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血

“你老子?” 冬以柏不甘示弱,他抓住徐致遠的手腕,冷笑道,“不過就是只棋子,他的上頭還不是對洋人人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你有個什麽資格在我面前狗憑主貴?”

徐致遠的力氣異常之大,冬以柏能感受到衣領上的威壓,他掙脫不開,似是沒有經受過如此奇恥大辱,手背上的青筋橫起,咬牙切齒道:“你給我松開。”

“你大可以試試看,” 徐致遠笑着,食指成彎,敲了敲他脖子上最脆弱的喉結,“你看看我敢不敢呗。”

力量上矮了一頭,這個姿勢讓冬以柏的怒火也不敢造次,他瞪了一眼那群縮頭縮腦的同伴,竟沒有一個敢出來說話的。

在一旁望風的傅書白覺得差不多了,及時圓場道:“遠兒,學生和老師都陸續回來午休了。”

徐致遠這才松開冬以柏的衣領,撿起落到草坪上的盆來,說道:“走吧。”

“徐致遠,” 同伴上來攙扶冬以柏,被他一揮手全部趕走,他朝着徐致遠惡狠狠地吼道,“你給我等着。”

……

既明的冬天若是無風,別有惬意,正午在碎雪上睡着,不濕不燥,是巢穴裏鳥羽庇護着的溫度。

裴林晚的文章裏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如此寫道,冬的晴日像是阿堯手心,捏着暖和的驚喜,相之夏天更容易嗅到陽光。

裴林晚是裴禛的女兒,今年六歲。

徐致遠衣服剛穿進了一只袖子,就在俞堯的辦公室桌子上看到了這樣一篇稚心未泯的短話文章。他停下動作來,受文章的 “啓發”,主動去嗅了嗅剛曬幹的另一只袖口,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氣,好像是俞堯身上的味兒。

六歲的小文人不會想到自己的文章收獲了第一位讀者的贊賞的共鳴——徐致遠一撇嘴,把衣服穿好,自言自語道:“還真是。”

桌子上還有許多裴林晚的 “信”,看來是趁他父親工作之便偷偷塞給俞堯的。俞堯把這些紙珍藏起來,都夾作了書簽。

除了學生作業、書、工作筆記、傅晚的信,他的桌子上還有一張留給徐致遠的紙條:“致遠:臨時開會。衣服晾幹就拿走,筆記在左數第一只抽屜裏。俞堯留。”

徐致遠把紙條折了兩疊塞進上衣口袋,照着他的指示拉開抽屜,在裏面拿走那本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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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要合上抽屜,目光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徐致遠就掃到了抽屜角裏一個疊了許多折的紙塊,像是被不小心遺落在那裏。好奇心驅使徐致遠将它取出來展平,上面是俞堯的字跡,只是掃了一眼,徐致遠便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是一封志願書的草稿,信紙上塗畫改詞處頗多,可以看出筆者落墨時的斟詞酌句。

徐致遠裝作若無其事地将紙折起來,心中卻溜進去一絲忐忑不安,他将它重新放回原處,故意放塌一本書來遮擋。這份志願是要加入一個團體,名為同袍會。徐致遠從傅書白口中稍了解過這個組織,他們具體是做什麽的他也不了解,但是因主張抗擊外敵,被聯合政府——也就是徐鎮平的上頭,打成了反動激進分子。

總之,在淮市上面翻雨覆雨的統治者們對這個組織視如蟻蠅。

徐致遠心中打起了擂鼓,不過更多的是不解,俞堯怎會如此粗心地将這份樣信紙丢在角落。

“是徐家少爺嗎。” 有老師端着搪瓷杯路過,問道,“又來找俞老師啊。”

徐致遠立馬将飄忽的心神收回,微笑應答,調侃幾句之後,趁無人注意,還是将那張信紙從易于發現的抽屜角落取出來,塞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裏。

他本來在俞堯的辦公室裏坐着,硬逼着自己翻了幾本書,等小叔叔回來,可直到垂着腦袋将要睡着了,老師才與他說,這個時間俞老師應該下了會直接去上課了。

徐致遠心中埋怨着這些繁冗的會議不給人休息空閑,但看着正午即過,自己和徐老爺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了,若是再拖延時間回去,巴不準徐鎮平要生氣了。于是和辦公室的老師作了別,揣着心事和筆記出門去。

他在校園遇見有學生集會講演,路過時就順便聽了一耳朵,其中不乏保家衛國的慷慨之詞,斷今日局勢之文章,無論古今中外,各種語言,權威文獻還是學生個人所作皆有。

徐致遠正要離開的時候,聽見有人說起了熹華日報,讀到的正是上面刊登的一篇小說片段——“…… 倭寇自古以來屢犯我疆土,賊心百年久之,是蠢蠢欲動的狡猾豺狼,虎視眈眈的食腐禿鹫,而今人何故抛往史,不明不鑒,信其讒言僞貌,使宵小駐我國土?”

