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位少年(修)
無邊大漠之上,北風吹卷黃沙,天地之間好似蒙着一層厚厚的紗幔,一眼望去,不知盡頭何方。
黃昏之時殘陽如血,天際如同火燒,紅金與暗灰的雲彩交織成鱗片,壯闊遼遠又绮靡瑰麗,那景色美得讓人敬仰上蒼之宏大,卻又透着蕭肅和絕望。
荒蕪中,一座高樓兀然屹立,遠觀威嚴壯觀,近看那檐下的緋紅綢緞又平添一分旖旎。
那是大漠第一修真門派,大漠百姓的信仰,瓊吾宗。
而此刻在這瓊吾宗中,卻發生着一件見不得光的事。
“離貞……你竟敢!”
瓊吾宗宗主陸眠吹着胡須睚眦欲裂,瞪着前方衣衫殘破、渾身是血的女子氣得發抖。
倒在他身側痛呼慘叫的,是他的女兒陸芝,她一面用那青筋暴起的手在自己身上抓來抓去,一面凄切地望着她的父親,呼喊道:“爹,我難受!”
對面那傷殘滿身的墨衣女子聞言,發出一聲看盡炎涼的冷笑。
她捂着自己的小腹,那裏痛得她生不如死,可她咬牙緊繃着立直了身體,任鮮血自七竅流出,浸滿她的衣裳,又将她明亮無塵的劍染出一道道刺目的紅紋。
“離貞已成廢人,入不了宗主的眼了。”
她低聲說着,語氣之中未透出絲毫卑微,聽在陸眠耳裏更像是她在冷眼嘲笑一般,他愈發怒火中燒,喝道:“你以為自毀金丹便結束了麽?!”
離貞嘴角噙着冰涼的笑,眼底卻翻滾着岩漿一般的憤怒和恨意。“至少看清了爾等真面目,也無法讓大小姐奪舍了。”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生長在瓊吾宗,自小與陸芝為友,而這父女二人卻謀劃着這種黑心勾當。
離貞天賦極高,修煉總是快人一步,又因相貌極美,在大漠中名聲遠揚,不乏有他派弟子上門拜訪,與她求好,她從未放在過眼裏。
陸大小姐樣貌、天資遠不及她,卻從小都愛黏在她身邊,還時常誇贊她的好,幫她驅走一些煩人的男修。
她當真以為自己是陸大小姐的朋友。
原來,都是假象。
今年她剛滿十八歲,便迎來了金丹期小雷劫,這乃修真界前所未有的奇事。
原本渡完小雷劫後,她便能離大道更進一步,而宗主陸眠不知何時給她下了靈魂互換的禁術,只待她渡劫完畢,便讓陸芝奪取她的軀殼和天資。
禁術将成,她阻止不能,只好玉石俱焚自毀金丹,陸眠見狀,強行中斷了儀式。
她丹田劇痛,七竅流血,銀劍紅染,也親眼看見那陸大小姐遭到反噬、滿地打滾生不如死,陸宗主氣急敗壞。
倒也痛快。
只是,還不夠。
“将她帶下去,扔到牢裏!”陸眠喚來手下将離貞拖走,血液在地上拖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爹,為何不殺了她!”陸芝抓着陸眠的袖口恨然說道。
陸眠看到女兒這幅痛苦模樣心疼不已:“多年計劃毀于一旦,豈會輕易讓她死!”
離貞靠在牆邊,無力地喘着氣。
金丹損毀修為盡失,連靈根都破壞不堪。
眼見着高牆上碗大的窗口外,火燒的夕陽漸轉入夜,她的呼吸也漸漸弱下,目光略顯渙散。
真遺憾,沒能在死前多戳他們一劍。
“啧,多美的人物,可惜了。”
窗口之外掠過一雙眼,離貞沒能看清,下一刻那聲音的主人便出現在牢中,垂眸俯視着她。
離貞凝聚起幾近潰散的意識,看向那張被透入的月光照亮小半的臉。
“你非瓊吾宗之人。”
對方點了點頭,卻也只是盯着她看。
離貞眯了眯眼,強忍着丹田劇痛,喉嚨如刀割般沙啞:“你是誰,想做什麽?”
“我只是路過罷了。”來人聲音聽着年輕,帶有一分少年郎的輕狂戲谑。
但離貞并不相信。
“至于我想幹什麽……看你死了可惜,便來撈你一把。”
來人說着,未等離貞再發疑問,他驀地擡手,牆身轟然倒塌,月光如瀑般洩入,少年的輪廓頃刻間清晰無比。
十六七歲的模樣,馬尾高束,兩鬓碎發因牆倒的氣流肆意飛揚,面如精雕細琢,雙目明如寒星。
縱是美貌響徹大漠的離貞,也不由得為那副上天盛寵般的面容滞了一瞬。
少年伸出指尖在結界上劃開一道裂隙,又回頭看向離貞:“你可以走了。”
離貞面露警惕,此人輕描淡寫間撥開結界,絕非泛泛之輩。
“為何要救我?”
