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煙味
男生和俞堯鞠躬道歉,并吩咐同伴去叫取毛巾來,笑道:“俞老師,實在是對不住。”
俞堯淡淡地瞥他那笑容一眼,說道:“沒事。”
“冬以柏。” 夏恩咬牙切齒道,“你是故意的。”
那叫作冬以柏男生做出驚訝之色,他的同伴之中發出一陣唏噓,征讨道:“夏恩同學,大家都看着呢,明明是你先撞上來的,就算你不想承認,也不必誣陷我們是故意的吧。”
圍觀的同學确實是看到了夏恩撞到他的過程,被這一句引導着發聲,自然全是站在了對方的一邊。
“不是…… 我不是說……” 夏恩的臉憋得發紅,他倉皇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只好先忍着氣向冬以柏鞠躬道歉,“撞到你是我的錯,我道歉。我是說…… 你是故意潑到俞老師身上的,我看見了。”
冬以柏蹙眉,端着一副溫文爾雅的平靜,說道:“我說夏恩同學,雖然你我不合,但你也不至于公然報私仇,如此誣陷我。”
“我沒有!你和俞老師離着這麽遠,你自己卻一點也沒有沾到……”
他的同伴起哄道:“這是什麽道理,被人撞了還一定要潑到自己身上,不然就是受害者訛人嗎?”
“這位同學,你還說自己沒有公報私仇,冬少爺只是沒拿穩而已,怎麽就成故意的了呢,難不成我們有神機妙算,預料到此時此地必有’橫禍‘,所以來借着東風來給俞先生’潑髒‘?冬兄還沒說你撞他是故意的呢。”
周圍看戲的一陣哈哈大笑。
正好同伴取來了毛巾,冬以柏接過來,臉上擺出一副堆砌起來的笑容,去給俞堯擦拭髒污,俞堯只輕描淡寫地說了聲不用,自己取來整理了。
夏恩在笑聲中低着頭,看着俞堯輕拭髒跡的模樣,心中覺得百般不甘,又恨自己嘴笨無法反駁,只得将求助的目光環望一周,說道:“真的,我…… 明明看到了。” 他看向冬以柏,說道,“況且你昨天你還跟俞老師鬧矛盾…… 根本就……”
“夏恩,” 俞堯喊住他,将髒了的西服外套脫下,并沒有去看他們,輕輕道,“沒事,去打飯吧。”
“昨天是俞老師上課遲到,我只是行使學生義務進行合理抗議而已,難道不對嗎?”他說 “遲到” 時故意調高了音量,“夏同學,你這話我不愛聽,你我皆是俞老師的門生,師生又沒有隔夜仇。你既然喜歡讀書,想必你應該在哪位聖賢的書上讀過了什麽叫公私分明。”
徐致遠皺眉。小叔叔上課從來準時,昨天只因徐致遠突發腸胃炎,他又遷就李安榮和徐鎮平的工作時間,自己将徐致遠送去醫院,才耽誤了一些時間。
Advertisement
“誓死力争” 完了,這群人開始唱白臉,說道:“夏恩同學,我們知道你家裏窮,賠不起俞老師的衣服。冬少爺也有手滑的責任,他不是缺這些錢,只是掙個公道罷了。”
“我不缺那些錢!我只是想為俞……”
“夏恩。” 俞堯輕輕喚停了他,“我沒事,你先坐下。”
正好冬以柏遞上銀元來,道:“俞老師,這衣服的錢,我替夏恩賠您。”
俞堯仍舊沒有一眼看他,只說道:“不用。”
“好吧,” 冬以柏彎腰時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輕聲,意有所指地陰陽怪氣道:“俞先生,你看您的同學有這麽多精力和道理,得留着多去罵洋人,發洩到同胞身上,這不是和你偉大的初心有悖嗎?”
看着他得逞的笑容,夏恩咬牙切齒地瞪他一眼:“你無恥。”
公理和大度似乎全讓冬以柏站了,夏恩的反駁在群衆眼裏似乎變成了窮人的心計和斤斤計較。雖然心中存有郁氣,夏恩還是再次跟冬以柏道了撞人的歉。他看了一眼一直不作反應的俞堯,當初是他将俞老師扯進了與冬以柏的糾紛當中,愧疚讓他垂頭喪氣:“俞老師,對不起。”
“你沒錯,” 他擡頭看着夏恩,莞爾以示安慰,“謝謝。”
想看戲的本來要散了。他那些志得意滿的同伴勾肩搭背地轉身,忽然,砰裏哐當地也撞到了人。這群要散夥的看戲人又被吸引過目光去。
徐致遠一身的剩飯髒污,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将盤子重重地往旁邊桌子上摔放,忍着怒火道:“不是,同學你激動幹什麽啊,沒看見旁邊有人嗎?”
