我,我沒有不來之理,好歹趕上了。”
胡古月邊哭邊笑道:“你不記得我。”
“不。你方才喚我俗家名字,我便想起你了。”一位百歲老人在她面前哭得涕淚縱橫,就連聶懷桑這種鐵石心腸的人都看不下去,抱山散人竟莞爾道,“你是數百年來唯一問過我名字的人,我可是絞盡腦汁才記起自己名字告訴你的,何況你詐我的方式還那樣急智,人又這麽小,我想我永遠記得你。”
胡古月又笑了,這次的笑帶些甜蜜。
——“你別走!”小孩趴在地上站不起來,發脾氣道,“你告訴我叫什麽,日後我長大了,學了本領,也好指名道姓地向你提親!”
兩人差了二百餘歲,抱山散人看他哭也好笑也好發脾氣也好都像看個小動物或小嬰兒,只覺得有趣而并不當真,莞爾一笑,便要走。
小胡古月眼睜睜看那反光的頭頂漸漸遠去,哼道:“可惜我剛才卻不該跟你比飛刀,若搬出我最厲害的絕技來,你定打不過我。”
抱山散人苦修了二百年的三花聚頂,一無所成,聽見有更厲害的絕技,總是要會會的,聞言又走了回來。
其實她這次下山沒有經驗,以為換掉方寸觀的鶴翎白袍便算隐去身份了,穿着女裝就入世,被人處處看稀奇,十分後悔沒穿個能配帽子的男裝。如今将延靈道人也放下了,更是覺得山下浮躁聒噪,只想回觀享用清淨,便急切道:“小孩,你有什麽絕招,快與我比劃。若真能擊敗我,我便也輸你一門絕技。”
胡古月道:“絕招叫不倒大法,并沒有什麽別的用,只叫你無論如何無法一招将我打得趴下站不起來。我素來嫌棄此招膿包,今日才知,本該正用上克你。”
“哦?那可真是聞所未聞。”抱山散人道,“若我不能一招将你打趴得站不起來,那便算我輸了。”
胡古月伸手道:“好啊,你拉我起來,我們比比。”
抱山散人好奇地将他拉起來。
胡古月被心上人牽着手,頓時心跳砰然,臉紅耳熱。
抱山散人道:“那我出手了。”
胡古月立刻大喊道:“你已經輸了!”
抱山散人見他得意的樣子,恍然大悟:“是,我已用過一招。你現在被我拉起來,就算再将你打趴下,也不再是一招打趴。”
胡古月道:“你說過要給我絕招的。我不要絕招,我就要娶你。”
抱山散人道:“那可不行。我修絕情斷欲法門,不近男色,我還是給你秘籍吧。”
胡古月十分失望,含着兩包眼淚,堅強道:“我不要秘籍。那,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胡古月笑道:“任春桃。”
對着這樣一位外貌特征顯著的禿頂女子,胡古月能一見傾心百年不渝,在場諸人個個都在心中直呼胡家主情癡,是個至情至性、不拘泥皮相的妙人。謝紫彤大為感動,剛要靠在女伴身上緩緩,卻見傅三月已在李飛音懷中擦起了鼻涕。
抱山散人收斂笑意,嚴肅道:“小孩。我絕情斷欲,雖然不知原因,但你殺延靈和藏色,我無所謂。只是星塵,我一定要護好,你再殺他,我便殺你。”
胡古月近百年殺抱山散人的三名棄徒,本是為了給她報仇雪恨。今日親耳聽見兩人她無所謂,一人更是愛惜不怪,一時大受刺激,神魂激蕩之下,又暈了過去。抱山散人直接伸手要将他搖醒,諸葛平連忙護着家主,急道:“抱山散人,你既然發話了,家主再也不會傷曉星塵了!真的!”
抱山散人便縮回手,轉身就走。
與世隔絕數百年,這般不通人情世故,難怪能教出延靈、藏色和曉星塵這樣我行我素的徒弟!
