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筆鋒
徐致遠到房間把衣服換了,頭發抓下來,亂糟糟的樣子正好印證了他的心情。
管家把菜呈上來,徐太太去洗手。蹑手蹑腳溜到飯桌後的徐致遠被俞堯發現了。
俞堯把獨占一個座位的小女孩抱起來放到腿上,說道:“過來吃,座位留給明志哥哥。”
裴林晚點點頭:“好。”
“你…… 你能不能別叫了……” 徐致遠的聲音從嗓子裏擠出來,在他旁邊坐下。
俞堯挑眉道:“是不叫明志,還是不叫哥哥?”
“我……” 前者讓他尴尬得恨不得找地縫鑽,後者又在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撓癢,二者打架,讓徐致遠十分難受,他道,“…… 你還是別說話。”
“今天在禮堂那般氣定神閑,回來怎麽就洩氣了,” 俞堯笑道,“沒想到你除了塗鴉,還會表演,在不務正業上頗有天賦……”
“你什麽時候會開我玩笑了,” 徐致遠趕緊給他塞了塊糕點以堵上嘴,埋怨道,“小叔叔,你變壞了。”
俞堯笑容不減,撲了撲掉落身上的渣屑,拿下嘴中被徐致遠塞來的糕點慢慢嚼着。裴林晚聽了,轉過頭來,眨着眼睛看徐致遠,說道:“明志哥哥,其實阿堯不壞。”
“嘶……” 徐致遠一字一頓地咬道,“乖,叫致遠哥哥。”
那稱呼大概是俞堯故意教她的,小女孩拿不定主意,懵懂地仰頭朝俞堯投去請求的目光。
俞堯朝她點了點頭,于是裴林晚才改口叫他道:“致遠哥哥。”
徐致遠不服氣:“她怎麽這麽聽你的話。”
俞堯慢吞地嚼着,緩緩咽下去,說道:“小孩都聽我的話。”
徐致遠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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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嗎,” 徐太太洗完手入座,正好聽到這一句,意有所指地感嘆,“管他狗崽子兔崽子,只要是崽子阿堯就能馴服的來。”
“……” 徐致遠覺得這兩人在映射他,但又找不到合理的證據。
午飯又做了海味,看到最後呈上來的那盆魚時,徐致遠回憶起了上次的前車之鑒,“無功不受祿”,遲遲不去動筷。
徐太太讓他安心吃,說今天的魚目的單純,沒有陷阱籠子等着他鑽。吃到一半,她在飯桌上提起不在的徐鎮平來,他近日要啓程回吳州了。
徐致遠剛提起的筷子又一頓。放在之前,這 “一頓” 之舉是因為藏不住喜悅,但是現在相同的反應,心情卻像被淋了場太陽雨。
他問道:“這馬上要過年了…… 他怎麽這時候回去。”
“他被調任成吳州區軍長,又兼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副局長,往後在吳州主事。”
“那淮市……”
“他問過我,我說安土重遷,不喜歡搬家,何況這裏還有工作,就不随他過去了,你若是想去可以跟着。”
徐致遠生着悶氣,本想說他又沒有問過我。但偷偷瞥了俞堯一眼,忍了下去,說道:“…… 我才不去。”
“他在這裏也有職位保留,不用擔心他不回來,” 徐太太勸告兒子,“所以就算徐鎮平不看着你,你也少鬼混。”
徐致遠說道:“就不能等過完年再走?他不是都要打算撒手不幹了麽,這麽着急去上任做什麽……”
“你不懂,少管這些事,” 徐太太神情複雜,說道,“先好好吃飯。”
徐致遠看來這盆魚的目的也不單純,像是一頓不容商量的補償。他全然無了胃口,正撒氣地将筷子放下時,俞堯往他的碗裏遞了一只剝好的蝦。
他看了看小叔叔,又看了看蝦肉,心中骨氣十足地告誡自己這是 “賄賂” 或者徐太太早就準備好的“陰謀”,卻還是重新撿起筷子,不争氣地伸過去了。他咽完又說:“還要。”
俞堯便又給他遞了一只。
