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羔羊

既明大學九號教室前的銀杏樹是張紙,四季交替着将枯榮往事書寫于此。

落筆時是十月,涼風渡秋,黃昏鍍葉,宜邂逅,徐致遠于是依着天意在這樹下遇見了一個要放在心上的人。

頓筆在來年二月,雪兆豐年,雪覆虬枝,本應是宜沉澱與厚積。徐致遠的 “黃歷” 卻算錯了天時,多愁善感的時節卻比春天先來了幾個月。

徐致遠圍着俞堯的圍巾,蹲在教室外挨凍。俞堯又把圍巾忘在了辦公室的椅背上,徐致遠便拿來圍了,與圍巾一同被順出來的還有俞堯的小提琴盒。

徐致遠拉了一首哀聲怨氣的悲歌,其中惆悵濃郁得飄滿了教室前的整條路,經過的青年男女看到了,留意一眼,心中大概在感嘆,這又是一個被戀愛打敗的大學生。

世風日下,這個時代好像一直在妥協。公理為強權讓步,人向迷惘低頭。

——坐在教室臺階前拉提琴的自由青年為失戀而郁郁不得歡。

徐致遠打了個噴嚏,凍得清醒過來。

事實上路人的評價只對了一半,徐致遠是失了東西,但不是 “戀”,是 “臉”。

如果他的小叔叔今日在禮堂看到了那位 “徐明志先生”,自己大可以當場在此挖個坑,學鴕鳥把頭埋進去了。

空氣濕冷,手不能拿彎了,他只好暫停了演奏時的胡思亂想,先去屋中取暖。

“遠兒。”

聽見有人叫他,徐致遠回頭,見是傅書白,他問道:“你在這做什麽,不上課嗎?”

傅書白臉色不好,比起徐致遠更像是在外面挨了一個小時凍的人,他把徐致遠拽進教室,看四周沒人,怒氣沖沖地将一份信紙拍到他懷裏。

徐致遠皺眉:“怎麽了你,吃槍藥嗆到嗓子眼了嗎?”

他正在展開這些信紙時,傅書白說道:“你教她這麽做的?”

Advertisement

徐致遠翻閱了手中的紙,發覺上面盡是吳桐秋的經歷,這才知道吳桐秋不僅信了他的話,還連夜嘔心瀝血地作出這樣一篇文章來。

徐致遠坦然道:“是。”

“你怎麽也跟着她鬧!” 傅書白怒道,“現在那些人盯她盯得已經夠緊了!你知道如果熹華日報刊登了這篇文章,會把她…… 置于何種危險的境地嗎?”

“傅書白,你以為我和她提議的時候,沒有考慮到這些後果嗎?” 徐致遠不服氣道,“你現在是教訓我麽。”

“我只是想不通……” 傅書白掐着腰,不停地環顧,沒有去直視徐致遠的眼睛,他說,“你不平常不愛多管閑事,你摻和進來做什麽。”

“我把你的事當成正事,你說我多管閑事?”

“……”

“…… 我的事?你…… 是因為我?” 傅書白一噎,許久之後,語氣才平下去許多,解釋道,“不是的…… 遠兒,你想錯了,這和我并無關系。你別再插手了,這樣對你和她都沒有好處……”

“我也想不通,” 徐致遠全然沒有聽他的勸,而是打斷他,說道,“你既然想幫吳桐秋,為什麽要縮頭縮腦地制止她去反抗?你以為這是在幫她嗎。”

“反抗……” 傅書白自嘲地笑了一聲,他垂着頭坐在教室椅子上,其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在空蕩的教室裏尤為刺耳。陽光鋪了一條交界線,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剛好橫在兩人之間,傅書白便在那陰涼裏坐着,說:“我們只是學生而已,沒有錢也沒有槍,在聯合政府面前就是栅欄裏的羊。他們允許學生去蹦跳去罵街,做什麽都可以,可一旦羊想去咬毀栅欄了,或者頂撞牧羊人了,就随時可能磨刀霍霍。” 他指着窗外的一派祥和,說:“在淮市談這些就是刀尖舔血,遠兒,我不想惹麻煩,我就想好好地畢業,找個養活自己的生計,其餘的…… 我一絲也不想摻和。”

徐致遠看着他,沉默很久,說道:“倘若你真的只想安穩,一開始就不應該插手吳桐秋的事,你這是自相矛盾。”

傅書白手肘撐在雙膝上,頹靡的坐着,一只手抓着頭發,另一只手垂着,不說話。

“我就知道……” 徐致遠掐着腰,搭配上這身衣服,渾身散發着一種恨子不成鋼的封建老父親氣息,他道,“我就知道你栽進去了。”

傅書白換雙手把頭發抓住了,他說:“我…… 只是想把她勸回來,如果沒有這件麻煩事,我們都可以風平浪靜地度過剩下的學年。”

徐致遠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大概是自己跟小叔叔鬥智鬥勇而忽略他的幾個月。

眼前這位曾經還 “浪蕩不羁” 地宣傳單身主義和柏拉圖式戀愛,現在卻也成了個被戀愛打敗的自由青年了。

徐致遠嫌棄他不争氣,全然不會想到幾分鐘前自己在教室前拉小提琴的時候,也被路人這麽嫌棄過。

“如果栅欄裏本來風平浪靜,卻有只羊忽然生了叛逆的心思,你去勸她回頭,她不會去怪你,因為畏懼風險和死亡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徐致遠到他旁邊坐下,說,“可現在是,屠夫不講道理地把她親人拎走了,生死未蔔。于是她去拼命沖撞栅欄引起其他所有動物的注意,你卻還勸她不要去做。傅書白,這樣只會讓人寒心。”

徐致遠又添了一句:“如果是我,我不僅不會聽你的,還會給你兩巴掌,老娘才不要這樣的臭男人。”

傅書白:“……”

他神色愣着,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之後說道:“那你說該怎麽辦,她做的那些事,寫大字,拉橫條,哪一樣起效了?又有哪一樣讓其他動物注意到她了?”