抱山散人來到曉星塵面前,曉星塵口呼師尊剛要跪,她眼疾嘴快制止道:“別跪了,一身的傷。”她将霜華劍插入劍鞘,曉星塵于心不忍道:“師尊,胡家主愛了您一輩子,待會他醒了,您好好與他說句話,別叫他這般難過。”抱山散人道:“行,就聽星塵的。”曉星塵又道:“師尊,你知我絕不會來打擾您……那通風報信的人,并不是我。”
聶懷桑從抱山散人說報信一事起,便一直盯着薛洋,君子道上的猜測他越發覺得方向沒錯,只是法子沒想到。他盯得那麽久,久到身邊的江澄咳嗽一聲,忍不住去捂他眼睛,聶懷桑用扇子撥開他的手,江澄換一只手去捂,正在鬧,薛洋果然開口道:“抱山散人,那只烏鴉是我派去的。”聶懷桑一下扒開江澄的手,道:“我就知道。”
薛洋是前任孝烏公,只不過……
曉星塵奇道:“阿洋,我從未向你提及抱山位置啊。”
對。聶懷桑心道,若曉星塵告訴薛洋抱山之事,薛洋何必去問胡古月抱山散人是什麽樣的人。但若曉星塵沒告訴他,他又是如何知道抱山方位的呢。
薛洋笑道:“道長,你忘了引魂寶鑒嗎?第三世時,我跟着你爬上抱山,還見了抱山散人——不過那時她頭頂帶着鶴翎冠,我不知道是這模樣……”
聶懷桑折扇敲于頭,嘆自己沒想到。
薛洋将引魂寶鑒諸事對抱山散人娓娓道來,抱山散人垂眸,不知在想什麽。薛洋不禁忐忑,抱山散人才輕聲道:“你為何又要假借星塵之口求救,說實話不行麽。”
薛洋心虛道:“人人都知,道長下山時發了毒誓不再回山……我原以為那誓與延靈、藏色的差不多。”
抱山散人與曉星塵聞言同時搖頭,抱山散人道:“全然不同。”
但這是他們師徒之間的秘密,他們永遠不會告訴旁人。
——“師尊又留大師兄在寝房過夜了……”這樣的議論聲,方寸觀最近越來越多。雖然聲音足夠小,也離窗口足夠遠,但還是躲不過修為深不可測的抱山散人,與耳力極佳的曉星塵。
師徒兩人相對無言。
少年曉星塵道:“師尊,今日功課我已經學完了。”
“嗯。”抱山散人斜倚在床榻上,撐着頭道,“不過別走,留下來,躺在我身邊睡。”
在方寸觀所有子弟中,她最喜愛曉星塵。似乎冥冥之中還帶着前世的印記,從很幼小時起,他便是那樣溫柔乖巧、懂事聽話、事事依着自己這位師尊來。
可是這回,那少年卻沒有和往昔一樣雖然有些僵硬,卻順從地過來。
“師尊。”曉星塵的語調是猶豫的,可嗓音是清麗的,終究還是開口問道,“您抱養我的那一年,算出自己即将遇劫。按理說,那年不該再收徒弟,免得收攬的正是大劫。”
“是。但我望見你,便知你是曉兒轉世。曉兒為解我憂而殉道,而你的父母在采藥時跌落山崖,留你一個嬰兒在竹簍中啼哭。我實在不忍心不救你。”抱山散人承認道,“何況,若日後發現你便是那劫數,我将你殺了也就是了。”
曉星塵突然激動道:“那師尊為何還不動手!”
