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銀佛
臨近中午的徐致遠虛成了一團沒開的面糊,等俞堯來接他的時候,整個人都委屈壞了。從俞堯進門開始就在碎碎不停地念叨,怪他小叔叔都不來陪他說話。俞堯放心地将他撈上車——都能騰出嘴皮子撒潑了,看來是好的差不多了。
他給裴禛的女兒帶了些小玩意,當做是耽誤時間的賠禮。小女孩欣然收下了,不停地叮囑阿堯下次要一起來玩。
與裴禛作別,叔侄二人回了家,徐致遠只能吃些軟食,徐太太就給他熬了粥。午飯過後,徐致遠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爬起來,出門前看了一眼桌子上那本棕色皮面的筆記,順手帶出來了。
他敲響了俞堯的房門。房間裏有暖爐,熱烘烘的,俞堯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領子到脖底,把鎖骨掩得嚴實。徐致遠看着他領口間存起的紅繩,忍不住給他拽了出來,捋順了,銀色的小佛上還存留着他的體溫。
“怎麽了。” 俞堯問道,“又哪裏不舒服嗎?”
徐致遠清了清嗓子,說:“可以進去麽。”
俞堯往旁邊一讓,示意他進,徐致遠像是第一次來似的,拘束地坐在了床上,看見桌上鋪着許多紙張,他在批改學生們的作業。
徐致遠拿起一張來看,居然勉強能看懂一些公式,每一份下面都有俞堯認真寫的批語。
俞堯又坐下,問道:“致遠,有事情嗎。”
“沒事,就……” 徐致遠撓了撓脖側,他本想就着今天早上的事說聲謝謝來着,但是嗓子到了關鍵時刻就像是出門前的女孩子,忙着妝束,遲遲不肯下樓。“就…… 有點想你。”
俞堯:“?”
他指着鐘表:“我們半個小時前,剛過見面。”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九個月平均分給二十四個小時,一個小時就是大約十二天,半個小時就是六天。” 徐致遠緊張之下腦子都變靈活了,說道,“有什麽不對嗎。”
俞堯沉默,心裏想着,這耍賴的思路還挺新穎,邏輯通順。
他輕輕一笑,看向徐致遠手裏拿着的那本筆記,問道:“究竟有什麽事。”
徐致遠瞥了一眼他的笑容,說道:“你喜歡詩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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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
“之前結交了一位朋友,她正苦悶沒有可以相互交流的書友,她給了我平時的随筆,等我評論呢。” 徐致遠将筆記遞給他,道,“我文學素養有限。”
“書友?” 俞堯接過來筆記,翻過第一頁就看到了哪行句子——“鳥的歌聲是曙光從大地反響過去的回聲”。
“是泰戈爾的《飛鳥集》。” 他說。這字跡圓小而清秀,像是出自女孩之手,俞堯邊猜測道:“是安榮給你介紹相親的那個姑娘麽?”
徐致遠 “嘶” 了一聲,心想自己這不省心的媽怎麽什麽都跟小叔叔說。即刻反駁道:“沒有相親!我們只是去逛了畫展,你認識她,她是既明的學生,叫岳剪柳。”
“是她。” 俞堯又翻看了幾頁,評價道,“我見過她的文章,剪柳才華很出衆,你好好跟她取一下經。” 俞堯看完了合上,将筆記遞回去。徐致遠卻說:“你幫我寫書評呗,我想不出來。”
“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寫。”
“我寫不好。你想想,岳姑娘滿心期待地等着一篇無與倫比的評文,我卻把自己文理不通的拙作遞上去,她該多失望。”
“既知如此,為什麽當初要答應。”
“我要是拒絕了,她也要失望。于是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徐致遠說道,“你不是也說過嗎,我是 ’有自知之明的不知好歹‘。我覺得這評價一針見血。”
俞堯:“……”
俞堯嘆氣,聽徐致遠又說:“小叔叔,你心最軟了。”
他只好把筆記放在桌子上,說:“明天我上下午各有一節課,中間空閑不會回家。”
徐致遠也只是想找個與他走近的理由而已:“那我去找你取,許久沒有去既明了。”
俞堯沒有拒絕,繼續坐下來批改作業了。徐致遠去給爐子添了煤,他伸手碰了一下櫃子上的小提琴盒,又想會打攪到俞堯,就把手收了回來。無所事事地回到在床上坐着,看着俞堯白皙的脖子發呆。
“堯兒。”
“嗯?”
“你知不知道裴禛相親的事。”
“知道,” 俞堯沒有停下筆來,“怎麽。”
徐致遠回想着裴禛的神情和話語,揉捏着自己的手指關節,問道:“你以後是不是…… 也要去相親。”
“大概不會,” 俞堯道,“我的婚姻諸事,皆由我大哥定奪。”
“什麽?” 聽到這裏徐致遠皺起了眉頭,他着急道,“這怎麽能行,萬一你大哥給你找的人和你不契合怎麽辦?”