身後傳來一陣叫好鼓掌,吵到他沒有聽見作者的名字。徐致遠環望周圍路人,好像有無數的目光盯着這裏,不知為何,他在一瞬間感受到一種如履薄冰的不安,但是正如那念稿的學生的聲音,一瞬之後在此起彼伏的歡呼中消逝了。

徐致遠還是離開了這裏,在與那聲音漸遠,忽地在一處轉角聽到有人陰陰地說了一聲:“有什麽意義。”

徐致遠皺眉,他朝聲源處望去,看見一個瘦不禁風的女孩提着一只與她極不相稱的鐵桶,裏面滿滿地裝着鮮紅的顏料。不是別人,正是今早在工部局門口拉橫條的吳桐秋。

她能安全地站在這裏,看來是傅書白今天早上把她從那危險之地勸回來了。

吳桐秋看到了徐致遠,二人只是對視了一眼,她無視了徐致遠的眼神,從脖子上摘下一條毛巾,擰成一條長團,往那桶顏料中一沾。她擡起手時,一點鮮紅順着潔白的毛巾脈絡和她的纖細的手腕,緩緩地淌下來,直到順着她的胳膊肘流到了臂彎處,才落到草坪上,像是行刑刀下一滴不屈的人血。

徐致遠忽然從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要寫字的動作,手心上也不小心染上了 “血”。

吳桐秋陰沉道:“做什麽。”

“同學,” 徐致遠禮貌地笑了一下,“別這樣,很危險。”

吳桐秋奮力掙開他,但是毛巾被徐致遠奪去了。他說:“吳同學,有上次南牆一事的前車之鑒,希望你不要再這樣冒失地犯第二次。”

她幽怨地看着徐致遠,尖叫道:“你是誰?我的事與你有什麽關系。”

“你的事跟我沒關系,” 徐致遠說,“但我是傅書白的朋友,你會把他牽扯進去。”

聽到傅書白時吳桐秋噎了一下,那神情就好像是一個迷路的瘋子被人喊了名字,她似乎在用力地忍下去要爆發的情緒。

鐵桶也被徐致遠搶了過去,她只能靠着牆蹲下來。巧合很妙,徐致遠慶幸趕在她即将開始塗字的時候阻止了她,把這些 “鮮血淋漓” 的染料和毛巾遠遠地擺到一邊去,怕她再奪回去。

他拎了一下衣擺靠牆蹲着,跟吳桐秋并排。周圍還能聽到遠處學生集會上激蕩人心的講演。徐致遠沉默一會兒,先行開口勸道:“…… 你如果真的有什麽難處,可以去找警察。”

吳桐秋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把頭埋在臂彎裏幹巴巴的笑了幾聲,直到聲音笑到哽咽了之後,才停下來。

“…… 吳同學?”

“你知道為什麽我說他們這麽做根本沒有意義嗎?” 吳桐秋說,“他們用筆寫,用嘴罵,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但是那群吃裏爬外的腐鼠根本就不痛不癢,因為這樣罵他們的人太多了,不差這些學生的。”

徐致遠看向她,她指着牆上剛剛被抹上的紅色斑點,咬牙切齒地說道:“只有這樣,你才能戳到他們的軟處,他們終于知道要臉了,于是才過來捂你的嘴。”

見徐致遠靜了,吳桐秋起伏的情緒才落下去,死氣沉沉地盯着地面,喃喃地說起自己的事情來,像是逢人說起阿毛的祥林嫂。

徐致遠估計着回家的時間也不可能如約了,于是索性蹲在這裏聽了。

她有一位多病老母在家務農,一家人生計全靠年輕的兄長一人做幾份工,加上她勤工儉學的費用維持。她的兄長名叫吳深院,與她感情深切。當初兄長說自己腦袋不好使,執意要退學供妹妹讀書。不過他卻是個聰明人,善于為人處世,雖只憑他一人之力在淮市打拼,也沒讓兄妹二人的生活過得寒碜。

吳桐秋從前的生活還算平靜,她性子沉默寡言,對這爛骨子的政府只是嗤之以鼻而已,還沒到如此瘋魔的地步。

直到噩夢降臨到她頭上——到現在,她的兄長已經失蹤近一個月了。

起因是吳深院從前做工的飯店老板找到他,老板覺得他善交際又在工部局人緣廣,托他幫忙要個賬。賬是總辦處的廖德辦宴欠的,因當時宴上許多他國官商,廖德又滿口地以國際友好為重,錢就這麽賒了下來。

