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半生如夢(下)

第二日早朝,鳳臨依舊沒有來,林悠然看到昨日站在齊清身後的那一幹人,如今已三三兩兩的散站于衆大臣之間,有些人連頭也不敢擡,齊清則是直接稱病告假,他低頭輕撫指間的寶石戒指,冷笑一聲,有些事,就是适合扼殺在萌芽狀态。

不過他自己也感到絲絲疑惑,若是換做兩年前的自己,有人公然敢與他對着幹,他會直接把那些人,全部的,随便找個事由,一律處死,而不是如昨日那般,流放了兩個以作為其他人的警鐘——他已無以前的那種魄力,那種只希望告知天下人,男兒也可以稱王稱霸,只手遮天,睥睨乾坤,傲然天下的魄力,但如今呢……

現在每每處理一些事一些人,總會不由自主的想,這樣做會不會讓……讓她難堪,為難,處理的結果出來了,又會想她會不會認可……不過現在似乎他做什麽,她都不感興趣,那麽冷然的态度,那麽冷情的姿态,他突然恍惚起來:到底自己這麽要強,為了什麽最終目的?萬人敬仰又如何?很多人都怕他,以前他還沾沾自喜,不可一世,可直到她徹底與他撇清關系,他才驀然發現,已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的站在最高處,真的很孤獨,很冷,很冷。

真的很可笑啊,平靜的早朝過去,林悠然一人走在禦花園的小徑上,舉目四下,單調的白色包裹了整個世界,那麽的純粹,心中思緒翻湧:他當年是怎麽想的?是想要建功立業,流芳千古,寧可舍了這條命,也要讓後人知道曾經有他林悠然這麽一個人,輝煌的在這世上存在過,他可以不靠女人,靠的是自己,且做的比女人更出色——不靠女人?你從一開始不就靠女人上位,你這男寵只不過當得比其他人出色了點,運氣好了點,你以前竟然猖狂的認為,這一切都是你争取來的……真是可笑至極啊林悠然,想着想着,他終于自嘲的笑出聲。

他以前一直不相信愛情,他的父君守着自己心底所崇敬的愛情,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懷,而他所愛的那人——他的母皇,父君眼巴巴的等着見她最後一面,結果到死都沒等來……

他自然不信,且從小耳濡目染,那是一點都不信的,可到了最後,才恍然發現,自己是不願意相信……只因那段情,才造就了他今天的成就;只因那段情,他落魄到了舍卻一切理想,只為了保全女兒和自己的地位,只為了……可以活下去。

林悠然漫無目的的走着,依稀看到前方緩步走過來兩個人,他們身上湖蘭色和淡紫色長袍的顏色,為這冬日裏銀裝素裹的世界,添上了兩道亮麗的色彩。

曲莫游,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冷冷的笑了,今日早朝他沒有來,怕了嗎?這不太像他的風格,他凝目看向他身邊的那人,行走的腳步并沒有停下,走得近了,才發覺原來是羽翔。

“鳳君萬安!”羽翔看清他的面容後,慌得俯身行禮。

“免禮,羽翔公子今日怎麽會來到宮中?陛下……知道麽?”他含笑輕問,等着他的回答,心中泛起隐隐的期待:又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他……卻是不敢見她。

“啓禀鳳君,”羽翔站直了身體,臉上帶着謙恭的微笑,冰綠色的眸色襯着白皙的面頰,顯得楚楚動人,別有風韻,眉梢眼角又含着絲絲的為難,娓娓道來:“拙荊身體不适,今日前來為……為其告病假。”

“齊大人因病告假,已着人通告,為何你還要親自前往?”林悠然淡笑道。

“鳳君有所不知,他妻主……”曲莫游笑容有些苦澀,有些豔羨:“有了身孕,此次前來,打算請長假的。”

“……如此,就等誕下麟兒,養好身體,再回來就職也無不可。”他想了下,輕言道。

“謝鳳君隆恩!”羽翔驚喜過望,俯身連連謝道。

他沖他點點頭,又看向曲莫游,他們兩人,若無旁人在側,縱然在禦書房單獨相處共理政務,也是誰也不搭理誰的,今日所說的話,比之平常,多出幾倍不止,他淡笑聽他張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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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侍打算請陛下為公子未來的孩兒取名字,只可惜陛下目前有故人來訪,實在不便打攪。”

“故人?”他疑惑問道。

“是,鳳君可能有所不知,”曲莫游看着他的眸色帶了細細的思量,輕輕笑道:“鴻依公子來了,現與陛下同在德君的卿芳殿。”

“你是說……鴻依進宮了?!”他心中一震,努力平緩面部激動的表情,深深呼吸,又覺腦海一片混亂,下意識舉步就走,不知走了多久,回過神來,發現已到了卿芳殿暖玉閣的門口。

他看着室內緊緊相擁的兩人,內心苦澀喜悅激動交相加替,也分不清楚自己現在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想問她,你們和好了嗎?