“我不是說過麽,看你死了可惜。”少年輕巧地說着,仿佛放走她亦或是殺掉她對他而言都無半分區別,甚至為此激怒瓊吾宗引火上身,他都毫不在意。
“再不走,引來瓊吾宗的人,你便沒機會了。”
離貞緊抿着唇,握着自己的劍強撐起身體,蹒跚着穿過結界。
她對他道了句“多謝”,轉頭時卻不見他的身影。
離貞壓下腹中狐疑,最後再看一眼大漠之中巍然屹立的瓊吾宗,滿腔複雜均化生存之欲。
她仿佛忘了自己重傷一般,發了瘋似的向遠處跑去。
大漠的風沙掩蓋了沿路血跡,刺骨的夜風凍得離貞渾身僵冷。意識再度潰散,幾乎只剩下一副無神的殼在與風沙強抗。
一切都将長眠黑暗之時,那略帶一分戲谑的聲音卻在耳邊再度響起。
“跑得如此之慢,怎能逃得過瓊吾宗的掌控呢?”
聲音穿透離貞混沌的大腦,她緩緩擡起頭來,努力凝聚意識,卻只能隐約看到少年蹲在她的面前,連輪廓都似蒙了厚厚一層霧。
“那便再撈你一把好了。”
少年笑着,伸出手覆上離貞的顱頂,一股淳厚的靈力灌入她體內,離貞雙目微睜,如逢甘雨降臨,潰散的神識歸位,氣息趨穩,丹田的劇痛漸漸消失,渾身因奔波而産生的疲憊亦被撫平。
視線重新清晰,少年俊俏的臉近在眼前。
寂夜寒涼,他亦寒涼無溫,盡管他的嘴角帶着弧度。
月光披在他身,他比月光更美。
離貞驚得說不出話,這樣一個頂着少年模樣的男子,居然不消片刻便治好了她深入肺腑的傷。
“現在,你可以跑得快些了。”
少年站起了身,離貞頓時回了神。
“你可得好好活着。”
少年對她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便提身飛至夜空之中。
“等等!你叫什麽……”名字?
離貞話未說完,少年已消失了身影。
離貞半晌後收回伸出的手,望着夜空目光呆滞。
突如其來的陌生少年,救她于牢籠,治她之傷痛,還給她留了一縷助她穿越大漠的靈力。
她甚至沒來得及再對他道一聲謝。
她深吸一口氣,攏緊衣袍繼續向大漠邊緣行去。
五年後,南方某個偏遠小鎮中,說書先生講着各路修真門派的傳說事跡,茶館裏坐滿了人。
也不知是因為客人們對修真門派充滿了好奇,還是因為今日陰雨綿綿、行人要尋處歇腳,茶館的生意比往日好上不少。
離貞坐在欄杆旁,透着鬥笠黑紗的縫隙看着雨滴在深青色瓦片上砸出一個個細密的水花,有些心不在焉。
葛鎮中生活的都是毫無修為的普通人,人們生活平凡,卻也自在随心,正因境況如此,鎮民才對那身懷異力、誅魔飛天的修士格外崇敬,來聽着說書先生講一講傳聞中修真門派的光榮歷史,也能令他們亢奮不已。
只是這些,離貞卻沒有什麽心情聽了。
她靈根破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修煉,藏身葛鎮五年,她也僅有練氣初期罷了。
她撐着下巴不由得哀嘆,長此以往不是辦法,還是早些離開葛鎮,去尋靈根修複之法為好。
順便……尋到那位月光般的神秘少年,向他報了救命之恩。
“要說那瓊吾宗,也是座正義凜然的光明之派,它坐落大漠之中,獨取日月精華,維護大漠一方安寧。據說那瓊吾宗中還有位縱世奇才,不僅為大漠第一美人,還天資驚人,十六七歲時便已是築基期大圓滿,就連尋常所說的天才,到此境界也要花上大幾十年呢!”
說書先生聲色并茂地講着,客人們聽到什麽傳奇美人,總不免驚嘆幾聲,又津津有味地追問下去。
“那位奇才現今多大年紀了,是不是都突破金丹期了?”
“有如此妙玉在手,瓊吾宗定是十分珍惜了!”
面對客人們的詢問,說書先生卻面露難色,支吾起來:“這個……好幾年前便沒聽過她的消息了,也不知如今是個什麽狀況。”
客人們嘆聲,失望于沒能聽個痛快。
氣氛略顯低落,卻在此時,一道低冷清澈的聲音兀的響起:“瓊吾宗沒什麽好東西,說它正義凜然,着實擡舉。”
說書先生臉一僵,循聲望向那欄杆邊的黑衣女子,語氣顯露一絲惱怒:“姑娘,你是在砸我的場子?”
客人們也随之望去,看熱鬧不嫌事大。
離貞的視線從瓦片上收回,轉頭看向說書先生,黑紗的縫隙中透出那冷豔明澈的眼。
只看到那只驚塵絕豔的眼,說書先生便認出她來:“原來是阿貞姑娘!”
他立馬變了态度,笑容滿面:“阿貞姑娘曾是在外游歷的修行者,見識自比我高了!”
離貞抿了口茶,不在意道:“無需理會我,先生接着講便是。”
先生應了兩聲,又繼續講他的聽聞,離貞低眸看着手裏的茶杯,指尖輕輕撚動。
鎮裏無人知曉,她便是那位傳聞中的天縱奇才。更無人知曉,她這位天縱奇才,竟被自己的宗門親手逼成了廢人。
她路過葛鎮時,只不過靠着僅剩的修為懲治了幾波來鎮中鬧事的惡賊,便被鎮民當成英雄一般對待,真是些質樸之人,簡單得不像話。
但住在這質樸的地方,倒也令人安心。
一道棕影落在遠處屋頂之上,打斷了離貞的回憶。
他未撐一傘,站得筆直,仿佛這霏霏淫雨絲毫無法阻礙他自由來去。
——是他!
離貞張大了眼,猛然撩開鬥笠的黑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