俞堯沒有停筆,低着頭說道:“關于感情一事,我并無理想,也不貪求。若是能與女方情投志合,琴瑟和鳴,就當做是人生萬幸之一。若是不稱意,那就相敬如賓,平淡也過。”
“可是你…… 這也太過随便。” 徐致遠站起來,聲音大了些,“你長到這個年紀,難道就沒有什麽喜歡的人嗎。”
“沒有。”
“那你…… 你大可騰出時間來去喜歡一個。” 徐致遠似乎特別生氣似的,說道,“你也算先進的知識分子,怎麽也走包辦婚姻的老路。”
俞堯的紅筆寫錯了一個字,他小心地劃掉,停下筆來,揉了揉眉心,對徐致遠這副 “家長” 的語氣感到疑惑,道:“致遠,誰都有自己的輕重緩急,我目前沒有打算把精力投入到感情上去,将來選擇哪種戀愛形式我也并不在乎。”
徐致遠幹巴巴地 “你” 了一聲,心中發堵。
“你是不是…… 最近對于這些話題很敏感。” 俞堯以為是因為自己偶然得知了徐致遠藏着的性取向,才讓他心緒不寧,他于是垂下眼簾來,輕聲說,“沒關系,你若是有什麽心事的話盡可和我說。”
徐致遠只沉默地看着他,順着他柔和的輪廓,看向了他的脖頸側邊。
…… 自己怎敢說出來。
他還很小時候,大概覺得牙齒是最厲害的武器,于是老喜歡咬人,誰惹他生氣了,他便讓誰抱着,去啃誰的脖子。徐鎮平說他這是照着狼狗學,聽說徐鎮平下颌右下處有一圈不起眼的凹陷小疤,就是徐致遠小時候給他咬的。
後來這個習慣好像刻進了徐致遠的骨子裏,和接吻做愛一樣,是一種有特殊含義的儀式感,代表着标記和獵捕。
徐致遠想去咬俞堯的脖子,讓他無暇的皮膚上留下道關于他的猙獰痕跡。
他朝俞堯伸出手來,只差半拃的距離就能觸碰到他脖子上的紅繩。俞堯出聲叫住他:“致遠?”
于是徐致遠的手指順勢滑在他的毛衣後領上。
俞堯問:“做什麽。”
“你衣服起毛。” 徐致遠說着,随便摘了一下。接着又去勾他的紅繩,怔怔地問道:“小叔叔,你帶着這個做什麽,你信佛?”
“大哥送給我的,佑平安,” 俞堯皺眉道,“你輕些勒。”
“…… 算了。” 徐致遠回過神來,嘆氣,也不知道在說哪件事,手收回口袋裏,說,“我回去了。”
俞堯不解地望着他出門。
……
“徐致遠,你完了。”
他睡覺的時候又夢見了這句話,然後在深夜睜開眼睛,望着天花板,滿腦子都是俞堯戴着紅繩銀佛的脖子,再也睡不着了。
他一直精神到第二天早晨,該學習功課的時候,拖欠的困意全都湧上來。
徐鎮平收拾好了着裝,在客廳左右徘徊,見餓了的徐致遠出來找飯吃,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問他有沒有時間。
徐致遠以為自己還沒醒,再三确認了那是自己老子。
他說有,問怎麽了。
徐鎮平說要帶他出去。
徐致遠立馬醒了,只進廚房喝了杯尚溫的豆漿,快速回房将自己穿得有模有樣,跟着徐老爺身後的時候,道:“這是去哪兒。”
“去找岳老,” 徐鎮平說,“給他先生賠不是。”
本來滿心歡喜的徐致遠又蔫了下去。
管家開車,徐致遠托着腮在後座上望窗外,即将到達租界工部局的時候,徐致遠忽然看見了一張孤零零的橫幅。
紅布上面寫着刺目的大字:“叛徒廖德,還我兄長性命。”
徐致遠皺緊眉頭,仔細看去,發現守在橫幅旁的只有一個單薄瘦弱的女子,紮着短辮子,穿着學生服,臉上沒有粉黛妝飾,甚至有些枯黃,蒼白的嘴唇起着細小的幹皮。
她就站在工部局的門口,眼睛裏死氣沉沉的,一言不發。
這個時間大多數員工都不在,路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回頭望她,等到了上班時間,她便會被警務處拖走的。
前座的徐鎮平眼神複雜,只在那抹突兀的紅字上逗留了一會兒。
徐致遠心想,他記得傅書白跟他說,工部局總辦處的一個大官好像就姓廖。
徐致遠剛這樣想着,忽然就看到了奔跑而來的傅書白。
車子緩緩駛着,他從車窗外看見傅書白彎下腰來氣喘籲籲,離的遠,徐致遠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麽,于是努力貼近車窗,只見傅書白皺着眉頭,環顧四周,抓起了那女孩的手腕,試圖将她帶走。
但女孩還是八風不動地站在那裏,像一尊覆灰的雕像。
飛快路過的時候,徐致遠聽見了傅書白帶着焦急和乞求意味地喊了一聲:“吳桐秋!我求你別死心眼了行不行……”
徐致遠猛地站了起來,被車頂撞到了腦袋,他想要讓管家停車,但是徐鎮平嚴厲地說了一聲:“安穩坐着。”
徐致遠望着橫條向後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