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四口
一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徐致遠的 “老俞” 畫得爐火純青。 他在當天晚上,當着俞堯的面在數學大題的空隙上畫了一個大大老俞,以示挑釁。
俞堯觀摩了很久,問道:“這是什麽。”
徐致遠:“這是你。”
俞堯認真道:“你在題上畫我做什麽。”
“因為我想到了一個考試通過的絕佳方法,” 徐致遠不安分地轉着筆,說道,“我小叔叔在既明大學無人不曉,我只要在卷子上寫一個’我叔是俞堯‘,再畫上這一副标識性的尊容,批卷先生準讓我過了。”
俞堯不語。
徐致遠笑道:“怎麽樣?”
俞堯慢慢卷起題紙來,輕敲他的腦袋:“沒收了,補做兩份。”
這次徐致遠不再那麽聽話了,既然他爹明日就要回來,俞堯又油鹽不進,他也幹脆破罐子破摔。抓起俞堯的手腕來,道:“不做,你給我拉琴聽。”
“太晚了。”
徐致遠合衣,囫囵着上床,被子一蓋,道:“那你給我說故事,哄少爺睡覺。”
“你多少歲了。”
徐致遠道:“多少歲你也是我小叔。”
俞堯起身道:“我去喊安榮給你講。”
“堯兒!” 徐致遠抓住他的手,埋怨道,“這個點我媽都睡了,她明早起來還有工作,你折騰她幹嘛呀,不好。”
俞堯看着他,不語,但徐致遠能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他想說的話:“所以你就折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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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致遠笑嘻嘻道:“小叔叔,你心最軟了。”
俞堯深呼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坐下,将手輕輕地從徐致遠手掌心裏抽出來,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來翻閱。徐致遠倒不是想聽故事,他總是在一些細末處留心,近來晚上補課時發現,他的小叔叔在晚上格外好看。尤其是床頭擺上一盞燈光淺淺的臺燈,暖黃潤透過他的白皙皮膚,像是金石所為展覽的無瑕良玉打的光暈。
徐致遠逮着一個好時機,趴在枕頭上看了個夠,聽在翻書的俞堯說了一句:“我給你講普朗克量子假說中的輻射能量量子化概念……”
“……” 徐致遠起身奪過他的書,防止他回去搶而塞到枕頭底下,說道,“…… 你還是走吧。”
他心想,好好的美人怎麽長了個書呆子的腦袋。
俞堯不解,目光落在他塞枕頭的書上,提醒道:“枕頭墊得太高,晚上容易落枕。”
“你懂什麽,” 徐致遠趴在枕頭上,把後腦勺朝向俞堯,道,“傅書白說,這是科學學習法,利用擴散作用可以讓知識從高濃度流到低濃度。”
俞堯:“…… 嗯?”
徐致遠指了指枕頭下面的書,說道:“高濃度。” 又指着自己的後腦勺:“低濃度。”
他似乎聽見俞堯輕輕笑了一聲。
徐致遠驚訝地眨眼,連忙将腦袋轉過去,卻遺憾沒有捕捉到笑容的尾巴。他着急地脫口而出:“…… 你再笑笑給我看一眼。”
俞堯面不改色,又往他腦袋底下塞了兩本書。
徐致遠:“?”
俞堯一本正經地科普道:“濃度差越大,擴散越快。”
“……”
……
第二天徐致遠歪着脖子去見他爹。
徐致遠提過父親的行李,放到車上,給車夫多塞了些錢。
徐鎮平一直嚴肅地盯着他看,指着他的腦袋,不用老爹開口,徐致遠就自覺用死無波瀾的語氣解釋道:“落枕了。”
徐鎮平皺眉:“你睡成什麽樣。”
“不是我,是知識太沉重。”
徐鎮平接不上話,對他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啞謎感到不滿,瞅了歪脖兒子一眼,父子兩人一言不發地回了家。
徐太太上班,而俞堯今天沒課,正在家門口迎接二人。車子停下來,俞堯主動去接行李,朝徐老爺伸出手,道:“歡迎回來。”
徐致遠第一次見到小叔叔露出牙齒的笑容,忽然想到了照片上那個抱着鳥兒的小少年。
兩人很正式地握了一下手。
徐鎮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問兒子:“你媽呢。”
徐致遠的脖子不均勻地承受着腦袋的壓力,正難受着,叽歪道:“報社呢,沒回來。”
徐鎮平哼了一聲,仿佛心情上生了個只癢不痛的小疙瘩,有些不爽快。徐致遠後悔接老爹的話了,徐鎮平怕是要把李安榮同志沒在家接丈夫而造成的別扭氣轉移到自己頭上。
果不其然,徐老爺整理風塵,進屋後坐下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俞堯:“徐致遠這幾個月表現的怎麽樣。”
徐致遠在暴風雨來臨前給父親端茶倒水,屏住呼吸,盡量使自己看起來雲淡風輕。而俞堯也坐下,看徐致遠倒完了茶,說:“致遠…… 他表現得很出色。”
“……” 徐致遠沒拿住茶壺蓋,它磕着壺身滑落了下來,幸好他眼疾手快地及時接住。
徐鎮平對這評價有些吃驚,剛想說些什麽,聽見動靜皺眉斥道:“毛手毛腳的。”
“致遠每天都有認真聽課,做題。” 俞堯端起茶來吹了吹,“小提琴也練得不錯,他還說今天會拉首曲子給你聽。”
徐鎮平:“哦?”