俞堯要照顧兩個小孩吃飯,從入座起一直在剝殼,才能堪堪地跟上 “供應” 的速度。徐致遠見他一直忙活着,于心不忍,又看見裴林晚在自己動手,提議道:“小叔叔,你看她在學着在自己剝蝦,你先不要管她,吃飯吧。”
俞堯瞥了他空空的兩手一眼,說道:“那你呢。”
徐致遠理直氣壯道:“我吃你剝的啊。”
“……” 徐太太聽着,替這跟小孩明争暗鬥的兒子丢人,教訓道,“徐致遠,別折騰你小叔了,你自己沒手嗎。”
徐致遠哼了一聲,貫徹了 “沒手” 的作風,探過頭去把俞堯才剝好的吃食給叼了過來,正好擦着他的耳朵說道:“小叔叔,我今晚去找你。”
說罷,從桌上順了兩塊海棠糕咬在嘴裏,雙手插兜地上樓去了。
……
徐致遠掐好了時間去敲俞堯的門,卻看見裴林晚還在俞堯的房間裏,正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白鳥的照片,俞堯在認真地跟她講着這些定格背後的故事。
見徐致遠來,俞堯輕輕說道,“小晚,時間不早了,去李阿姨的房間睡覺了。”
裴林晚點頭,乖順地将照片沖齊擺好,一邊不舍地說着 “阿堯晚安” 和“致遠哥哥晚安”,一邊給他慢慢帶上房門。
待她走了,徐致遠才問道:“裴禛不來接她嗎。”
“裴醫生回老家處理一些事情,托我照顧一下她。”
徐致遠說道:“為什麽要讓你照顧啊,她又不是你跟裴禛的孩子。”
“他回老家的原因特殊,不方便帶着林晚。我便親自提議要幫他照顧了,比起保姆照顧,這樣更讓他放心……”
說着說着,俞堯好像聞到周身了一股飄香的醋味,皺眉看向徐致遠,只見這厮拉着嘴角,忽然單手攬起他的腰,往床上抱。
俞堯的力氣不小,并沒有體弱到任徐致遠拎抱的程度,只是被他這忽然的舉動晃得沒反應過來,差點就被他撲到床墊上了。
俞堯一手扶住桌子穩住身子,一手捂住徐致遠的下巴,将他推回去,無奈道:“兔崽子,你又這樣。”
“那你這些天是不是都要帶着她了?” 徐致遠被他抓着下巴百般難受,好比捏住嘴巴的大型犬似的,一邊掙脫一邊說,“你每天這樣勞累,我之前關心你的身體,你呢,訓我改少爺脾氣。而裴禛煩你抽出精力來給他照顧小孩,你倒卻甘之如饴。” 徐致遠終于掙開了他的手,哼道:“某個人不僅變壞了,這心裏頭偏出去的地方都可以建一條十裏長街了。”
“…… 這是什麽歪結論歪比喻。” 俞堯發現徐致遠在某些方面真的算得上是伶牙俐齒,自己在他面前只能 “甘拜下風”,他去掰混小子圈住他腰的手,說道:“致遠…… 手松開,好好說話,到底來有什麽事。”
徐致遠被他一拍,撤回爪子,清了清嗓子,說:“是正事。”
俞堯嘆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皺的襯衫,坐了椅子上,徐致遠也鄭重其事地坐好,從懷裏掏出那份信紙,遞給俞堯。
俞堯接過來的空隙,徐致遠說道:“小叔叔,你知道那次被警察局帶去問話的吳桐秋嗎。”
俞堯手指停滞了一下,慢慢地閱讀着內容,說道:“我知道。”
“他哥哥失蹤了,大概率是工部局那些人搞的鬼。她走投無路了才去做的那些事,但是周圍的人都誤解了她。” 徐致遠說,“于是我讓他寫了這篇文章,如果能讓我媽的報紙上發表的話……”
俞堯不答,安靜地逐行讀着,夜裏僅剩了燈的呼吸及紙頁的呻吟,讀罷,俞堯将紙張放在桌子上,說道:“安榮不能給你發表出去。”
徐致遠被潑了桶涼水,說道:“為什麽。”
“致遠,這牽扯到的事情很多,你也知道熹華報社屬于淮市租界管轄的。安榮是主編,若此篇文章在她的手下發表,會給安榮帶來麻煩。”
徐致遠不明白:“可報紙不就是用來說真相的嗎。”
“這裏的報紙僅是強權者的附庸,安榮也深知這件事。” 俞堯搖頭,說道,“我知道你的本心是想利用輿論。但是在這座城市,輿論并不是我們能利用得起的。”
“徐鎮平他可是軍長啊,他手下有兵有槍,我們有什麽不敢說的!”