窗外的竊竊私語如月夜下抱山彌漫的白霧,又隐隐約約地飄蕩過來:“師尊如今變成這種模樣,大家都猜是破了絕情斷欲的平靜心,怕是過不了這個劫了。”
映着寝殿的燈火,可以看見躺在床榻上的抱山散人是多麽的老态龍鐘。她的肌膚松弛無比,似乎一碰便會往下掉落枯黃有斑的皮肉,頭發已差不多全謝光了,連眼睛都難以睜開。
一年年紅顏老死。
“呵,”抱山散人輕笑道,“因為我下不了手。星塵,你今年十七歲了吧。曉兒拜入我門下也正好是十七歲,你太像他。北宋中興的三友中,我靈力武功不如溫卯,品玄論道不如藍安,但唯獨有個好徒弟,是他們都承認不如我的。”
曉星塵難過地咬住了下唇。
“你長大了,越來越像他……他如此待我,我卻沒能保住他的性命,甚至連他最後一件遺物也丢失了。”抱山散人低微卻心痛道,“我總算知曉何為天意,何為在劫難逃……我不殺你,我寧願應劫。”
曉星塵哭了起來。
“別哭,星塵別哭。”抱山散人拍着枕頭,有些嬌嗔地催促道,“快些上來,讓師尊抱着你睡。”
“不。”曉星塵似乎下了決心,他道,“師尊于我如神明,理應與天地同壽,得道飛升,不能死在這樣區區一個劫數上面!”
他猛然跪下來,将頭上的鶴翎道冠解開放下,道:“師尊,我要下山,我再也不會回來見您。”
抱山散人先是被他驚得微微睜眼,随後又緩緩恢複平靜,微笑道:“別鬧孩子脾氣了,星塵。你知道,為師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你走的。”
“而我不放,”她篤定道,“在我死前,你便走不了。”
“之前下山的還有延靈師兄、藏色師姐。”曉星塵堅定道,“他們下山之前,你都逼他們發了毒誓,我想我也不能例外。”
“星塵?”這回抱山散人開始慌張了,她急切道,“星塵你想幹什麽?星塵,你不要——”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曉星塵指天發誓,今日起下山入世,救世除魔,永不回山見師尊。”可曉星塵已經毫不猶豫地一口氣說完道,“如若違背誓言,便叫我愛上十惡不赦之徒,有目不得厮守,厮守不得有目,有眼無珠到死不得幸福,更被所愛之人欺騙、傷害,受盡折磨,道毀友唾,最終自取滅亡,死後連魂魄都不能保全!”
這誓毒辣決絕,抱山散人見大勢已去,半晌無言。
“星塵,山下險惡,為師今後不能護着你了,”她當時道,“霜華劍傳給你。這可是一柄靈劍,但願能護好你。”
“曉星塵,你瘋了!你還上山來!”而僅僅一年之後,她氣得流淚,激怒異常地将他擊下石階,“你發了什麽誓你可還記得?!就為了這樣一個認識才一年的男人,你連命都不要了麽!你跪三日又如何,我恨死他了,我是不會将自己最心愛徒弟的眼睛挖出來給他的!”
“徒兒想把眼睛給他。師父,徒兒想把眼睛給他。”曉星塵有心求師父心軟,于是拼盡全力壓下躲閃本能,任憑山岩擦得他傷痕累累,然後一聲不吭,又一步步膝行上去,“徒兒這雙眼睛看見師尊恢複青春,已滿足了,死又何妨?子琛心高氣傲,他忍受不了雙目失明受人照顧,何況他已被我累得無家可歸,沒有眼睛,他以後的人生怎麽辦呢?”
抱山散人哽咽道:“你總想着別人,你又怎麽辦?”
“我破了誓,其實也知道自己愛上了誰。”曉星塵慘笑道,“看不見也好,可以一心一意等着他來……等他來害得我魂飛魄散。”
——抱山散人長嘆道:“天意。”
她愛憐地撫摸着曉星塵的頭:“你為了保全我的清譽,山上的事,連道侶都沒告訴。”
曉星塵堅定道:“我不會說的。”
抱山散人的手停下,道:“星塵,與我回抱山吧。你的毒誓已經應驗,不再生效。回抱山,我們想法子,說不定能活許久,最後一同飛升。”
薛洋剛要開口,抱山散人一彈指,他便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只能用通紅的眼睛望曉星塵,可惜曉星塵根本看不見他那副着急模樣。
“你感受我的肌膚,看,如今師尊已破劫了。”抱山散人微笑道,“我與你說了許久話,現在還摸着你的臉,樣子卻一點也沒有老。”
曉星塵一針見血道:“若師尊當真已看破,便不會開口邀我上山了。”
抱山散人一呆,緩緩收回了手。
“終究沒有騙過你。”她嘆息一聲,彈指解了薛洋穴道,轉身道,“那我便回山上去了。”
“抱山散人留步,我有一事相問。”薛洋驚魂未定,牽住曉星塵,急着開口道,“霜華劍能将陰虎符短時間內劈為粉末,又能不經主人吩咐便通靈認主,還能奏出音樂,定是神兵利劍。”
抱山散人道:“不錯。它曾是我的配劍,論威力,絲毫不輸給裂冰。”
“我曾見過一柄寶劍,随随便便就劈斷了兩把好劍。”薛洋道,“其中一把,還是一位家主的佩劍。不知霜華與這把劍相交,能否劈斷它?”
