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叔
徐致遠從小到大沒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連他爹打他都是在家裏把門塞得嚴嚴實實,因為家醜不可外揚。
因為這一拳結下了梁子,俞堯讓他恨得牙癢癢,徐致遠發誓要把打在自己肚子上的一記仇給報回來。
傅書白勸他:“算了吧遠兒,本來就你理虧,誰會揩油揩到他小叔身上,這不大尾巴狼嗎。”
自己之所以會誤解跟傅書白有很大一部分關系,徐致遠接連問候了他的幾位親戚,道:“他媽的,不是你說可以摸的嗎?”
傅書白問自己什麽時候說過。徐致遠說他用眼神 “暗送秋波” 的。
傅書白四指并攏發誓,自己那時的眼神只是在告訴他這位先生身份不一般,絕無淫意。是徐致遠思想龌龊、六根不淨腦子裏幻化出了這麽個意思。
“……”
徐致遠有氣無處發,只能黯然給不講道理的仇恨上又添一層悶悶的羞憤。這種雜糅的心情總在他看到這位小叔叔時出來作祟。
俞堯成了他的專屬老師。徐致遠本以為他這人見面給他一個下馬威的目的是讓他上課聽話,觸碰到了他叛逆期的一根筋,他偏要跟俞堯反着來。
但相處一段時間才發現俞堯和他的初印象完全不一樣,随和的脾氣讓那些 “強硬” 反抗像打在棉花上一樣綿軟無聊。
徐致遠很奇怪,他覺得這人着實有些難猜,于是更改策略,開始由強硬轉為軟磨硬泡,非要把這人的破綻給摸個底子。
俞堯寡言少語,但是聲音溫柔好聽,教起學來又十分耐心,幾乎是挨個掰着徐致遠的手指頭,細膩得就像教小孩學算術一樣——徐致遠當然沒有笨到那種程度,其中多半是故意添亂,以試探俞堯的忍耐上限。
于是他故意把琴拉得嘔啞嘲哳去玷污小叔叔的耳朵,然後在俞堯緊縮起眉頭時,看似天真無害地問一句:“我拉得好不好嘛?”
其中飽含的期待讓俞堯硬生生把責備忍了下去,他只好再耐着性子去糾正。但是如此幾番之後,徐致遠的小心思很容易就被看穿了。
俞堯認真地問他到底想不想好好學。
徐致遠故作委屈道:“我本來就在好好學,你兇我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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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堯伸出食指:“再給你一次機會。”
徐致遠又拉得雞飛狗跳,一曲作畢之後,看着沉默不語的俞堯洋洋得意地挑釁:“啧,小叔叔不必用這種贊揚的眼神看着我,也不必用安靜來默許我的優秀,自己是天才這件事我打小就心知肚明。”
“……”
這個打小有自知之明的天才得到了俞堯的獎勵——
第二天,徐鎮平就揍了他兒子一頓。
徐致遠趴在床上 “養傷”,對站在他邊上的俞堯咬牙切齒道:“你他娘的玩不起,有種跟上次一樣再給一拳,我跟你打一架…… 跟我老子告狀算什麽本事!”
俞堯輕輕把琴放在頸邊的鎖骨上,下颚貼向腮托時,徐致遠可以看到他脖子露出的白皙筋脈。
俞堯說:“你并沒有犯我,我不會打你。”
徐致遠冷笑:“你真以為你能打得了我?上次人多懶得跟你計較而已,我要是真跟你動手……”
“我給你演奏一次,你好好聽。”
“我他娘還沒說完話!”
俞堯旁若無人地起勢。
屁股有傷的徐致遠沒法站起來彰顯自己的威嚴,只好将枕頭往腦袋上一蓋,試圖隔絕外界一切聲響。
旋律透過厚重的棉花,進入他的耳朵。徐致遠心中焦躁的罵聲平靜了下來。
如果讓他去找一個詞來形容此時的感覺,他只能從沒被多少知識滋潤過的腦海中搜刮出一個 “毛骨悚然” 來。
當然要形容的不是驚悚,而是那種汗毛直立的穿透感。
就好像這音樂是從他血液裏生長出來的,空靈靈地灌溉着五髒六腑,多年的靜默、等待,只是為了此時此刻的一場共鳴。
後來的徐致遠一度想将這種感覺寫下來,或者演奏出來,奈何文學素養有限,藝術天賦不足,只能将它放在心裏細細咂摸了。
徐致遠悶在枕頭裏差點憋死。
窒息将他從出神中拉了回來,他的目光從縫中将俞堯的輪廓一寸寸地描摹。
白色襯衫的袖子挽在手肘,領口處放任了兩顆散漫自由的扣子,沒關住鎖骨和頸上的紅繩,這個人沉浸的樣子…… 就像是一只高貴又漂亮的白鳥。
他心底有一種頻率,莫名其妙地,與這位優雅的演奏者産生了一種說不上來的微弱和鳴。
徐致遠最終還是在置氣中妥協,問了一句:“你拉得什麽曲子,怪好聽的。”
“原曲是德彪西的鋼琴曲,《月光》。”
“嘶…… 鋼琴曲,” 徐致遠喃喃自語,“你會彈鋼琴嗎?”
“嗯。”
他聽着曲子沉默一會兒,忘了生氣,來了興趣:“…… 哎,那等我學會這一首,咱倆一個拉,一個彈,怎麽樣?”