“鎮平他要聽誰的,” 俞堯平靜的引導着他,“他上頭又要聽誰的?”
徐鎮平沉默,繞來走去,那群趾高氣昂的洋人才是最頂端的 “肉食者”。
“我就不明白……” 徐致遠大概有些明白那群學生為什麽會那麽義憤填膺,他也有點生氣,道,“既然他們有兵,為什麽要一直裝死屈就,讓這群洋狗在自己的家門口撒野,不憋屈麽?”
“因為……”俞堯望着信紙上的字發呆,那是一個 “跪” 字。吳桐秋的字體俊逸,寫出來的這個字,卻更像是一個昂着不屈的頭顱,仰面望天的人。俞堯沒有說下去,而是道:“其實早前之前,她曾來聽過我的課,夏恩也認識她。南牆一事之後,是我幾經周旋将她從警察局帶出來。但當時我以為事态不算嚴重,也沒有去仔細地了解她的事情…… 如果可以,你讓她抽空來見我,我可給她想一些對策。”
徐致遠看着他,還能在他眼裏看到一些光亮,呼了口氣,說道:“好。”
“不過…… 致遠,你很聰明,” 俞堯又舉起那封信紙來,說道,“你讓她做的這件事很對。”
徐致遠一懵,不解道:“啊…… 不是不能發表嗎?”
“有用的,當這份內容可以真正地向民衆公布時,它會牽動很多人的心——那些不願意屈從和讓步的人們。它就像一顆輿論炸彈,你明白嗎?至少可以讓睡着的人們清醒一瞬。” 不知是不是緣,俞堯與徐致遠不知覺地說了相似的話:“筆永遠都是一種武器,絕對不可以丢。”
徐致遠被誇得不知所措,他蹭了蹭鼻子,“伶牙俐齒”登時不知去向,只慢吞地 “哦” 了一聲。
他坐着,俞堯則是站着在說話,這個高差使俞堯無意地去摸了一下他的頭。
俞堯把這份內容夾在書中,塞到抽屜深處,上鎖。同時把桌子上的書與照片整理了一下,說道:“致遠,不早了,先去睡覺吧。” 俞堯說着,又不解地添了一句,“還有你…… 怎麽老是喜歡在這麽晚的時間找我。”
徐致遠抓住他的手腕,停了他的動作,看着他被燈光暈染的側臉,說道:“因為小叔叔在晚上最好看。”
“…… 胡鬧,” 俞堯輕聲斥責,拍給他一本厚重的書,說道,“去實踐你的濃度擴散學習法吧。”
“先等等,” 徐致遠抓着他不放,說,“我還想跟你商量件事……”
俞堯以為的徐致遠是輕重分明且有分寸的,加之他這幾日來找自己談的也都是比較重要的事情,于是下意識地正色,說道:“怎麽了?”
徐致遠一想起今天吃飯時,心中就開始泛癢,他的眼眸底含着一種狡黠的笑意,但又巧妙地不露聲色。
他輕輕說道:“堯兒…… 你再叫一聲哥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