抱山散人道:“你且将那劍的鋒利形容一番。”
薛洋脫口而出道:“此劍能一下削去活人一條臂膀,因極快極鋒利,血雖立刻流出,疼卻要等胳膊掉到地上才傳來。”
“若是霜華,不僅是疼,血也會待胳膊落地才出。”抱山散人淡淡道,“所以這把劍,霜華是劈得斷的,只要星塵用全力。”
薛洋道:“多謝相告。”
他撫摸着自己左邊的肩膀,手心似乎還感受得到一顆發黑饴糖的溫度。薛洋雖然在笑,眼神卻十分恐怖,衆人看得心驚膽寒。
不過曉星塵可看不見薛洋那番樣子。
抱山散人曾答應曉星塵勸慰一番胡古月,臨走前便到胡古月身前,一記大耳刮子将老人抽醒。
“任春桃!任春桃!”在胡古月的呼喚挽留聲中,她只說了一句話:“引魂寶鑒給你了。”
胡古月聲嘶力竭,但她已騰雲駕霧而起,禿頂在光線中熠熠生輝,于空中像騎着馬般潇灑離去。
她走時吟着一首詩——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将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此乃詩鬼李賀所作《苦晝短》,口氣極大,唯她才配當衆吟誦而去。只是不料她已活了三百餘歲,竟然還覺人生苦短。
胡古月猶在嘶吼“任春桃”,而曉星塵含笑道:“恭喜你了,胡家主。”
胡古月不解,曉星塵道:“這面引魂寶鑒是師尊大徒弟留給她的最後一件遺物,也是她畢生最珍愛之物。我與阿洋結為道侶那夜,曾親手撫摸檢查,确實沒錯。”
“曾經藏色師姐偷走了它,師尊激怒得要殺死師姐的道侶。”他道,“如今甘心讓你留下,她也是感念你一番情義的。胡家主,你要相信,這對于她而言,已經是動了最大的感情。”
百年深情,終究得到回饋,胡古月百感交集,緩緩平靜。
他安排人領謝紫彤一行人下去換衣服,以為即将恭送聶懷桑,聶懷桑卻打破了來之不易的風平浪靜:“胡家主,本仙督便直說了——我要你的《九鼎策》。”
胡氏上下大驚,胡古月道:“仙督,這《九鼎策》是胡氏先祖千叮萬囑要保留好的傳家之寶,胡氏為此避世千年以上,你怎能要這件東西!”
聶懷桑道:“給我。”
胡古月道:“君子道上,江宗主提出的條件,我依舊全都答應。”
“胡家主,夷陵老祖的雙親為你所殺。”聶懷桑悠悠道,“我帶的人全是心腹,自不會亂說。可若我一不高興,讓魏無羨知道了你幹的好事——陰虎符的威力,你看見了。”
胡古月恍然道:“你方才就是在套我的話。”
聶懷桑搖着扇子,不多說話,強硬道:“給我。”
“仙督,”諸葛平道,“赤鋒尊是在下救的,請看在下薄面……”
“諸葛先生和胡氏的忠心,我不會虧待。”聶懷桑決絕道,“可入南陽不取《九鼎策》,豈不是入寶山而空手歸?”
