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紅酒
傅書白要是信了這是巧合那只能說明讀書讀傻了。他渾身寫滿抗拒地走過去,迎着三道目光,恍若坐上了一把鋪滿荊棘的刑椅。回頭,輕聲問候道:“俞老師好…… 裴… 大夫好。”
裴禛彎眼笑道:“身體好些了麽,傅同學。”
看見他傅書白只覺得天靈蓋疼,敷衍地應了幾聲,臉色難堪地正身坐着。徐致遠還在旁邊添油加醋,聲音裏含着輕盈的笑意:“書白,餓不餓?一會兒去華懋飯店吧,你想吃什麽。”
傅書白轉頭看着他,要不是被俞堯的目光籠罩着,他已經脫口而出一句,不用了我已經被你膈應飽了。
他最終還是屈于了少爺的錢袋,緊了緊西服敞口,說:“…… 行。”
一時尴尬滋生。徐致遠雖看不到俞堯的神色,但是相當地從容淡定,甚至還有些惡作劇成功的小喜悅。有模有樣地欣賞起電影來。
這場是《桃花泣血記》重映,看了個開頭徐致遠便猜出結局定然傷感,默片的無聲本是悲劇最好的襯托,敗筆是不知哪個自大的放映員全程放了一首凄凄的哀歌。
當然徐致遠鑒賞能力有限,共情差強人意,觀影一半做出唯一可供參考的評價就是 “阮玲玉真好看”。
正當他啧啧感嘆之時,傅書白忽然牽過了他的手,徐致遠悚然一驚,但立馬換上一副含情脈脈的神色。
傅書白微笑着給他鋪平手掌,接着在他手心緩緩地寫了幾個字——“你是狗吧。”
徐致遠亦回以微笑,牽過他的手,也緩緩寫道——“滾你的蛋。”
這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在外看起來都是親密無間的。二人如此一來一回地問候着彼此的種族和親戚,寫到手心被劃得發紅,一直到電影結束。
主題似乎很應景,正好結束了徐致遠可以跟身邊人假模假樣地感嘆一聲戀愛自由,就好像自己是個被悍母的封建觀念纏足的 “貞潔之士” 一樣,被徐太太知道了定要罰他抄書。
臨了,徐致遠裝作好像才想起俞堯也在場一樣,回頭問道:“對了小叔叔,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
俞堯神色複雜地看着他,說:“不了,我和裴醫生有約。”
裴禛笑道:“小少爺有朋友陪着,我們這些’老古董‘在場,豈不是飯局都要變得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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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說話徐致遠臉上的春風滿面就消逝了一半,他瞪了裴禛一眼,說道:“好吧…… 那罷了。”
“書白,我們去吧。” 徐致遠說。
傅書白憋壞了,正想着推開門灌口冷風洗洗耳朵醒醒神,但即将離開時,又聽到後來跟上的兩人的對話。
俞堯說自己的圍巾落在放映室了,要回去取。裴禛愧然說自己也沒注意提醒,表示在原地等他回來。
俞堯前腳剛走,徐致遠忽然又對傅書白說道,自己有東西落在放映室了。
但是傅書白心知肚明,奄奄道:“你來的時候帶東西了嗎?什麽東西能落下?腦子嗎。”
“我說落下就是落下了,你在這等我一會兒。” 他看着莞爾笑着的裴禛,說道,“你無聊的話跟他聊天解解悶呗,正好一個神棍一個庸醫 ,聊得來。”
傅書白:“……”
……
徐致遠正好在門口撞上取圍巾回來的俞堯。他的下半張臉埋在厚實的圍巾裏,露出來的只有漂亮的眼睛和額頭,像只該被人捧在手心裏的柔玉。
他頭發上沾了一點不知哪裏來的羽毛絨。
徐致遠看着他時心中一跳,俞堯往哪移他便往哪移着擋路。
俞堯聲音裹在圍巾裏,悶悶地,問道:“怎麽了。”
“沒事,” 徐致遠道,“我就想問問你真不來和我們吃飯嘛,你可以…… 把庸醫一起邀來。”
俞堯說:“不了。”
“行吧。” 徐致遠其實沒落什麽東西,他往裏面走着,想進去走一圈裝裝樣子,但是俞堯喚住了他。
“致遠,” 俞堯問道,“那和你一起看電影的,是你的男朋友麽。”
徐致遠的心跳霎時脫了軌,仿佛隔着呼出熱氣,看什麽都朦胧不真切。他把激動的心情壓下去,笑道:“小叔叔,為什麽這麽問。”
這對話似曾相識,徐致遠煞有介事地蹭着下巴,腦中想着:“哦,我好像也問過。”
俞堯不答,幽幽地盯着他看。
他清了清嗓子,學着俞堯曾經的語氣說道:“咳,堯兒,你好像對我和傅同學的關系有什麽誤解……”
“我…… 不會反對你,但是如果你想認真,要慎重考慮。” 俞堯垂下睫毛來,停頓了一下,無奈道,“我暫時不會跟鎮平安榮說,但倘若你考慮好了的話,我可以幫你說情……”
“不對不對…… 你這不對,” 徐致遠嘶了一聲,眉頭蹙起來,又憑着高大的身材把俞堯逼到角落,說道, “你接下來應該說,你為什麽會誤會,然後我解釋誤會,你我再争論一番,化解矛盾——小叔叔,吃醋應該是這麽吃的。”