他才剛剛如此想,沒想到話已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同時把自己吓了一跳。

“是的,我們和好了。”她靜靜的看着他,緩緩說道。

他很高興,很開心,他此刻驀然覺得周圍一切事物都變得很順眼,很可愛,連一旁面無表情的南玉書,也變得格外親切起來。

他想張口說些什麽,卻被胸中脹滿的濃濃希冀之情塞住,堵在喉間,他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以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正在他苦思冥想說辭的時候,她已冷冷開口:

“但是,這跟你沒什麽關系。”

一句話,讓他從天堂,重重跌入地獄,又好像外面鋪天蓋地的冰雪撲湧而來,将他層層環繞,他此刻覺得很冷,冷的想要發抖……他剛才要問什麽?他已迷迷糊糊記不得。

“鳳君,你還是回去吧。”聽到這清冷的嗓音,他有些木然的看向南玉書,果然,連他也不願意站在自己這邊了,他已經失去了愛人他很明白,但現在連朋友都沒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身後似乎傳來誰人劇烈的嗽聲……他只覺渾渾噩噩,他是多麽希望自己能像在朝堂上,對付那些起了異心的大臣那樣輕松,也不要像現在這樣……

他回到自己的寝殿,揮退了所有的宮人,獨自一人,再一次喝的酩酊大醉,依稀感覺她緩緩走來,如上回那般,靜靜的守在他的身旁,可每當他向那明媚溫暖的笑容伸出雙手,卻只碰到刺骨的冰寒,好冷,好難過,好孤獨。

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八歲那年,他在東麒皇宮內苑裏,興高采烈的追趕着一只雪白的小貍貓,那時正值春天,陽光很溫暖很燦爛,他一不留神,小貍貓沒入濃密的草叢中不見了身影,他驚慌起來,向前跑了幾步,突然被腳下一塊突起的石頭狠狠絆倒,整個身子用力的撲倒在地,疼的他直打哆嗦。

林悠然在床上微微弓起了身體,疼的緊緊皺起了眉頭,他一直忘不了當年摔倒後刻入骨髓的疼痛,更忘不了出現在自己眼前那明黃色的衣袍下擺,到現在還能很清楚的記着眼前那雙繡着繁複鳳紋的金色朝靴,他擡頭,顫顫的向那人伸出稚嫩的雙手,抽吸着鼻子,弱弱的哭道:“母皇……”

金黃色應該是溫暖的顏色,宛若太陽一般和煦的照耀着一切,可那被溫暖的太陽神顏色包圍的人,語氣冰冷的如數九寒天:“哭什麽!自己跌倒就該自己爬起來,磨蹭什麽呢,還不快起來。”

周圍有很多人,都冷冰冰的看着他,他們的視線讓他很不舒服,他咬了咬牙,努力用擦破的手掌撐着地面,忍着渾身的劇痛,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羞羞羞,還哭鼻子!”母皇身邊一個穿着杏黃色錦袍的小女孩,傲然的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他看着母皇無比愛憐的撫着小女孩——比他大了一歲的皇姐的頭頂,又見她側目看向他,眼中帶着止不住的嫌惡。

“陛……陛下萬安。”身後不遠處傳來父君怯懦的聲音,母皇臉色一凝,略點點頭,他則欣喜的轉過身。

“然兒,你的衣服怎麽破了,摔跤了?”父君看清他的模樣後,一臉驚慌。

他聽到父君的話,頓時萬分委屈酸楚湧上心頭,就拔腿朝他跑了過去,誰承想又被剛才絆倒他的那塊石頭絆了一下,他恐懼的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新一輪的疼痛,卻跌入一個軟軟溫暖的懷抱裏,一睜眼,父君擔憂的容顏映入眼簾。

“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你也算是最沒用的人了。”母皇冰冷嘲諷的聲音響起:“再加上有這麽一個沒用的父親,算是徹底廢了。”說罷,轉身牽着皇姐的手離去。

父君渾身顫抖,緊緊擁着他,他從他懷中掙開,不解的看着他,看着他眼眶紅腫,淚流滿面。

他一直同父君住在冰冷空曠的一個宮殿裏,一直鮮少有人探望,不過父君心情好的時候,會同他說許多以前他和母皇的事情,說他是母皇的侍讀,從母皇一開始識字便陪在她身邊,一直到她成了太女,納了太女君,他也一直都不曾離開她的身旁,她不知道,他一直都喜歡她,很愛很愛她,他的願望很卑微,就想這麽一輩子陪在她身邊,不敢有其他奢求,她也一直拿他當兄長看待。

“我們以前的感情,真的很好。”每當父君陷入回憶,清瘦的面龐都會帶着難得的甜蜜微笑,他卻怎麽也不相信,從記事起,那個對他們一直萬分冷漠的母皇,真的留給父君如此難忘的溫馨回憶?

