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孩

徐致遠是個偶爾頑劣的小孩,和他的那些學生很像——俞堯心裏一直這麽覺得。

于是無論徐致遠怎麽鬧,他總有一種遷就他的意識。

與成年人辯論時,俞堯的立場總是很堅定,雖溫溫和和地不會發脾氣,但從不會讓人覺得好欺負。

可對待小孩不一樣。

裴禛調侃他若是以後做了父親,說不定會慣壞孩子,應了那句 “慈父” 多敗兒。

俞堯出去前,不放心地往樓上望了一眼,本以為徐致遠又要鬧許多天的小情緒,于是回來時買了一份海棠糕,打算哄哄看。

…… 要是不行那就跟之前一樣把他晾三天,應該就自己就想通了。

但是沒想到徐致遠一直在門口候着他回來。俞堯心中放下塊石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致遠,給你買了東西,進屋吃。”

徐致遠擡頭,冷冰冰地看着他。正巧送他回來的汽車上,裴禛走了下來,追過來說道:“阿堯,圍巾忘拿了。”

俞堯道謝,正想取來,裴禛先給他脖子上緊緊地圍了兩圈,道:“這圍巾做工這麽精細,徐太太肯定花了功夫,你還是圍住別摘下來了,省得你這忘性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他撫了撫圍巾,剛好和冰霜同座的徐少爺對視了一眼,笑道:“…… 快點進屋吧,你們叔侄倆好好談談,我就不打攪了……”

“他是你男朋友嗎。” 徐致遠問俞堯。

這個問題就像是碧空晴日下起太陽雨,忽如其來,以至于 “沒帶傘” 的俞堯一時沒反應過來:“…… 嗯?”

徐致遠指着裴禛:“他。”

俞堯被困惑淋了滿頭,道:“啊?”

幾乎是片刻明白他話中意的裴禛笑了一下,說道:“還不是,正在争取。” 他添油加醋道:“怎麽了小少爺?你也要競争麽。”

Advertisement

徐致遠聽得出他在逗自己玩,眼中的陰森濃郁幾分。俞堯終于明白了徐致遠在問什麽,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責道:“裴醫生。”

裴禛哈哈笑了幾聲,雙手一揣口袋,說道:“小少爺很有趣。”

徐致遠差點就要送給他一拳頭,幸虧裴禛的玩笑懂得分寸,及時懸崖勒馬,幾句圓場之後就與他們揮手作別了。

俞堯的眉間的褶皺一直沒舒展開,待裴禛走了,他們兩人進屋,俞堯仍是這副神情。

他把糕點放在桌子上,但籠罩在陰雲裏的徐致遠沒看一眼就要上樓,俞堯在他扶上最後一段護欄時喚住了他。

“致遠,” 他說道,“剛才為什麽那麽問。”

徐致遠一聲沒吭,只用關門聲回答他。

……

既明大學的排查已經結束,之前的牆上紅字好像一只扔進死潭的小石子,沒聽見有什麽消息,除蕩起一圈漣漪以外,再無波瀾。

徐致遠與傅書白再次相聚還是老地方,吆喝傳街的小酒館。在招牌前等傅書白的時候,徐致遠掰着指頭想了想,這些日子勾起他情緒時晴時陰的,無外乎是俞堯。而說來好笑,每次起落前後,都跟老傅有一場 “吃館子”。

他忘記自己是怎麽與傅書白熟識的了,反正很早開始傅神棍成了他的排憂解難的禦用垃圾簍。徐致遠的脾氣別扭得像朝天長的根,有些事越刻意地去想,越迫使自己開口,反倒越往心裏藏。大概只有自在地舉酒傾吐時,才會不經意間露出真情實意。

他先是找了張桌子,聽旁桌的長衫先生推着眼睛高談闊論,也打動不了徐致遠昏昏欲睡的眼皮。傅書白遲遲不來,他只好去門口瞎轉,走着走着,迎面遇見烏鴉拖着他的小車,蔫蔫地走到他身邊。

“少爺……” 他扯出個笑容來,說道,“要上車嗎,給你免費。”

“不了,” 徐致遠頭也沒回,陰陽怪氣道,“我可不敢坐你的車了,省的叫一些人看到了 ,說我欺壓百姓。”

“哎呦少爺,” 烏鴉委屈地撇嘴,“我可不敢這麽說……”

徐致遠沿着路邊走着,烏鴉就拖着他的小車在旁邊跟着,說:“傅書白讓我給少爺帶個信,他這次不能來了。”

“怎麽?”