“仙督,”諸葛平想了想,又道,“沒有九鼎,《九鼎策》根本沒用。不如這樣,如若哪天九鼎重現人間,胡氏立刻雙手奉上《九鼎策》,而在那之前,您何不成全我等追念先祖的心意。”
“諸葛先生,你當我聶懷桑是什麽人?”聶懷桑将折扇一指,肯定道,“如若九鼎不在胡氏手上,你們用得着避世一千多年嗎?歷朝歷代的帝王傾舉國之力會找不到嗎?胡家主能如此長壽嗎?!”
“仙督,”胡古月也家主威嚴十足道,“你廢監察寮,是因為有了鴉巢。這位孝烏公幾日來已将平龍崗摸透了,連我們藏武器的兵器庫她都能闖入,可有看見哪怕一鼎?”
他說這話時理直氣壯,一眼也不看薛曉二人,心理素質出類拔萃。薛洋剛要說,被曉星塵拉住,默默搖頭。
傅三月道:“仙督,屬下真的找遍了,平龍崗沒有——”
“孝烏公,你別說話!”聶懷桑怒目圓睜道,“我今年找不到,明年總能找到,明年找不到,十年總該找到!你們藏得好,不說也罷,但《九鼎策》我一定要。你們知道如今皇帝是什麽人嗎,你們知道他打算做多麽可怕的事嗎?不出二十年,朝廷必将設立比監察寮、比鴉巢更可怕的情報機構,由皇帝親信的宦官把持,世俗皇權對江湖的控制将達到歷朝歷代絕無僅有的巅峰!到那時候,恐怕臣子們下朝對夫人說句話,隔天皇上便能問起,何況我們?堂堂百仙玄門,還不齊心協力,睜眼看看這個世道,是等着坐以待斃嗎!”
他極憤慨,氣得一扇子将石亭內的石桌掀翻,衆人驚得紛紛施禮。
聶懷桑自己曾經是世家子弟中最纨绔的那個,如今當上仙督不過一年,卻深感仙家積弊難返,恨鐵不成鋼之意大盛。
“廟堂之高,去年,皇帝立僧道衍為太子師;江湖之遠,連我清河境內,農婦漁夫禮佛誦經。”聶懷桑道,“道教除了江湖,在皇權與坊間,全落敗了,你們不着急嗎?”
“禮佛誦經?太可笑了。”許多仙門高手嗤笑道,“觀音是教導人們要多關注苦難,普賢是告誡百姓要多行善舉,文殊是強調文化修養。非說頭頂上有幾個叫這些的菩薩走來走去,完全沒有道理,還搞些燒香吃素的糊塗事,只是欺騙愚民錢財罷了。”
“我自知如今民間盛行的,與真正佛法相行甚遠,可問題在于百姓信奉。何為佛祖東來意,他們懂麽?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人人能懂且照做。我玄門自诩清高,不知變通,才落得今日下場。”聶懷桑道,“你們瞧不起釋家,我來說說皇權吧。”
“京師觀象臺預測氣象,精準勝過占星術;朱世傑的四元術,我讓不淨世算術最差的孩子學,數月之後,他成為聶氏世家子弟中數術最好的那個;《農桑輯要》普及一年,仙門開墾的田畝翻了一倍;《島夷志略》你們誰翻過嗎?”聶懷桑環顧四周,用扇子指了好幾個仙門公認的才子,都得到呆傻的搖頭,道,“可是我翻過。裏面記載了浩淼的大海,繪畫了奇異的國度,那是比我們仙門傳說要寬廣得多的天地……可你們一個個的,有守着秘技不肯外傳的,有躬耕南陽不求聞達于諸侯的,我這當仙督的,不思進取,不拿《九鼎策》,到時候皇權、佛儒、格物之學齊齊壓來,怎麽辦,等着死嗎?!等着俯首稱臣,就像你們今日對我做的那樣嗎?!”