俞堯:“……”
冬以柏:“……”
無他,這句話在幾分鐘前原原本本地從他口中說出過。
徐致遠抄起俞堯桌子上那塊剛擦完污漬的毛巾,潦草地掃了幾下,也不廢話,說道:“賠錢吧。”
“你什麽意思,” 冬以柏不巧地看到了整個過程,“你自己撞上來把盤子扣到自己身上的。”
徐致遠嗤笑着,把換湯不換藥的原話地給他遞了回去:“我說冬以柏同學,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麽要如此誣陷我。難道也是家裏窮,缺這件衣服的錢麽?”
“你……” 冬以柏彬彬有禮的面具似乎像塊空有漂亮的桌布,被經驗豐富的徐致遠一扯就給掉了。他的同伴趕緊攔住他,賠笑道,“哎,人是我撞的,冬少爺只是作為朋友想為我出口氣而已…… 這位同學,你這件衣服多少錢,我來賠。”
徐致遠臉不紅心不跳道:“三百大洋。”
那同伴嗆了一下。
“…… 你當我們是傻子嗎?” 冬以柏忿然道,“一件破衣服,獅子大開口地虛報這麽貴的高價,究竟是誰來訛人?”
“衣服是你的還是我的。”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這也太貴了,一個學生怎麽可能買得起這種價格的衣服。”
人群裏背對着他們的一個學生,粗着嗓子開口道:“這不是徐家少爺嗎,穿得起這種衣服很正常。”
“啊……”
“他是徐致遠?”
徐致遠眼睛一斜,聽得出來那個極力掩飾的聲音來自于混在人群傅書白。
傅書白又故意引導道:“管他多少錢,給人弄髒了衣服要賠那是天經地義,別人免了你賠那是人家心善仁義,這個冬少爺看起來也是有錢人,肯定比那夏恩是有錢的,不至于這麽摳門。”
“有道理……”
“學校食堂而已,怎麽還勾心鬥角的,冬同學方才還說被別人’污蔑‘,怎麽現在又轉過頭來’污蔑‘別人。”
冬以柏四處找聲源處,大怒道:“誰在叽叽喳喳地胡說八道?”
徐致遠低頭笑道:“這些人是為我說話而已,” 他指着冬以柏的同伴,說道,“夏同學還沒說這些替你說話的人是胡說八道呢。”
冬以柏讓他徹底激怒了,說道:“你算個什麽玩意,找打嗎?”
徐致遠道:“哎,正有此意。”
“行了。” 俞堯站了起來,嚴厲道,“這裏是學校。”
這群欺軟怕硬的學生似乎沒見到過俞老師發火,個個拉聳着腦袋閉嘴了,只有冬以柏昂着頭。俞堯揮着手讓圍觀的人散了,對那撞到徐致遠的學生說道:“道歉。”
學生瞥了一眼冬少爺,不吱聲。
“夏恩不小心撞到了你,是他的過錯,為此他給你說了兩聲對不起。除此以外的,不論事出何意,我都沒有追究,” 俞堯盯着冬以柏,說道,“我希望你的朋友,也應當如此。”
那學生看來看去,見冬以柏不表态,最終還是額頭上頂着汗跟徐致遠說了聲對不起。
徐致遠負着手,微笑道:“那三百大洋……”
“致遠,” 俞堯嗔怪,“回辦公室。”
“哦,” 徐致遠負着手踮了踮腳,他随意地瞭了一眼那學生和滿臉憤恨的冬以柏一眼,說道,“俞老師這麽說了,我就不計較了。”
……
徐致遠跟俞堯回去時,一直負着手不說話。辦公室裏沒有人,教師都去吃飯休息了。俞堯将自己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朝徐致遠伸手,說道:“衣服,給我。”
徐致遠把髒衣服脫下來遞給他:“幹嘛。”
俞堯不說話,只是挽起袖子來,在洗手處舀了盆清涼的水,把髒地方泡了進去。
徐致遠探過頭去,試了試水溫,皺眉道:“這水也太涼了,凍着手怎麽辦。” 俞堯不說話,徐致遠就越過他的肩膀歪頭看他,說道:“小叔叔,你生氣了?”
