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鳥
慌遽的徐致遠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堯兒?”
…… 徐致遠臉皮厚似鐵牆,無堅不摧,唯獨這段羞恥的 “歷史” 是他的軟肋。
因為是俞堯給他提了褲子領回家去的。
他醉時只有懼怕,就像一切被老子抓到偷葷的兒子,一言不發地跟俞堯回了家,安安穩穩到自個兒房間睡覺。
第二天醒酒,回想起自己如傻子一般的乖巧行為之後,羞恥以及牽引出怒火才一股腦地上頭。
徐致遠三步當兩步走地闖進俞堯的房門,見他正坐在窗邊,聚精會神地翻看一本大冊子。
徐致遠開門見山道:“昨天晚上你幹什麽!”
俞堯将冊子合上,平淡地說道:“你喝醉了,我帶你回家。”
休醉造成的頭疼正啃噬着徐致遠的大腦,他說話聲裏帶着愠怒:“關你什麽事,我自己回不去嗎?”
“鎮平說,在他和徐太太回來之前,讓我看好你。”
“別一口一個鎮平、鎮平的,我媽都沒叫得那麽膩歪!” 徐致遠最忌別人拿他老爹的名字威脅他,這只會給他的惱羞成怒火上澆油,“這是我自己的私生活,我交個女朋友,在哪親嘴在哪上床還要征求征求你的意見?”
俞堯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你女朋友嗎。”
他清淩淩的視線讓徐致遠噎了一下,他随口瞎謅:“我… 不是…… 正要談,嘶,我為什麽要跟你說?”
“你若是真想将她領進門,我無權插手,但要和父母商量,在這之前不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平時少和亂七八糟的人來往。” 俞堯慢斯條理地說,“你自制力太差。”
這話不知戳到了徐致遠的哪跟肺管子,他臉色陰沉下來。
“還有……” 俞堯起身,想去從抽屜裏拿什麽東西,但卻被徐致遠一把逮住手腕,緊緊箍住。他的聲音截住,手腕被抓着的地方傳來的疼痛叫俞堯皺了一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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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致遠晃了晃他的手,一字一頓地森森道:“小叔叔,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打了我一拳。我承認那次是我理虧,當時我還挺欣賞你這脾氣的。現在才發現自己是‘慧眼識錯珠’了。” 他盯着俞堯,“我爹在的時候我聽你的話那是給他面子。現在他出去了你還較上勁了…… 你要不然現在一通電話給徐鎮平,讓他回來打死我?”
“鎮平沒空。”
“那你他娘的就別管我!” 徐致遠冷眼吼道,“他的兒子他自己不看,用得着你個外人看?”
俞堯望進他的眼睛,也沒說什麽,思忖良久,慢吞吞地吐出一個 “好” 來。
從這件事之後許多天,徐致遠和俞堯都沒有過什麽交流了。
徐家的府宅很大,除了白天來做事的管家和住在家裏的三個傭人之外,能喘氣的就只有他們兩個。雖然低頭不見擡頭見,但俞堯在承諾不再管他之後,兩人好像變成了陌生的房客關系。
徐致遠通過管家之口得知,俞堯是徐鎮平一位摯友同父異母的弟弟。這位摯友的老爹比較有出息,正房妻子去世之後竟娶了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太太,生了俞堯這個混血兒子。
他的年紀只比徐致遠大七歲,抛去輩分,還沒到該被喊叔的時候。他年輕,熟練很多語言,思想開明,身上有着一個 “先進青年” 的所有特質。這樣一個人,跟他那個安常守故的老爹聊得來的也是一種奇跡。
俞堯經常白天不在家,徐致遠也不知他去了哪兒——他甚至認識俞堯到現在連他來到淮市的原因都不知道。不過俞堯傍晚總能惹了身疲憊回來,不會吃傭人給他溫着的晚飯,關進自己屋子裏就不出來了。
徐致遠在家裏閑得不像話。他成績差到考不上學,徐老爺就給他雇家教。接連幾個老先生給他氣走之後,下一個合适的人選還沒找到。而傅書白最近的時間全部榨給了什麽考試,什麽論文,沒有精力陪他解悶。
徐致遠就這麽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脾氣,心裏裝不了多少新仇舊恨。過幾天丢面子的恥辱淡了,心裏也就翻篇了。
說好聽點叫豁達,不好聽點叫沒心沒肺。
小混蛋無聊透頂了就又想跟俞堯說話,心裏怪他跟自己較勁,但自那日和俞堯 “劃清界限” 才過去幾天,又說服不了自己去主動挑起話題。
于是他想到一個絕佳的辦法,他在某天下午主動練了半個時辰的琴,等着俞堯傍晚回來。
徐致遠的琴聲雖然還是慘到 “不忍卒聽”,但比起之前來好了許多。尤其在聽到俞堯進門的腳步聲時,在緊張之下竟把曲子演奏得格外順暢。他裝作毫不在意地沒有停下手中的弓,心裏面卻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俞堯的評價。
但俞堯的腳步竟然沒有停,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去,就好像客廳裏沒有人在演奏,發出聲音的只是一架出了故障的留聲機。
徐致遠青澀笨拙的樂聲與關門聲一齊戛然而止,他忍不住朝樓上喊了一聲 “喂”。
沒人理他。
他報複似的把難聽的鋸木聲拉得滿屋子都是,俞堯越是不理,徐致遠就越是生氣。直到手指痛得受不了,他才垂頭喪氣地将琴扔到沙發上,邊低罵邊砸枕頭。
最後還是管家理了理他,他把耳朵裏的小棉塞摘下來掖回口袋,無奈地遞給徐致遠一瓶清涼的乳膏,說道:“聽人說磨起繭子來就不痛了,初學者嘛總得吃點苦,少爺的指頭要是疼得受不了,就抹些這個。”
徐致遠擰開,聞到了些許薄荷的清涼。他只好自己抹了,揚着下巴指了指樓上,微聲問道:“他白天都到些什麽地方去。”
“哦,俞先生被既明大學雇來做副教授,白日不在家便是在教室了。但今日他應該沒課……” 管家看了樓上一眼說,“我見他早上帶着膠卷出去過,大概是去洗照片去了?”