他說的話有些超出江湖的格局了,難以讓人理解。他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狂熱的思維,毅然而谵妄,雖然不至于面目扭曲,但也太過強勢激進。如果他的道侶是曉星塵、是藍忘機、是魏無羨,那麽是一定會因不夠淡泊而被嫌惡的。
可他的道侶是三毒聖手江晚吟。
紫電出手,江澄凝神聽聶懷桑說話,面目全是嚴肅,威嚴道:“胡家主,《九鼎策》呢。”
聶懷桑拿到《九鼎策》後還不滿足,他光是翻看裏面控制九州氣象災害的術法便無法自控地燃燒熊熊野心,更是挂念問鼎天下的夢。不過胡古月咬定沒有九鼎,他也實在找不到。他想了一想,問曉星塵道:“道長,你斷案緝兇不遜諸葛先生,方才在九鼎室,可知九鼎在哪?”
曉星塵聽那貪權戀勢的語氣,淡淡道:“我不知道。”
聶懷桑笑一笑,又去問薛洋道:“薛洋,你在九鼎室,可見過九鼎?”
薛洋神色自然道:“老子也想要啊,九鼎,比陰虎符可威風多了。仙督,你要找到了,可給我玩一回呀。”
此時潇湘苑衆人整理儀容完畢而回,聶懷桑收起《九鼎策》,與江澄并肩。
胡古月對諸葛平耳語道:“九鼎留不得,聶懷桑不會善罷甘休。可如今他是仙督,鴉巢無孔不入,我不知該把九鼎放在哪裏。”
諸葛平揚起下巴道:“看聶懷桑。”
藍曦臣來到聶懷桑身前,聶懷桑喊了他一聲,澤蕪君十分高興。藍曦臣走後,江澄卻不高興,明明腿腳不利索還要走,聶懷桑柔情蜜意地攬住他,道:“我已經失去兩個哥哥了,難道還失去最後一個嗎?”江澄被他哄回來,之後說了什麽,聶懷桑連連微笑,任江澄說什麽他都說好。
胡古月懂了:“雲夢是個好地方,但放到雲夢哪裏呢。”
“和死人放在一起,他們想不到的。”諸葛平微笑道,“家主,曾侯乙墓不就在雲夢境內麽。”
平龍崗之役,徹底結束了。
薛洋對曉星塵撒嬌道:“道長,我的昙花沒了,給我看看你的梨花。”
曉星塵将花給他,道:“好。”
薛洋笑道:“這花真好看,道長送我吧。”
曉星塵笑道:“好。”
胡古月和諸葛平親自領路,衆人走在竹林中,曉星塵道:“阿洋,你在吃什麽?”
“糖。”薛洋口中嚼着一片潔白的花瓣,邊随口說着邊将已被他生吞活剝大半的那枝梨花又撕下一片花瓣,送入虎牙下,笑道,“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糖。”
莳花女贈的花何其珍貴,他竟毫不憐香惜玉地生吞撕咬咽下。衆人看得毛骨悚然,但被薛洋用眼神警告着,誰又敢說,只得眼睜睜看薛洋把本十分難以損毀、還有三年花期的那枝梨花拆吃入腹。
霜華墜地一歲去,梨花滿樹待來春。
聶懷桑與江澄騎在高頭大馬上并轡而行,兩人還在讨論天下大勢。只聽江澄道:“北宋中興有三友,溫卯藍安任春桃。人人都道北宋之後玄門複興,誰料只是昙花一現……我是否太悲觀了呢。”
“不會。”聶懷桑肯定道,“譬如避水訣,我們都以為只是神話,今日才知,在北宋還有不少人會用。說不定有朝一日,人們連劍都禦不動了,也以為禦劍飛行只是離奇的傳說。”
江澄道:“若不能禦劍,出行可太慢了。”
“或許,那時興盛的是別的道。天道嘛,總是此消彼長的。”聶懷桑道,“或許那種術法,無需凝聚金丹,不靠靈力運轉,卻可以運用機械、演算術法,催動器具日行千裏、上天攬月呢?”