“有天她和太女君商議,說要給我尋個好人家成親,被我聽到了,心裏很害怕,于是,我做了自己一生最瘋狂的一件事,”父君每說到這裏時身體都會顫抖:“給她下了藥……然後就有了……嗨,小然兒還不懂,父君糊塗了怎麽會說這些……你只要記得父君一直不後悔,到現在也不悔,而且你要記住你母皇是個好人,我因下藥一事被太女君發現告知先帝,本該處以絞刑,你母皇費了很大的周折才保我不死,且頂着很大的壓力生下了你……她一直都對我們很好很好的。”

“騙人,她根本不來看我們。”

“你母皇心裏一直有我們。”

“哼,騙人,然兒不信。”

騙人,你騙人,不信,我不信……他緊緊攥着身側的錦被,喃喃出聲,紅木案幾上的燭火已被竄入木窗的寒風撲滅,偌大的鳳坤宮頓時陷入黑暗,而他的夢境仍在繼續。

13歲那年,一個永難忘記的漆黑冰冷的冬夜,寝宮內唯一的一盞燭火閃着昏黃的顏色,父君躺在床上,病的很重,彌留之際只有他守在他身邊,他瞪圓了凹下去的雙眼,瘦削的臉頰泛着了無生氣的可怕的鐵青色,僵硬的嘴唇一點一點張合着,發出微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問他:“她來了嗎,她來了嗎?”

他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他不敢告訴父君,此時她正在自己鳳君金碧輝煌的寝殿裏,其樂融融的慶賀着太女的誕辰,他去找她,但只隔着木格子窗,聽到鳳君冷冰冰攆他走的聲音。

他只能悲哀的看着父君緊緊的盯着他,不住的詢問他,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到死他的眼也沒合上……

自此之後,他感覺自己的心變的漸漸冷硬起來,雖然那以後母皇對他一改常态,讓他同皇姐和一些大臣的子女接受太傅的教育,偶爾也會關心他的飲食起居,人們都說她對他很好,他暗地裏總是嗤之以鼻,回複她的只有毫無感情冰冷的笑容——正如同以前她對他那樣。

恍惚間似乎到了他十七歲那年,他獨自一人正在書房書寫太傅交代的功課,皇姐卻從門外走入,看到他,一臉鄙夷,踱步上前,捏起一張他抄譽好內容的書紙,粗略一看,皺起了眉頭,朝他的臉甩了過去,潔白的宣紙在他眼前輕飄飄的落下,伴随着皇姐刻薄的話音:

“寫的什麽啊,讓人看不懂,林悠然,我看你應該跟五六歲的娃子一起重新讀讀私塾,好好練練該怎樣寫字。”

他輕輕放下紫檀狼毫筆,擡起頭,無畏的回視她,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原來皇姐看不懂啊,也是,是該和幾歲的幼童一起重新學起,”他緩緩的站了起來,狹長的鳳目眨也不眨的盯着她:“要好好學學怎樣認字,免得以後長大了看不懂大人寫的字……對吧皇姐?”

“你!”她頓時惱羞成怒,卻被門口一清冷的聲音打斷:“華兒,退下。”

“母皇。”皇姐慌張行禮,躬身低首退出之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不以為然的一笑,越過書桌客套向她行禮。

“悠然,在姊弟裏,只有你,最像母皇,”她含着笑,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半晌,又輕輕搖了搖頭:“可惜了,是個男兒之身。”

男兒之身又怎樣!男兒之身一樣可以頂天立地,做出輝煌的成績!他絕對不要像父君,到死還在心心念念着一個女人!情感的羁絆,他不要!不要!

驀然一個激靈,睜開雙眼,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镂空的銅質熏籠裏,燃的正濃的橄榄炭發出微藍的火光,溫暖……而又寒冷。

他默默的起身,緩步走到窗前,不知站了多久,天空逐漸黯淡下來,黑夜已然來襲,此刻已是掌燈時分,原來自己已經醉了整整一個白天。

他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沖動,他想見見情兒,想見見他此刻覺得在世上的唯一的一個親人——一個肯真心對他笑,不會算計他的親人……這個念頭一湧入腦海,他便猛地撈起一旁置于紅木衣角架上的鬥篷,匆匆披上身,急促的踏入門外似永恒無邊的黑暗裏。

作者有話要說: 悠然是個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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