“不是前幾天查學生麽…… 風聲雖然給壓了下去,但是人查到了。” 烏鴉縮頭縮腦道,“誰能想到是個女學生,聽說姓吳,警察問她平時看些什麽書,又跟哪些人接觸,她…… 平時性子挺孤僻的,沒多少朋友。傅書白倒了大黴,正好跟她有些來往。”

傅書白是個老好人,人緣幾乎散布整個既明,朋友遍地跑,跟什麽樣性子的都能聊上幾句。認識一個 “被孤立” 的女學生并不奇怪。

“不過傅書白平時又不參與什麽亂七八糟的聚會,沒什麽不好的言論,聊會兒就放出來了。”

徐致遠雖然平常不關心這些事,但冥冥之中卻感到了一種細密慢性的壓迫感,這群學生就好像是戴着鐐铐的馴獸師,面前有一只饑餓的瘋狗,他們想要趁着它正沉睡時戮其頸以絕後患,卻還要防備臺下觀衆的譴責和起哄。

這些人似乎還想把他們腦子裏将其脫俗于愚蠢的思想給挖出來,踩爛。

“少爺……”

徐致遠揉了揉眉心,說:“做什麽。”

烏鴉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說道:“我能再見俞先生一面嗎?”

徐致遠剛揉開的褶皺又蹙了起來,斬釘截鐵道:“不能,你想幹什麽?”

烏鴉還以為徐致遠要打他,于是一縮肩膀,眯着眼睛道:“少爺,不是,您誤會。”

“瞎說,你知道我想什麽嗎就說我誤會,” 徐致遠邊說邊揚起一只手來,卻突然發現了一些不同。這不同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僅僅是烏鴉脖子上搭的白毛巾洗幹淨了。

“少爺……” 巫小峰眯眼瞥他,見徐致遠停手了,再一次鼓起勇氣感嘆道,“您以後別氣俞先生了,他是個大好人。”

徐致遠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忽然敢哪壺不開提哪壺,語氣十分不友好:“嗯?”

“少爺你聽我說,” 烏鴉趕緊道,“…… 我祖上十八代要麽當農民,要麽當下人,就屬我最有出息了,能混到淮市來,還認識了徐少爺這樣的朋友。”

“……”徐致遠決定有時間一定要向巫小峰學學話術,他是怎麽一句話裏 “不卑不亢” 地把自己和別人都誇到的。他瞅了一眼黃包車有些生鏽的踏板,不屑地說道:“…… 是挺有出息的。”

“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有俞先生這種身份的老爺跟我說什麽…… 尊重,還請我平起平坐地喝茶。” 巫小峰拿手指蹭蹭鼻子,說道,“我尋思着,就算是從我爹娘往上數兩三輩,都沒有遇見過這種老爺。”

徐致遠看着他。

巫小峰不好意思地笑道:“也怪不得俞先生是個大學老師,我爹娘說能當老師的都是最有出息的大好人。” 巫小峰縮起了脖子:“少爺,你一直看着我做什麽,盯得我背後發慌。”

“沒事,” 徐致遠拿回目光。

他想,“大好人”“有出息” 大概是他沒學過文化的爹娘能從心窩裏掏出來的最好的詞彙,就這麽無修飾地傳給他了。

這個人好像是一片土地上最普通也是最貧癟的一株野草,混在成千上萬的同類之中。平時琢磨出一些利于生存的狡黠,随風飄蕩,随踩彎腰,無公害地讨好谄媚。若是遇到願意分他滴雨露的,土生土長的憨傻就露了出來。

“只是件小事而已,怎麽就大好人了,我對你不好嗎?你要是想喝茶随便進徐府。” 徐致遠雖然心裏那樣想着,嘴上還是不肯退步。

巫小峰嘻嘻笑道:“少爺你氣消了。”

徐致遠:“滾蛋。”

徐致遠加快步伐,他也快步跟上去,他說:“我送你一程。”

“算了,我沒帶錢。” 徐致遠瞥了一眼他的人力車,說道。

……

今天仰止書店進書,徐致遠散步到那裏的時候,看到老板在清點數目。正好岳剪柳也在那裏,好心幫忙,正當書本将要傾倒之時,徐致遠去扶了一把。

岳剪柳愣愣地叫了聲徐少爺對不起,徐致遠微笑道:“叫我致遠就行。”

他順勢展現了一下自己樂于助人的好形象,與雇傭的搬運一起幫老板收拾了一番。老板感激地給他們兩人遞上兩杯茶。

岳剪柳問道:“少…… 致遠你也經常來這家書店嗎?”

