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剪柳

作者有話說:是春天呀。

俞堯這一去,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徐致遠正在客廳,擺弄着俞堯新洗的那些照片,見他回來,問他昨天幹嘛去了。俞堯只說學校安排了些任務,上樓到房間取了些東西,并叮囑徐致遠看完了把照片放好。

他連圍巾都沒有摘下來,徐致遠的目光随着他上下樓,問了句:“你又要出去?”

“事情還沒辦完。”

徐致遠搓着相片的一角,欲語還休,俞堯以為他想問是什麽事情,正準備搪塞。徐致遠卻說:“回來吃午飯不。”

俞堯張了張嘴,措辭沒派上用場,簡單地說了一句:“…… 我盡量。”

“你要是吃的話…… 早點回來。” 徐致遠沒去回頭看俞堯,只在沙發中央留下一個孤獨的後腦勺,還是歪的。

“你回來我媽才會下廚。” 徐致遠說。

俞堯看着那顆腦袋。

徐家雖大,但只大在屋子,不在人氣。徐太太不同于其他的 “家庭主婦”,沒時間相夫教子、打掃庭除,徐致遠吃頓她親手做得飯還得趁逢年過節或是家裏有什麽值得慶祝的大事,連他的生日都排不上號。徐老爺更是幾個月才能見上一面。

徐致遠寧願在夜總會抱着小姐聽她們嚼舌,聊胭脂漲價的瑣事,也不願意在這個大房子裏獨自翻書。不過自從俞堯來了之後,徐致遠在外面混的時間忽然少了許多。

像昨日那樣一家人齊聚,和和氣氣地談些陳芝麻爛谷子,徐致遠更是第一次。

遺憾是飯局裏沒有俞堯。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在抓心撓肝地想着第二次。

他聽見俞堯嗯了一聲,接着就是開門遠走的腳步。

…… 不知是心中的哪塊地方冒出一絲嫩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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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傅書白講過病榻上的窮學生數常春藤葉的故事。畫在牆上的最後一片綠色是盼頭…… 那他在心上剛剛抽芽的,大概也是盼頭。

……

徐致遠去找傅書白聊天解悶,在半路遇見了巫小峰。

他大概是游手好閑太久了,家裏人給他找了個拉車的營生。他脖子上正搭着白手巾,跟其他車夫侃天侃地,看到徐致遠時臉色霎時青如酸梅,一言不發地拔腿就跑。

但徐致遠只喊了一聲:“回來。” 它就戰戰兢兢地倒退回原地了。

“徐…… 少爺。”

徐致遠并沒有找他茬,而是給他遞了錢,說去既明大學。烏鴉拉起他,一路上悶得像個葫蘆,走了半程之後才敢開口搭話道:“少爺是去找傅書白,還是…… 俞先生。”

徐致遠撐着腦袋說:“找傅書白啊。”

提及俞堯只是試探,烏鴉後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如常,松了口氣,看來這位少爺寬宏大量,已經把那事揭過篇了。他說道:“那恐怕不行,今天上頭在既明查學生,正好就是傅書白那個院的,他們得等下午才能被放行。”

“什麽事?” 徐致遠皺眉問。

烏鴉消息靈通,好像整個淮市的石頭縫裏都有他的耳目。他說:“昨天有人在教學樓的牆上用紅漆寫字了,盡罵上頭是吃裏爬外消極抗敵的廢物。這事叫警察局知道了,說既明有學生受了反動思想的荼毒,非要查個清楚。”

徐致遠蹙着劍眉,心裏想着,俞堯回學校難不成是為了這事。

他問:“老師也查?”