“之前那些事的确欠妥當,且微效,” 徐致遠舉起手裏的文章,說,“不過,這個可以。”

傅書白擡頭看向他。徐致遠自信地保證:“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我爹媽。”

傅書白終于向他妥協了,苦笑一聲,将提心吊膽的氣松下來些許。

他又看了徐致遠很久,緩緩道:“徐致遠兒…… 你……”

徐致遠:“?”

傅書白伸手,癱軟地掀了掀他的長衫衣擺,說道:“…… 我剛才就想問了,你今天這是什麽打扮,像個地主家裏腦子沒長兩斤肉的大傻子。”

“嘶……” 見他又活蹦亂跳地嘴欠了,徐致遠賞他後背一巴掌,把衣角拽回來,舌頭也恢複到往常的毒性,說道:“你爹的打扮!”

教室無人,也沒有點着爐火,待久了還是會冷的,幸得他們的位置靠窗,有透過窗子的晨陽,可以暫時取暖。

……

時間拖夠了,徐致遠去禮堂接岳剪柳回家,鬼鬼祟祟地在散場的人海裏找了一通,沒有見俞堯的身影,于是問岳剪柳沒有見過他。

聽完講演之後,岳剪柳好像心情十分不佳,只是匆匆說自己沒太注意俞老師是否到場。

徐致遠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我特意來聽了那位東洋小姐的演講。” 筆記的封皮近乎要被岳剪柳掐出五個洞來。她說道,“我還以為會有什麽真知灼見,沒想到只是披着學術和文雅皮囊的傲慢而已。”

徐致遠環繞這一圈有說有笑的出場學生,少見到有人如她這般憤慨的,問道:“可他們……”

“這些都是預備留學生,導師盡是外籍,見慣了洋人的目中無人!” 徐致遠少見岳剪柳這般模樣,與她平時溫和的脾性似乎大相徑庭,她說,“可我看不慣。”

“哎!剪柳!”

岳剪柳好像正在氣頭上,什麽事也沒顧得上,徐致遠沒叫住她,見她的身影走遠,讓剛叫的黃包車夫去護送她,自己只好揣着那篇五頁紙的文章回家了。

雖然寫在紙上的墨水是黑色的,徐致遠卻更覺得它像是人血寫就。所以懷揣着它的時候戰戰兢兢,仿佛周圍都是眼睛似的。

到家的時候呼了口熱氣,看到有人正在客廳和徐太太交談。

那是個陌生男人,雙眼底下有垂下的褶子,頭戴帶沿的黑圓帽,臉上仿佛是永久镌刻上去的笑容,如造假的老酒,醇香包着刺鼻的劣質底子。

徐致遠眉頭一皺,他進來時談話剛好完畢,黑帽男人起身,遇見徐致遠的時候套近乎地寒暄幾句,便出門了。

徐太太笑着送他離開,但車聲遠去,她的笑容驟然消失,這轉變把徐致遠吓了一跳。

“徐致遠。”

“啊。”

“以後若是這個人或者跟他一般裝束的人去找你,問你關于我的什麽事,你不必回避,知道什麽說什麽就好。”

徐致遠心中咯噔一下,問道:“這人做什麽的。”

“沒事,我編輯部裏的人。” 徐太太拍了拍他的肩,恢複常态,問道,“你不是和剪柳約會去了嗎,怎麽這麽早回來。”

“沒有約會,只是見面。” 徐致遠皺着眉頭道,“我難道就不能有幾個女性朋友了嗎?”

徐太太懷疑地看着他。

“別說這個,媽…… 我有件事……” 徐致遠嗫嚅道。

徐致遠手中是存有餘溫的信紙,他的母親就在自己面前,可事到臨頭好像忽然出現了一種阻力,把之前的豪言壯語全部啞聲,也把他即将拿出信件的手摁了下去。

也不知道這股阻力從哪裏來的,徐致遠有意無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或許是剛才那個陌生男人給他冥冥中帶來的不安。

“怎麽了?” 李安榮問。

“那個……”

樓上忽然傳來女孩子軟嚅的聲音,徐致遠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看到了正在合上房門的俞堯,以及被他穩穩當當抱着的小女孩,徐致遠認出來,那是裴禛的女兒。

那一瞬間的事——徐致遠也不知道是什麽玄學,他胸膛中剛浮起的不安一掃而空。他深呼一口氣,心中斥責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

這好像就是他說的 “見到小叔叔笑的時候,身心都會安穩,世上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徐致遠蹭了蹭鼻尖。

徐太太問他到底有什麽事,徐致遠把信紙塞起來,随便提了件往事敷衍了過去。

他還是打算先跟俞堯商量商量,再議下步。

“小叔叔,你回來了。” 徐致遠走上樓梯去,“我去學校找你,可你不在。”

“去交流會了,不過沒聽一半便早早回來了。學校并無事務,于是和安榮在家一起等你回來吃飯。” 俞堯把裴林晚放下,讓她和徐致遠問好。

裴林晚乖乖地叫了聲哥哥好,大概是餓了,又回頭小心地問:“阿堯阿堯,你方才是說吃飯嗎。”

徐致遠本來想問裴林晚為什麽會在這裏,只是還沒出口,先聽到俞堯笑了一聲,接着他溫聲對小女孩說道:“走吧,明志哥哥也一定餓了。”

“……” 徐致遠生無可戀地閉上眼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