“你什麽時候改改你這小流氓脾性,” 俞堯給他搓着衣服,聲音還是溫柔着的,對徐致遠沒什麽威懾力,他責道,“他不講道理,你也跟着不講道理。”
徐致遠冒出了一股委屈勁兒,從背後抱住俞堯,腦袋擱在他肩上,說道:“我以牙還牙還不是因為那個小玩意欺負你。小叔叔,你還說對我脾氣不壞,他惹你你不揍他,還反過來訓我。”
俞堯無奈地看着他:“我是老師,他是我的學生。”
徐致遠理直氣壯道:“我是你侄子,你還是我小叔呢。”
“你……” 俞堯嘆氣,哭笑不得,說道:“…… 你松開手。”
徐致遠充耳未聞,不僅不聽,還抱着他輕微地搖來搖去,行為舉止幼稚的很。他問道:“這些學生是不是常找你麻煩。”
俞堯不答,給他洗好了衣服,拖着身上不放手的餘贅 “挂飾” 出門,在自行扯起的鐵絲條上展開了晾着,朝雙手哈了一股熱氣,又拖着身上挂着的那仿佛沒長腿的徐致遠回去,說道:“今天太陽還好,在屋裏待着,等晾幹了穿上再回去。”
徐致遠抓過他的冷手來搓了搓,盯着他通紅的指尖思忖了一會兒,終于舍得把自己從俞堯身上揭下來,出門前順手帶上了俞堯洗衣服剩下的污水。
“你去哪兒。” 俞堯剛跟他說不要出去,他就皮癢癢地要犯禁。
徐致遠故作乖巧道:“幫小叔叔把髒水倒了。”
……
物理系的建築外種着許多植物,冬青牆和銀杏樹甚多。這些植被給宿舍樓遮掩出了許多靜僻無人的小角落,多為瓜田李下之地。
“學校裏不許學生吸煙,” 傅書白靠着樹幹,雖然這麽說着,還是給徐致遠遞了根煙,說道,“你不是戒了嗎。”
徐致遠沒要他的火,只是叼着,神情複雜地目視着前方,随口問了一句:“你今天在工部局門口做什麽。”
傅書白掖起煙的動作只僵了一瞬,随即拽好衣角,淡淡地說:“沒什麽。”
徐致遠轉頭看着他,問:“吳桐秋是不是有什麽事……”
“來了,” 傅書白用胳膊肘拐他一下,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用提醒打斷了他的發問,而後自己退到一邊去了。
煙草碎渣掉了一些在嘴裏,舌尖被清淡的煙味罩着。徐致遠知道傅書白在逃避提起一些東西,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找到了些尋常而難以訴說的細碎,正如這煙味。他把沒有點的煙卷丢掉了,回頭,剛好聽到來人的聲音:“怎麽是你?”
等候多時的徐致遠朝冬以柏笑了笑,走上前去,朝他與他的跟班伸出手來,似要握手言和,他說道:“剛才聽人說,冬少爺的父親竟是田松中外聯合銀行的董事長,方才在食堂的言語多有得罪,還望少爺不要怪我。”
聽此,冬以柏與同伴相視而笑,笑夠了便嗤之以鼻地睨着徐致遠,說道:“知道俞堯那主子護不住你這條狗了?”
“哦,” 徐致遠笑容不變,道,“論當走狗,少爺和你父親是比誰都熟練,知道些規矩也無可厚非。”
冬以柏的笑聲戛然而止,怒道:“你他娘說什麽。”
徐致遠的襯衫袖子挽在胳膊肘,他信步走到冬青牆邊,單手端來那盆污水,接着便面無表情地潑在了冬以柏的衣服上。冬以柏惱羞成怒地罵了一聲,欲動手時,徐致遠先行一步拎起他的衣領,重重地摔到牆上。
那些 “手無縛雞” 之力的同伴被吓懵了,呆在旁邊不動。
徐致遠的笑容蕩然無存,臉上全是陰冷的冰渣子,直盯着人眼睛的時候叫人背後生寒。
“你老子管錢,我老子管槍。” 徐致遠冷道,“再去俞堯和他學生面前吠一聲,就讓你的洋人爹們去報紙上找你遺體吧。”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