“沒,字是前天晚上寫的,當時教師宿舍沒人,唯獨的兩個老教授都有不在場的人證。”

徐致遠心裏放下了塊石頭,托着腮調侃:“說的本來就沒錯,淮市這群碩鼠就想着讓地和談,血性還不如些學生。”

“哎呦,少爺您別亂說話。” 烏鴉一邊跑着一邊四處探頭,說道,“徐老爺也算是聯合政府的要員,你這不連他一塊罵着了嗎。”

“我爹和那些酒囊飯袋不一樣,” 徐致遠來了脾氣,“要是槍在我爹手裏,賊人一刻也別想在淮城待。”

話題愈演愈烈,烏鴉趕緊掐火,說道:“徐老爺有勇有謀,肯定跟那些目光短淺的人不一樣…… 話說回來,最近徐老爺回家,少爺您怎麽不在家裏多陪陪。”

徐致遠只是不想讓別人說徐鎮平的不好而已,對那些風雲際會的複雜國事不感興趣。徐太太雖時時為它發愁,但愁不與兒說。平常和傅書白聊天時談及,他就順便聽一耳朵,若是問起徐致遠的意見來,他也只是一句 “不管我事”。

他順着烏鴉給的臺階下了,說道:“他是個大忙人,用不着兒子陪。”

烏鴉幹巴巴地捧場笑。徐致遠叫他調頭,目的地從既明大學改成了仰止書店。

這是家私立書店,經傅書白介紹,說是名字取于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以喻來此顧客品行高尚,德行崇高。不過徐致遠來此的目的在他後面一句——光顧這裏的有許多漂亮的女學生。

他走進去,呼吸了一口陽光正好的書香,覺得足可以拿這一肚子新鮮 “文化氣” 回去和俞堯炫耀了。徐致遠随便抽了本書去窗邊坐着了,書店裏人剛好,果真有許多素雅衣裳的女學生,徐致遠從前最是青睐這種清新的女孩,現在僅僅是逗留兩眼。

雖那些的面容上尚且有幾分青澀的美色可以欣賞,但徐致遠只覺得興趣乏乏。他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用好聽的話說,大概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曾經滄海難為水…… 要命。

這 “滄海” 必然是他的小叔叔了。

徐致遠扶額,正暗暗地責自己不争氣,擡頭時目光掃到了一片裙擺,裙擺的主人小聲叫道:“是徐致遠少爺嗎?”

徐致遠的笑容随時為女士和美人準備着,表情切換起來沒有罅隙,他放下書,禮貌道:“是我,姑娘是……” 徐致遠看清了她的臉,覺得這短發女子眼熟,想了一會兒,道:“我們在既明大學遇見過是嗎。”

岳剪柳道:“是的。”

她指了指旁邊的空座位,徐致遠微笑道:“沒人,請坐。”

“謝謝。”

岳剪柳禮尚往來地也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徐致遠挑眉,道:“剪柳姑娘的名字,像春天。”

二人的交談中規中矩,徐致遠發覺岳剪柳并不是外向的性子,還經常把天聊死,全靠他一人挑話題支撐。徐致遠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書,封皮上複雜的名詞,打消了他欲從書本下手找話題的心思。徐致遠好奇,既然這位姑娘并不是熱于社交,為何還要主動過來搭讪。

她又在三言兩語間,提到了俞老師。徐致遠見她抓書的手指都蜷縮緊了,心想這大概是他小叔的崇拜者。

岳剪柳并不是俞堯的直系學生,她是被朋友強行拉去物理學院新來的 “美男” 教授講課的。本以為會在那些聽不懂的術語中昏昏欲睡一節課。但沒想到俞堯在物理學與唯物辯證主義的時候,中途延伸出了個小差,給他們淺講了些別的東西,可她卻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忽然像個給人介紹心愛東西的小孩,眼裏閃爍這隐隐的期待,小心翼翼地把書遞給徐致遠,說道:“…… 俞老師講的是這個。”

徐致遠聽得腦殼疼,接過書來,翻了幾頁,故作十分懂的模樣:“喔,小叔叔跟我講過,很是吸引人。”

期待得到了回應,岳剪柳難得的笑了起來,道:“俞老師曾與我說,他有個天資聰穎的侄子,後來我才知道是致遠少爺你…… 便心想你的思想一定與俞老師和我有契合之處。” 她稍稍松了口氣,說,“果不其然。”

徐致遠的笑容愣在臉上,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懷疑地問:“他說我…… 天資聰穎?”

