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關門
俞堯搖頭。
徐太太眉有憂愁:“你要去麽。”
“不必擔心我,我自會拿捏分寸。” 俞堯說,“更何況冬以柏是我的學生,他的功課…… 的确是個大問題。”
“阿堯,你這個老師當的跟當爹似的。人家父親都不管的事情,你也得上心考慮着。” 徐太太失聲笑道,“早知如此,當初徐致遠剛念書的時候就應該請你來看着他,他就不至于像現在似的長成個油鹽不進的刺頭。”
這 “當初” 俞堯聽着就頭疼,他揉揉眉心,道:“安榮,你是嫌我年少過得太安逸麽。”
徐太太哈哈笑着,自言自語了一句:“別介意,是我老覺得愧疚,又心有不甘——這把年紀都沒學會如何為人父母,自家孩子的事竟還要麻煩你。”
李安榮是個爽直性子的人,但心底也有片沉默不語的靜水,一些陳年的話就藏在底下,時不時地随着不經意的笑聲冒頭呼吸一下。
俞堯給這呼吸留了絲空隙,并未急着去接話,等眼前的茶杯倒滿,李安榮不言語了,他才慢慢說:“最近報社怎麽樣了。”
“經理兩次提醒我,投資老板已經開始警告他了——以後無論體裁無論作者,只要是含沙射影淮市統治者的文章一律不許刊登。不然他就要撤換我。” 李安榮說,“我現在只能變着法子往內容裏夾帶些溫和點的’私貨‘…… 哼,我倒是想找個可以明着開罵的地方,但是你看,除了背後有洋靠山的熹華社他們不敢動,其餘敢發聲的小報哪個不是整改的整改,查封的查封。”
李安榮嗤道:“光是手腳不夠,他們還想給人的筆帶上鐐铐子。”
俞堯眉心留了絲憂愁,問道:“吳桐秋的那封信……”
“我托人寄去了吳州、撫臨和北城,我在這些地方也有做新聞傳播的朋友,他們說到時候可以幫着刊登。”
俞堯挑眉:“你朋友倒是遍布天下。”
李安榮也挑眉:“我少時被家裏送去外國混了兩年,什麽也沒學着。倒是回來之後’縱橫‘南北,到處游學,收獲了不少…… 連徐鎮平都是我從北方撿回來的。”
聽李安榮調侃徐鎮平,一直是俞堯在這家裏的一份小樂子,聊罷兩人相視而笑。
管家不在,李安榮也只好自己動手做家常菜,讓才回家的俞堯歇息着,去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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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堯将剛跑下來迎接他的裴林晚放下,輕輕說道:“小晚,幫個忙。”
裴林晚眨眼看着他。
俞堯擡着下巴指了指徐致遠的房間,把桌子上的海棠糕遞給她,說:“你假裝去致遠哥哥的房間找他玩,然後把這個給他,好嗎。”
裴林晚可比樓上的那只乖順得多,點頭道:“好。”
窗外無風無雪。近黃昏,但天還亮着,能看清路。
看着裴林晚一步步地上樓,俞堯望了樓上一眼,裹上圍巾,又出門去了。
……
徐致遠沒有下來吃完飯,李安榮往那房間裏喊叫,也只是把裴林晚喚了出來。
俞堯回來時天色已暗,小女孩有些抱歉地将涼了的糕點放在俞堯手心,說道:“阿堯,致遠哥哥說他不吃。”
俞堯看着包裹上浸出來的一絲油點,脫下厚實的圍巾來,呼了口熱氣,摸摸她的頭,說道:“沒關系,謝謝小晚。”
晚飯用完,俞堯去添了柴火,留了一份皮蛋粥放在鍋裏熱着。拿起那份涼透的糕點,看了看鐘表,去敲徐致遠的房門。
徐致遠的頭發糟亂地散着,手上斑斑點點的黑色墨跡,打開門時看到是俞堯,頓了一會兒,問道:“…… 怎麽了。”
俞堯問道:“餓不餓。”
徐致遠的肚子和腦子打了一架,結果是各自抗議各自的,腦子說:“還好,不是很餓。”
“不按時吃飯,不餓才怪。” 俞堯毅然相信了他的肚子,說道,“在樓下給你留了粥,還有這個……” 俞堯将糕點給他遞上去,“放在屋子裏,懶得動彈就拿它充充饑,多少吃點東西。”
“我不餓,” 徐致遠給他推回去,皺眉道,“小叔叔,你還有其他事麽。”
俞堯甫一陷入沉默,徐致遠就說道:“那我關門了?”
看見他手上沾的墨水,俞堯忽然問道:“…… 你在寫什麽。”
“啊…… 要和岳姑娘交換的随筆和書評,” 徐致遠下意識地撥了一下頭發,說,“我想來想去還是我自己動筆比較好,雖然可能和第一次差距太大,但不能老是拿小叔叔你作弊。”
“哦,挺好的。” 俞堯手指摩挲了一下包裹紙,看見徐致遠一直用左手扶着門後,像在藏着什麽似的,于是問道,“手指怎麽樣了。”
“就碰了一下,沒什麽事。” 徐致遠道,“沒事你就回去睡吧堯兒,不早了。”
“致遠,” 俞堯終于說道,“我…… 今天下午去大戲院問了問,過兩天是年前最後一次放電影,上午下午都有場,到時候我們下午去,結束可以在旁邊的飯店吃晚飯。好嗎?”
徐致遠靜靜地看着他,周遭安靜得能聽見房裏的鐘表聲,很久之後他才說道:“小叔叔,我沒什麽空,開春我還得考試呢。這兩天我都打算去仰止書店了,老板是本地人,過年不歇業。”
“仰止……” 俞堯在紙包上輕緩地劃着手指,想了想,道,“那地方靜,挺适合學習的。”
徐致遠應和道:“我也覺得。”
俞堯又說:“那你吃晚飯總有時間吧。”
“小叔叔,我真沒時間,其實我之前是随口約的沒過腦子,你不用放在心上……”
“兔崽子,” 俞堯語氣平淡,開門見山地說了,“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徐致遠的聲音戛然而止。
“回北城不是我自作主張,但确實有些突然,沒來得及提早和你說。” 俞堯道,“我會早點回來,你要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幫你帶。”
徐致遠幹笑道:“小叔叔,我哪有資格因為這個生氣,我又不是不懂事,你們大人的決定自有道理,我不摻和。”
俞堯:“…… 不許口是心非。”
“我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徐致遠道,“你要北上我便等你回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 看着他平靜無瀾的表情,俞堯半信半疑道 “那你鬧什麽脾氣。”
“沒鬧脾氣,” 徐致遠扭過頭去撓撓後腦勺,說到一半忽然卡殼,“就……”
俞堯皺眉:“啊?”
“就…… 忽然想談戀愛了。” 徐致遠聲音漸小地說。
“這些天我老是纏着你,都忘記自己的事了,” 徐致遠端的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道,“正好你回去的時候,我也有空去追自己的東西。只是想到你走的這些天無人可以傾訴,心裏怪難受的。”
“……”
徐致遠道:“小叔叔我真不是鬧脾氣,難道你回來我還不認你了?”
“…… 堯兒?”
俞堯手中的紙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他一邊慢慢地彎腰撿起來,一邊像是在進行一次長長的呼吸,說道:“哦,這樣。”
他看了一眼徐致遠,沉默一會兒,輕嘆着說:“行吧,那你早點睡。”
“好。”
徐致遠關上門,門縫卻漏了道細長的光,直到俞堯的背影回了房間,那撒在黑暗走廊裏的一條光線才漸漸消失。
夜裏響起了兩處關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