俞堯看向他時,徐致遠從發愣中清醒過來:“…… 啊?”
“不過看來今天不行,等他脖子……”
“其實……” 徐致遠慌急地抓住這個可以臨時表現的機會,清嗓,故作淡然說:“其實…… 沒事,我可以。” 他指着自己的腦袋,“剛好…… 往左邊歪。”
俞堯:“……”
“身殘志堅” 的徐致遠立即回到房間裏拿出他的小提琴來。端正地在徐鎮平面前一站,心髒砰砰直跳,緊張到剛開始就摁錯了一根弦。
好在後面發揮超常,徐老爺也聽不出前面的小瑕疵,整首曲子拉得有模有樣。
徐致遠留了絲餘光在他小叔叔身上,見他的臉上有淺的笑意。明明入冬漸寒,心中卻不小心溜進去縷乍暖春風。
一曲作畢,徐老爺雖不喜形于色,但一直放在兒子身上的眼神出賣了他的驚訝。他肅色道:“…… 還可以。”
徐致遠則是把繃緊的心弦松下去,裝作漫不經心:“…… 沒拉好。”
沉默半晌。
“還是阿堯教的好。”
“是小叔叔教的好。”
這爺倆又同時開口道。
俞堯覺得這兩個人是一個模子裏出産的。
他無奈喝了一口茶,想給這別扭的父子兩人騰出空間來敘舊,但徐鎮平就好像長了和兒子相克的思維似的,沒話題了就把陳年舊賬翻了出來,又繼續問俞堯:“徐致遠沒幹什麽混賬事吧。” 他道,“我聽安榮說…… 他一開始還不服你管教?”
徐致遠剛露出芽來的欣喜半路卡在了嗓子眼。
“他……” 俞堯放下茶杯,說道,“是不服管過。”
徐鎮平狠狠地瞪了徐致遠一眼,道:“他幹什麽了。”
徐致遠抓緊了弓弦,他以為俞堯還記着自己 “綁” 他的仇,于是憤憤中帶了丁點委屈,道:“…… 我和你說過了,我那只是想開個玩笑,我……”
俞堯将一沓紙給徐老爺遞過去,說:“都在這上面。”
徐致遠:“?”
他定睛一看,遞到他老爹手中的那些紙張,正是他曾亂塗亂畫過的所有題紙——上面畫藝精湛的老俞尤為醒目,正瞪着它頹靡的眼睛,和徐鎮平面面相觑。
……
鑒于此等混賬行為過于幼稚,僅對當事者形象造成了輕微影響。徐致遠托着落枕的腦袋被罰了半個時辰的站。
快要結束的時候,徐太太回來了,圍在兒子旁邊笑夠了之後,去給生她悶氣的丈夫準備洗塵宴了。
俞堯與徐鎮平忙完了公事,下樓來坐在徐致遠旁邊的沙發上看書。
徐致遠小聲咬牙切齒:“算你狠……”
俞堯手指翻過一頁:“不然你想讓我和鎮平說什麽。”
“沒什麽。” 徐致遠像是一只登時将呲起的獠牙收回的狼崽子。
他繼續負着手面壁思過,聽俞堯翻書的清脆聲。仔細聽的話,好像還能聽見他呼吸。這些化在空氣裏的動靜,在一輕一點地撓徐致遠耳朵。
他忍不住去偷瞄俞堯的耳朵和下颌,目光多少沾點大家工筆的技巧,雙鈎、平塗…… 點染,于是腦海裏添了一副巧奪天工的美人骨。
徐致遠以為的戀愛是一場盛大的藝術,每個人各有千秋。
他最鐘情的,便是計白守黑的寫意國畫,山水與人物平分。
徐致遠發着愣,他敬愛自己的小叔叔,可每次看着他的時候,總能從敬愛中咂摸出點微妙的其他意思來。
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荒唐,又感到有趣。
他喚道:“堯兒。”
俞堯 “嗯” 了一聲,半天沒聽到徐致遠的回聲,轉頭看他。
“…… 沒事,就叫叫你。”
徐致遠本來想說 “謝謝”,但一念之後,他覺得還是放到以後再說。
“俞先生,” 管家走過來,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罰站的徐致遠,道,“那個…… 有人來找你,說是你的學生,名字叫夏恩。”
俞堯眉頭稍稍一皺,說:“讓他稍等。”
還沒等俞堯走出客廳門口,那個叫夏恩的學生就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傭人攔不住他。
夏恩個頭一般高,留着寸頭,鼻梁上扛着副大框圓眼鏡。那仿佛可以擋槍彈的厚鏡片和耳朵上夾的鉛筆,配之剛正不阿的長相,大概就是既明大學理工科的統一徽标。
夏恩走得像個炮仗,看起來好像出什麽事了,急匆匆道:“俞…… 俞老師……”
徐致遠轉動目光,挑起一邊眉來看着他。
俞堯僅僅是比了一個噤聲,他便安靜了下來。他絲毫不亂地拍了拍夏恩的左肩,淡淡地說:“…… 回學校說。”
俞堯溫柔的聲色有安撫人心的奇效,這一點徐致遠深有體會。自然對夏恩也是起作用的。
他把話憋了回去,跟着俞堯出了門。
“致遠,” 臨走前俞堯說,“你和安榮鎮平說一聲,午飯不用等我。”
徐致遠心中好像哪裏堵了起來,但也找不出什麽原因,望着他的背影 “哦” 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