“随便你。”
在俞堯眼裏徐致遠還是個脾氣飄忽不定的小孩,他又不愛跟小孩計較,只當徐少爺說過的話為童言無忌,于是才會 “有求必應”。
這件事還是徐致遠後來琢磨出來的,暗自生了很久悶氣——若是當時他知道俞堯心裏其實不把自己當回事,一定會忍着屁股的劇痛當場揭被而起。
俞堯在他面前閉着眼睛拉了一遍又一遍。
徐致遠的怨氣從來待不長久——也不怪俞堯把他當小孩,曲子聽熟了,就又忍不住打趣道,“你打算什麽時候教會我。”
“看你什麽時候能學會。”
“你這不車轱辘廢話嗎。” 徐致遠道,“哎,小叔叔,其實你不讨厭,就是脾氣太壞,人又古板得很,不如我活潑開明,所以我們之間有代溝。”
徐致遠 “文學素養有限” 和“藝術天賦不足”是有原因的,他大部分的時間和心思全都花在跟自己戀愛上。
俗稱自戀。
俞堯不說話,徐致遠便催着他說話:“…… 你看你就是這一點不好,不把別人說話當回事。要麽就擅自打斷,要麽就什麽也不回。”
徐致遠這一通煞有介事的分析讓人覺得他有多了解俞堯似的。
“還有,別以為這事兒就翻過去了,少爺我還生着你告狀的氣呢。” 徐致遠一半臉埋在枕頭裏,眼神在他身上拿不下來,“小叔叔,快點說些哄我的話,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就原諒你了。”
俞堯充耳未聞地演奏着。
“行不行,哎你聽見了嗎……”
“喂…… 小叔叔,俞堯!”
俞堯被他吵得皺了下眉頭,只好停下演奏來看着他,溫和道:“不要說話。”
“你瞧瞧我嘴上有閥門嗎,” 徐致遠大言不慚道,“能叫少爺閉嘴的,只有老子的棍棒和美人的唇。”
俞堯嘆了口氣,将小提琴擺正到桌子上,在床邊俯下身來。
徐致遠莫名其妙地蜷了手指,不小心咬到了自己下唇的一塊肉,看着俞堯問道:“…… 做什麽。”
“我與鎮平商議一番,” 俞堯給他拽了拽被子,隔着被褥輕輕拍了拍徐致遠受傷的屁股,聲音讓人覺得柔和舒服,道,“他下手還是太輕。”
徐致遠:“……”
……
秋風送涼時,環繞着練習樂聲的銀杏葉地上少了個高大颀長的身影,傅書白左右不對勁,因為徐少爺不參加沙龍,那些 “慕名而來” 的才子佳人們都少了許多。他好不容易把徐致遠約出來下館子,見面的第一句就是:“喲,咱大忙人徐少爺居然撥冗來跟我吃飯了,榮幸至極。”
徐致遠心神憔悴地踹他:“少給我陰陽怪氣。”
徐老爺的棍棒是讓徐致遠嘴上關閥門的最好法子。恰好徐鎮平近日空閑時候較多,就受俞堯之邀在練琴的時候在旁邊坐着,給徐致遠造成的恐怖程度不亞于驚悚故事裏吊在人背後的鬼。
幸好老爺子最近領了命令外出,半把個月回不來,徐致遠這才回歸自由。
徐致遠的技藝在這期間突飛猛進,同時人也要憋出毛病。
“他娘的,” 徐致遠舉起自己隐隐作痛的爪子,露出揉琴弦造成的通紅指尖,“當時老子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才想要去學這玩意兒。”
“這些樂器都是有靈氣的,你學好了,氣質也跟着上去,看到那些歌劇院裏表演的洋人了沒?只是往那一站,就能叫人覺得優雅。” 傅書白搖了搖頭,道,“我看你的本土氣息太過濃厚,‘小提琴之靈’愛莫能助,反而還要倒過頭來貼合你的氣質…… 可惜可惜。”
徐致遠罵他扯淡,他便把俞堯拉出來做論證,說道:“俞先生就是模範了,他拉琴的模樣你總見過吧。我學識淺薄,除了美找不出其他詞來形容…… 啧,我一個男人都覺得動心。”
徐致遠冷哼道:“你不是跟我炫耀那什麽‘圖不拉’式愛情,又整天歌頌同性戀嗎?你可以去追追他看,不出幾天,閉門羹給你喂到飽,保證只讓你精神戀愛。”
“什麽圖不拉…… 那叫柏拉圖式戀愛,” 傅書白翻他個白眼,說,“支持不代表我是,比起男人的靈魂,我還是更喜歡女人的肉體。”
徐致遠:“庸俗。”
傅書白:“彼此。”
二人契合地碰杯。
各飲一盅酒,正大快朵頤時,傅書白又問起關于俞堯的事。
正如傅書白所說的…… 每每想起俞堯拉琴的模樣,徐致遠的心弦總會不合時宜地撥動一下,只相識幾日,徐致遠對他了解并不多,只停留在漂亮的皮囊而已。他自覺沒有喜歡男人的癖好,偏偏那張臉太叫人魂牽夢萦。
他這會兒功夫好不容易從俞堯的管教下逃脫出來,得了這空閑,和傅書白喝得醉熏,又去了夜總會。
徐致遠平時跟小姐調情時少分寸而多下限,沒真正地嘗到什麽禁果。他大學還沒考上,經濟也沒獨立,要是給他爹領回去個不明不白的大肚子兒媳,徐老爺非得打斷他的腿。
但是那天也許是被限制自由太久,徐致遠的放縱過了頭。
加之他出入的夜總會裏本就有不少人有意攀徐家的枝頭,他這一爛醉,稀裏糊塗地跟人滾到了床上去。酒氣麻痹了意識,他什麽東西都看不真切,滿腦子都是溫香軟玉的唇和迷人的胭脂香。
他興味正酣,正寬衣解帶之時,只聽女人尖叫一聲,徐致遠看向開門而進的迷糊身影,重影相疊,看清了那是他的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