“…… 你不要靠這麽近,” 俞堯輕輕把靠上來的他推開,嗔怪道,“你在說什麽…… 什麽吃醋。”
“堯兒,” 徐致遠發愁道,“你說庸醫是全淮城最好的內科醫生…… 我看你是全淮城品種最純的榆樹木頭。”
俞堯:“……”
徐致遠哼了一聲,伸手,将他頭上的羽毛碎屑摘下來,吹走,轉身離去了。
俞堯疑惑,出口提醒道:“你不是落了東西回來取麽?怎麽不撿回來就走。”
徐致遠的聲音很遠,帶着幽怨,道:“落了個榆木腦袋的小叔叔,剛撿回來。”
……
西餐廳裏,有女人在彈鋼琴。
漂亮的演奏者穿着優雅的灰旗袍,刺繡牡丹在腰間開着,她手指躍動的時候,仿佛有風在吹花瓣。
徐致遠醉眼朦胧地盯着不停跳動的琴鍵,思緒也随着黑白在變,看着看着,他發現杯裏的紅酒殘餘得只剩底了。
瘾勁上來顧不得優雅,幹白又接着倒上,徐致遠一邊托腮望着彈琴人,一邊問傅書白他怎麽會認識裴禛。
傅書白說,別提了。
他之前費了好幾包煙跟中心醫院的門診大夫搞好關系,就為了裝病請假的時候能派上用場。結果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沒有,他終于要去開個假證明的時候,撞上裴禛值班視察,一時沒料到這年輕醫生的高職。
…… 之後傅書白便進了那家醫院許多科的 “特殊名單”。他又不願意再花煙錢在別的醫院大夫身上。所以他往後裝病只能從跌打損傷上裝,可真要因為這個開出證明來,學校肯定讓他減少外出運動,與他的本心相悖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裴禛堵上了他的一計逃課的歪門邪道。
傅書白說完了自己,又問徐致遠,你又怎麽招惹他了。
徐致遠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傅書白嗤笑一聲,說徐致遠被裴禛耍了,他結婚了,戒指不離手,一心一意着呢。
徐致遠微愣。
“真的?” 徐致遠收回目光,他從來沒注意過裴禛的手上,聽見傅書白的說法,忽然莫名其妙地如釋重負。
等着嘲笑他的傅書白卻皺起眉頭,說道:“遠兒。”
“做什麽。”
“如果按你以前的性子,知道他逗你玩一定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了,絕不可能是輕松。” 傅書白道,“怎麽回事,你…… 到底對俞老師……”
徐致遠拿銀勺輕磕空酒杯,脆聲讓傅書白的話中止,他擦着嘴,說:“吃你的。”
幾杯入肚之後,烈味會沖走許多皮面的包裝,傅書白沒有多做嬉皮笑臉,愁容滿面地擔憂道:“你完了…… 徐致遠。”
徐致遠難得沒有踹他,而是扯開話題,問起他的近況來——就比如牽連他卷入南牆事件的吳桐秋。
總是滔滔不絕的傅書白這次卻說,沒什麽好說的。
看見他眼裏被酒意沖刷出來的憂郁,徐致遠問他,吳同學是不是個大美女。
傅書白瞪他一眼,說道:“你既然心裏都有俞老師了,我勸你’忠貞‘。”
徐致遠死不承認。
灰旗袍的女人彈了許多首曲子,聲音很慢。
兩人好像有很多話可以說,又好像無話可說。
氣氛太過沉迷,本來酒力适中的徐致遠受了感染,酒量淺成了一捧,倒進去兩瓶就醉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傅書白好像搖過他,說了些什麽。等他一些意識稍稍回籠的時候,看到了裹着紅圍巾的俞堯。
他們好像是在車上,外面下起了大雪,這好像是秋去冬來之後的第一場。徐致遠以為在做夢,上海不輕易下這麽大的雪。
而俞堯則是前腳剛回家,外面就落了鵝絨,直到傍晚外灘的道路和禿樹上都鍍上了薄薄一層。
雪愈下愈大,徐鎮平和李安榮都回來了,俞堯擔憂天黑路滑,便穿上外套和圍巾,去徐致遠說的那個飯店接他回來。
“醒了就先別睡了,” 俞堯說,“到家再睡。”
徐致遠懵懂地看着這個 “夢裏的俞堯”,放肆地一頭依到了他的肩上。
俞堯看着車窗外沒有說話。
徐致遠靜了一會兒,喚了聲小叔叔。
“嗯。”
他又叫:“…… 小叔叔。”
俞堯看向他,心想他大概是睡毛了。聽到他改口叫自己 “堯兒”,接着是一連串的呓語,道,“我…… 認真跟你說,你過來聽……”
俞堯便把耳朵側過去,雖然柔軟的耳廓被徐致遠呼出的熱氣染了層濕潤,他還是忍住癢意湊近了。
“…… 小叔叔,我好像完了。” 他說,“…… 我可能有點……”
俞堯皺了眉,他什麽也沒聽清,模模糊糊地猜了個 “你”“我”,想要再近點好更真切一些,忽然這厮傳來一陣鼾聲。
雖然不算大聲,但比起之前的呢喃,已經算震耳了。
俞堯無奈。
這小混蛋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