“是啊,” 徐致遠頂着老板遠遠的目光,淡然地昧着良心道,“平常沒事就喜歡看些書。”

“我也經常來,我之前沒有見到過你。”

“之前緣分未到,時間不對,錯過一次緣分便攢一回,攢夠了,這不就遇見了嗎。”

岳剪柳道:“…… 我猜你平常淨看些不正經的小說。”

“都看。” 徐致遠道,“剪柳平時都看些什麽。”

“我學習古漢語文學,平日常讀歷史居多…… 近來俞老師給我推薦了幾本書,我與老板說了,進貨時多留意了一下。” 岳剪柳認真道,“少爺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我寫了讀後感,我可以互相交換,交流看法。”

“你平常還寫東西嗎?”

“盡是些評論感悟,再就是模仿的拙作,原創的很少…… 有詩和散文。” 岳剪柳道,“致遠你呢。”

“我…… 平常……” 徐致遠瞎扯道,“平常聽我小叔講那些普朗特什麽量子就夠累了,實在是沒有空閑去寫一些雜筆。”

岳剪柳真心感嘆道:“好厲害。” 她垂下眼睫來,說道,“忙那便算了,還是你的事要緊…… 我還以為能和少爺成為互換随筆的書友。”

“不過……” 徐致遠最不忍看見女士失落了,彎眼一笑,“我可以抽空去寫,畢竟這也是我的愛好。”

岳剪柳驚喜地眨了眨眼,道:“好。” 她把随身帶的本子遞過去,說道:“這是我的。”

徐致遠翻看,只見第一頁就寫着:“鳥兒的歌聲是曙光從大地反響過去的回聲。”

“這是我摘抄的,我買下本子的時候正好是個清晨,外面有鳥啼,就将這句寫在扉頁了。” 岳剪柳補充道。

“剪柳姑娘還蠻有儀式感。” 徐致遠道。

又随便聊了幾句,直到式微時,岳剪柳才與他告別。出來這一趟雖沒有傅書白跟他聊天解悶,但徐致遠還是覺得輕快了許多。他口袋裏揣着那本筆記,心裏正想着下次交換時該如何應對,回到家剛好看到徐鎮平、俞堯和一位他不認識長衫老頭坐在一塊喝茶。

徐致遠的輕快戛然停止。

徐鎮平見徐致遠正好回來,将他叫過去,讓他恭敬地喚了那老頭一聲 “先生”,徐致遠感到心頭不妙,果不其然徐鎮平接着說道:“這是岳先生,以後便是他教你念書了。”

徐致遠心涼了一截,看了一眼俞堯,又看了眼自己的父親,不可思議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徐鎮平道,“拜托阿堯教你讀書本就是你媽的心血來潮。他是大學教授,公務纏身,哪有那麽多功夫管其他事,現在先生請來了,你以後都要老老實實在家中學習……”

徐致遠忽然道:“我不。”

徐鎮平大概沒被徐致遠頂撞過,肅然變了臉色,道:“你說什麽。”

“小叔叔……” 徐致遠捏緊了拳頭,對俞堯說道,“是你說的不教我了嗎?”

“是我說的,跟你小叔沒關系。” 徐鎮平盡量平和道,“我們大人自有安排。”

“我又不是小孩。”

徐鎮平嚴厲道:“徐致遠。”

“孩子長到這般年齡,自我意識總是會變強,這是好事,但要有個度。父之言不可違,便是條底線。” 長衫老頭老氣橫秋道,“徐老爺,致遠雖是徐家的一棵獨苗,但還是需要多加管教管教。”

徐致遠瞪了他一眼,可在這兩道目光的注視之下怎麽也神氣不起來。見俞堯一言不發,忍不住他又問道:“小叔叔,你是不是又覺得我頑劣了。”

“不是的,” 俞堯終于開口說道,“我會繼續教你小提琴,其他時間岳先生會代替我…… 先生比我更加專業。”

“可是我不想他教。” 徐致遠憤憤不平的語氣中摻雜了委屈,“你能不能問問我的意見,至少商量一下。”

他這話對着俞堯,卻也像是對着徐鎮平說的。俞堯一怔,看向他時,他已背對着徐鎮平的訓斥,跑到樓上房間,把門鎖起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