“嗯。”

“他什麽時候說的,又為什麽…… 這麽說。” 徐致遠渾然不覺自己完美無瑕的微笑冒出些慌急來。

“俞老師剛來既明的時候,許多學生喜歡課後在九號教室問他問題。那時候與我同行的還有幾個活潑的男學生,俞老師說他們讓他想起了你。” 岳剪柳說,“我以為你和俞老師的關系很好,因為他對你的評價很高,讓我印象深刻。”

九號教室前種滿了銀杏樹,曾是他們附儒風雅的音樂沙龍的集合地,也是他和小叔叔相遇的地方。

徐致遠的心思又不知飛向了哪裏,聊了一會兒後找了個理由告別了岳剪柳,岳剪柳看上去還有些話想對他說,但是被一時高興上頭的徐致遠給忽略掉了。他懷着一顆砰砰直跳的心髒,出門,拍了拍蹲在石階上等候的烏鴉。說:“走了。”

烏鴉奇怪:“少爺怎麽這麽早就出來了。”

“回家回家。” 徐致遠心情愉悅地說道。

他翻來覆去地咀嚼岳剪柳說的話。

俞堯居然說他天資聰穎,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說他聰明。

他從長輩那裏聽到過誇贊他的褒義詞無非就是 “健康”“長得挺高”“性子挺虎”——要麽是說他個頭,再則說他的脾氣。這麽真情實意地誇他腦袋的,俞堯還是頭一個。

徐致遠一邊高興一邊又胡思亂想,回憶起自己之前的表現。

那時候他在小叔叔面前混賬了沒?

…… 這個應該不用猜,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俞堯面前混賬。

那…… 半路綁他那件事發生了沒有?

高興在半路絆了個跤,讓徐致遠冷靜了下來。他皺起眉,在颠簸的車上托着腮,又想起了小叔叔曾經在醫院裏拒絕自己的冷漠模樣,心中 “喜極生悲” 地開始泛堵。自己蠢成那樣,這件事不論發生在評價的之前還是之後,肯定會給俞堯留下個抹不去的壞印象。

藏了許久的愧疚就好像是打翻在書桌的茶杯,水緩緩地洇透紙面。徐致遠覺得心中不舒服,于是喊了烏鴉一聲,烏鴉在路邊停下,道:“哎,少爺,做什麽。”

“明天上午你到我家來。”

烏鴉搓手,賠笑道:“這…… 我得外面拉客呢,怕是沒有閑工夫去少爺家作客。”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給你錢。”

“這…… 多謝少爺,” 又能參觀徐家的大房子,又能躺着賺錢,烏鴉欣然接住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笑眯眯道,“少爺是想讓我去做什麽。”

徐致遠的眼睛十分多情,笑時 “沾衣欲濕杏花雨”,大多數姑娘看不穿這蒙蒙細雨,只霧裏看花地覺得小少爺浪漫。但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胸府裏可沒有什麽玉宇瓊樓,心思只能藏兩三條不能再多了。

所以直覺告訴烏鴉,這笑容 “吹面不寒楊柳風”。

“之前攔路綁俞堯那事,你去給我小叔叔道個歉…… 措辭我給你想好了。” 徐致遠跨過他的肩膀,說道。

巫小峰:“……”

他心裏透亮得很,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潛意思就是 “之前攔路綁俞堯那事,你去給我頂個包。”

“少爺別這麽說,我本來就有責任,” 他看着徐致遠響當當的錢包,拍了下大腿,一咬牙把珍藏了許久的新成語給用上了,說,“這當然是…… 義不容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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