可老板不久後經營出了問題,缺錢,就想把廖德賒了的不小數目要回來,但屢次上門都被以各種理由推辭了。吳深院講義氣,得知此事後欣然幫了這個忙,可是去了幾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吳桐秋不是沒有去工部局找過,但所有人像是統一了口徑,皆說沒有見過這個人。她惴惴不安地去貼了尋人告示,可全部石沉大海。這事她還沒有告訴母親,一來二去她的生活費用也捉襟見肘了,直到她實在沒有法子去了當鋪賒錢,在那裏偶然發現了自己兄長從小戴到大的菩薩玉。

她問店長這是哪裏來的,見她那魂不守舍又執着的樣子,店長便心軟與她說了。

“來當錢的是個洋人,看樣子像個仆從,沒提起自己的主人是誰。店長也不知道。” 吳桐秋茫然且虛弱道,“我用盡一切法子,去說了去告了!學校找警察局,警察局就去找工部局,工部局咬死了說沒見過。”

她又把頭埋在臂彎裏,身上背着的全是無助。

徐致遠蹙着眉,聽到身後又有人在朗誦方才那篇文章。他沉默着消化她的經歷,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問道:“傅書白知道嗎。”

“他知道,” 吳桐秋啞着嗓子說,“他只說…… 讓我不能太過激進,他會想辦法,但我真的不知道現在,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麽。”

“你确實不能太激進,你越是這樣,他們便捂得越嚴實。” 徐致遠摘了一根草坪上的草,在手裏揉捏着,實話實說道,“我做不了太多事情,但…… 既然傅書白想幫你,我可以助一份力。”

吳桐秋擡起頭來看着他,徐致遠說:“你把你的事寫下來,我可以幫你投熹華日報。”

吳桐秋的希望又滅了,嗤笑道:“…… 他們不可能接稿的。”

“會的,你只管用筆寫,交給我就是了。” 徐致遠站起來,正巧講演結束,身後有一陣掌聲和歡呼,聲音很遠,徐致遠搓了搓手上的紅顏料,有一些東西在腦子中一閃而現,于是他脫口而出:“你要記着一句話,’把尖刀磨尖成筆,沾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皮膚上當紙。‘。”

“你方才想的有一點不對——他們做的事不會沒有意義。” 徐致遠指着後面的那群學生說,“筆永遠是學生的武器,別丢了。”

……

直至今日,爺爺仍對那個冬日的正午記憶猶新。

他已經忘了自己當時引用的那句話,只記得那是在俞爺爺抽屜裏的筆記中看到的。他曾掃過一眼而已,那些字就好像自動附在了他的腦海裏,正等候一個時機告訴那個該告訴的人。

這個句子從他腦海中走出去就沒再回來,若是要讓他一字一字地完整複述出來,爺爺只能搖搖頭。

于是我自己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給爺爺,也是給這個故事,補充了上了一句:“我覺得這句正合适——把尖刀磨尖成筆,沾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皮膚上當紙。”

爺爺只說:“挺好,有勁兒。”

我兢兢業業當了一個小時的聽衆,中途自诩十分 “合格” 地問了不少問題,聽到這裏又問:“這事俞爺爺知道嗎。”

老頭盯了我很久,盯得我背後發毛,讓我不禁往後望了幾眼,發憷道:“你看我做什麽。”

“什麽俞爺爺,” 老頭沉着嗓子,裏面沉澱着的大概是不滿,“你不會說話了嗎俞長盛。”

“……” 我說,“…… 那俞老師。”

爺爺的脾氣好了一點。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嫌我叫的稱謂太老,老頭說俞堯在他這兒是永遠年輕的。

我不服氣道:“你還管俞老師叫’奶奶‘呢。”

頂嘴的後果便是腦後門被粗糙長繭的大手賞了一巴掌。反正在這些小事上不能跟這老頭講道理,要不然是我腦後門遭殃,要不然就是我爹挨罵。

鬧完,爺爺把那只打我的手掌心在面前展開,我不解地盯着上面的繭子看,問:“怎麽了。”

爺爺又叫了一聲叫我的名字。

我說在。

他又說起當年。

他說當時的徐致遠,手心上還留存着從鐵桶上沾來的顏料,那顏色鮮紅得像是人血,他走時,心裏想着吳桐秋的事情,某種微妙的情感讓他從口袋裏拿出了那份疊成紙塊的志願書,漆蹭了一些在上面。

歲月轉逝,爺爺總感覺,手心的那點鮮紅怎麽洗也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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