萬裏江山如錦繡,從今常伴他們生命中。
衆人且說且行,卻見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年夫妻買菜歸來。他們穿着胡氏青衫,卻旁若無人,見到仙督啊家主啊也不問好,諸葛平和胡童反倒朝他們行禮。這對夫妻坐在一輛頗為奇特的木牛之上,無需靈力木牛自動,十分神奇。
烏晚風叫道:“木牛流馬!”
“南陽有隐居,高眠卧不足……”謝紫彤忽道,“諸葛先生,你究竟是誰的後人?”
諸葛平笑而不答。
隊伍的最後,李飛音與傅三月在一起。傅三月正在氣惱道:“你欺負白白胖胖軟妹子!”
李飛音聞言,邊狂笑邊道:“什麽軟妹子,你白白胖胖軟大姐好麽。”
傅三月氣得不行,李飛音哄道:“好好,不是白白胖胖軟大姐,你是黑黑瘦瘦硬——咦,這不是我麽?”
傅三月亦笑噴。那對老人乘木牛而過,李飛音道:“以後我們老了,也坐這個去買菜。”
傅三月扭頭觀望,見老人們被一道矮矮的坡阻住,便停下來,道:“飛音——”
李飛音回頭看見,二話不說上前提起牛頭,傅三月忙跑去相助,老人家道謝而去。
“三月大作家。”李飛音此時道,“這故事生平不遇,何不寫出來?”
從岐山的平原星落,到雲夢的蓮花水鄉,到廊坊的天幹氣爽,到南陽的竹林深淵。這天下的版圖如斯遼闊,這些人物還能馳騁各自的風流許多。
“好啊,”傅三月道:“寫出來。”
安得龍猛筆,點石為黃金。
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得。
==================================第六章.傾城10.諸神隐,漫漫人間道,此文筆弄·完==========================================
《不遇》全文完結!
本章劇情梗概:讓陰虎符的伏筆發力!讓女裝的伏筆發力!讓莳花女的伏筆發力!讓霜華劍的伏筆發力!讓藍曦臣的伏筆發力!讓藍景儀的伏筆發力!暗示暗示人物命運!暗示暗示天道走勢!
本章腦補的原著部分:曉星塵為什麽下山;藏色散人的生平;延靈道人為什麽性情大變;霜華為什麽能被薛洋拔出來淩遲別人;莳花女是什麽樣子;溫卯藍安是什麽樣子;陰虎符發威是什麽樣子。
本章最喜歡的劇情:莳花女飛花令。
【番外篇】
七夕賀文/番外1:我的三個演技精湛的朋友
我有三個演技精湛的朋友。
最後結交的那位演技最好,實在是滴水不漏。
第一次領教到他演技是在亂葬崗。他膽小怕事,天賦又差,人還不上進,不好好修煉法器,被搖山震海的屍群逼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我只聽見此君在幾個術法加起來還不及他八成的貼身護衛身後奮力躲閃。在場英雄好漢無計,全帶着新破開的血窟窿味,獨他毫發無傷。肅殺悲壯的氛圍中,他發出扭轉乾坤的有力嘶喊:“諸君!你們到底進不進啊?哎呀不管了,你們不進我先進了,不好意思,走走走走走,大家夥趕緊的!”