既明大學好像是傅書白的大學來着,徐致遠心想。
“他要洗多少照片花這麽多時間?” 徐致遠道,“都是些什麽樣的,你見過嗎。”
管家道:“就在俞先生房裏擺着,他說過讓我們随便參觀,我見過幾張,照片上面也沒幾個人影,就拍了些鳥,我見識少也不認識。就看它腿特別長,翅子張開老大一只,怪好看的。” 他道,“俞先生說那叫丹頂鶴,就是給老人祝壽時經常繡在畫上的紅頭大白鳥…… 我之前還以為那都是古人編出來的神鳥。”
徐致遠疑惑道:“丹頂鶴?哪玩意兒咱這裏有人養殖嗎?他去哪裏弄得這些膠卷,拍來做什麽。”
管家被他這一連串問得腦殼發疼,道:“哎呦少爺,我就是前天好奇問了俞先生一嘴,具體的東西我哪明白。你要是想知道得自己去問一問他。”
徐致遠對鳥不感興趣,他的重點在于得知了俞堯的行蹤——這附近就一家照相館,乘巴士到那裏只需十分鐘多些。
……
傅書白是個 “好兄弟”,知道徐致遠無聊之後,就在百忙之中挑選了幾個同樣游手好閑的混子陪少爺解悶。
其中一個小青年姓巫,徐致遠和一衆人都喊他烏鴉。因為這小子心眼多得像老鴉的羽毛,而且顏色都一般黑。拍徐致遠的馬屁也是拍得最響的一個。
內到氣質涵養,外到容貌和 “體香”,反正徐致遠有的沒的都被他明誇暗贊了一番,得知徐致遠心中的憂愁,烏鴉也是積極地進言獻策。
“……” 徐致遠不喜歡男人身上噴香水。忍不住聞了聞自己身上的 “萦鼻清香”,那大概是他用來緩解手疼的涼膏味。
烏鴉就像算數老師教出的最愚笨的學生,把哄女人的一套公式生硬地搬在了他徐致遠身上,渾然不知辛苦堆出的結果被劃了零分。
烏鴉頂着徐致遠的不耐給他卷了根煙點上,聽完他傾訴心事之後,露出張谄媚的嘴臉:“我給少爺支個招。”
徐致遠興趣寥寥,道:“說。”
“這種留過洋的公子哥最是喜歡看不起人,尤其對待是學歷比他低的,比富人看不起窮人還要厲害。” 烏鴉有模有樣的分析道,“不是我冒犯少爺,我覺得這個姓俞的就是純屬門縫裏看人——把您看扁了…… 當然徐少爺肯定比他強多了。”
徐致遠只是抽着煙,面無表情,不置可否,他道:“我問你要支什麽招。”
“您別急,這正要說呢…… 真高人都是能文能武,我們學問比不上他,拳腳總比他強。”
徐致遠嗤笑道:“還真不一定。”
“就算一個人不一定,一群人總能制了他。” 烏鴉嘻嘻笑着,“照相館往東不遠的石庫門有塊地方還沒招到新租客,巷子清淨無人。他從照相館回徐家肯定要路過,到時候我們在那裏守株待兔地綁了他,徐少爺再假裝‘英雄救美’,到時候他對您感激都來不及…… 哎呦。”
徐致遠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讓他回家往廁坑裏倒一倒腦子裏面的垃圾小說。
烏鴉捂着腦袋眼睛瞪大,驚喜道:“少爺怎麽知道我讀的小說。”
“就你?守株待兔,英雄救美倆詞都是從書上摳下來的吧。”
衆人皆笑,烏鴉卻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的計劃絕對萬無一失。
“什麽年代了,土匪犯罪,綁人違法。”
“我們哪敢動真格,就做做模樣,我見過這種公子哥,遇到這種事不用我們動手,膽就被吓破了。”
徐致遠看着眉頭聳動的烏鴉,沉默了一會兒:“……”
他也不知道怎麽就鬼迷心竅了,大概是想到了俞堯驚慌失措,以及事後對他感激涕零的模樣,忽然來了極大興趣。一掐煙頭,站起身來。
他磨了磨後槽牙,心中浮現出一些隐隐的期待來,道:“記得把眼睛蒙上。” 臨了囑咐烏鴉一句,“…… 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