第二次領教到他演技是在觀音廟。我如約前來接他,他的事也如約辦妥,竟和他籌謀的時刻不差毫分。我從他膿包到極點的語氣就能想到此君頂着多麽惶然糾結的表情,小跑着去追要禦劍離開的道友:“二哥等等我!封棺大典在哪家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他随後被人搭住肩膀:“小家夥,你魏哥哥回來啦,驚喜不驚喜?不如猜猜,我是怎麽被獻舍的?”他聲音都帶上哭腔:“我真的不知道啊!”“诶诶別忙着走,今夜如此一波三折,你就沒什麽疑惑一同探讨?”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呀”了一聲,靠近攬他肩頭之人耳畔,搖開折扇擋住口舌,微不可聞道:“魏兄,晚吟兄方才說當年是你跑回蓮花塢救他,可……可他從來體能、身手都不如你,怎麽未能被你在半途追上呢?”之後傳來物件落地之聲,朋友叫了起來:“沒摔壞吧?江宗主替你保管了十三年,可要拿穩。”
第三次領教他的演技是在雲深不知處。“二哥,你就出關主持封棺大典吧。”他言辭懇切,“你和兄長盟誓同生共死,兄長被三哥百般欺騙、日日激發戾氣、大卸八塊,殘軀碎體未有方寸安葬,淪為兇屍厲鬼,永無安寧之日,你是我最後的哥哥了。三哥犯了糊塗,你尚心疼三哥斷臂之痛,親自為他保駕療傷、噓寒問暖。澤蕪君是最珍視手足情誼的高潔之士,是不是?怎麽忍心不去送三哥和兄長最後一程呢?”他跪在澤蕪君身前,抱着大腿懇求澤蕪君不要再消沉避世,可只聽見信紙不斷發出“簌簌”之聲,澤蕪君的手越來越抖,終于掩面而泣,信紙灑落一地,就像三尊最終支離破碎的緣分。
第二結交的那位演技也相當出色,僅見過他三次破綻。
第一次見識他演技出破綻是在金麟臺。那時我一心想治一名窮兇極惡之人的罪,便趁金氏舉辦清談會時,将人扭送到大庭廣衆之前,向各大家族闡明始終,要求嚴懲,他偏偏極力反對。明明證據清清楚楚,但此君演技精湛,臺詞編排滴水不漏,翩翩風采讓人記憶猶新,我乃一介拙舌山人,全然不是對手,只得以笨拙之态僵持整整半月。萬幸終于驚動了赤鋒尊赴會,威震全場,差點親手來個斬立決,他上前打圓場,也被喝令滾開。半月僵持,人人心浮氣躁,唯獨朋友優雅地将親和君子之風演得圓滿,這時竟露出片刻冷冽眼神。
第二次見識他演技出破綻是在孤墳前。時逢七夕佳節菊香滿蘭陵,處處都是佳影成雙軟語笑音,我來見安插在他身邊的暗哨,暗哨告訴我,朋友坐在新喪的亡妻墓前,尊貴的金星雪浪錦袍就這般跌在土上,潦倒地就着一塊石頭,在畫一卷夫人畫像,神态再無一絲翩然風華。據說那畫像栩栩如生,顯然将愛妻一颦一笑深刻入骨,只是一雙黛眉怎麽都畫不下去,不斷呢喃着:“黛眉長斂,春色飄零抛張敞”,顯然是傷心至極。我知前幾日,各大家族已聯盟出發,要去幹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一貫扮演“沉穩淡定,以族為尊”的他卻稱病不起,只派家仆任藍家調遣。我有位極聰明的朋友,素來擅于把握人心,料定他在躲避鋒芒,卻不知千裏孤墳,他只是一位喪偶的深情丈夫,一片傷心畫不成罷了。
第三次見識他演技出破綻是在觀音廟。那時的他窮途末路,已奄奄一息。我有位素來愛演戲的朋友曾告訴我,這演技精湛的人最怕發瘋,發起瘋來連自己都騙,這話正應在他身上。他還是說着滴水不漏的臺詞,是我領教過的感情充沛,斷肢上的血卻毫不含糊地淌到了一口棺材之上,淅淅瀝瀝的鮮血破壞了符文,順着縫隙流進了棺木,本被封住的兇屍猛地破棺而出。他的演技從來那麽好,所有人都被騙過,以為他是要拼着最後一口氣把殺害自己的人引得同歸于盡。然而,就在兇屍差毫厘便可扼斷那人脖頸時,朋友露出破綻,用殘存的左手将人猛推出去。最後,只聽到異常殘忍且清晰的一聲“喀喀”。我不懂人之将死,為何還要用演技将自己未泯的良善僞飾成喪心病狂,我實在不懂這個世道,久久太息,問身邊的人,那人回我:“你懂什麽?好玩呗。”
首先結交的那位朋友以演技精湛名動天下,據說他演起擅長的角色來惟妙惟肖。但在我看來,實在是演技拙劣不堪,頗為兒戲。
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