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兔子

翌日清早,天只朦朦亮時,徐致遠便起來了。

李安榮老遠見他那副背頭長衫的模樣,便心知他又 “舊病複發” 了。推來一杯熱豆漿,問他去哪兒,徐致遠有模有樣地将筆記本往腋下一夾,恭敬地接來豆漿,說道:“去學習。”

這可是一件比太陽自西邊出來還要新奇的事,李安榮自然是不信的,但正是因為她堅信小混蛋定是披着學習的皮去幹一些其他閑事,所以也并未表現得驚訝,随口囑咐道:“早點回來…… 對了,順便去幫阿堯買些藥,昨天聽他說快要吃完了。”

“…… 小叔叔的藥都是庸醫親自打理的,我不知道他吃什麽。”

裴林晚從李安榮身邊探出腦袋來,說道:“爹讓我幫阿堯送過好幾次。”

徐致遠見她在,清了清嗓子,想将那聲 “庸醫” 掩飾過去。于是問她是什麽藥,裴林晚搖了搖頭說:“我記不着它們的名字…… 但是我昨天見到阿堯桌子上有空瓶子,哥哥,你可以拿那個和醫生說,醫生肯定就知道啦。”

李安榮垂眸看着她,小聲笑道:“徐致遠你還沒人家小孩懂事多。”

徐致遠給李安榮同志翻了個白眼,喝完了,将殘留着些豆渣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說道:“…… 我去找。”

他上樓,蹑手蹑腳地推開俞堯的房門。

興許是昨天有些累了,俞堯還沒醒。

窗簾沒有拉嚴,放了一條縫隙寬窄的初陽進來。徐致遠照着裴林晚的說法在桌子上找到了空藥瓶,塞進了口袋裏。

他本想就此離開,心裏卻給自己演起了一場活話劇,角色幾番争鬥之後,他終于決定裝成不經意地去瞥床上的俞堯一眼——那眼神可謂将 “僵硬的随意” 演得惟妙惟肖,然而在目光觸碰到俞堯的時候,花了幾秒鐘湊出來的 “演技” 全部白搭。

徐致遠的注意力被俞堯脖頸上的紅繩吸引過去,它貼着唇角掠過去,随着呼吸輕輕顫動,繩尾的銀佛就與他的頭發埋在一起。徐致遠心底冒出的欲望慫恿他去嗅藏在中衣領子下的那一節的白皙脖頸,但理智将其克制得一絲不露。

他面不改色地将手慢慢伸過去,替他把銀佛塞回衣裳裏。也許是被那小塊銀子給涼着了,俞堯轉了一下頭。徐致遠及時将手收回來,手指只微微地劃到了他的下颌。

床頭上有幾張照片,大概是昨晚睡前俞堯在翻看的。徐致遠取來看了一眼,再一次見到了抱着丹頂鶴的小少年。

他望着俞堯熟睡的臉,心中不知在翻湧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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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叔會想他的白鳥嗎。

徐致遠也偷偷讀過俞堯寫在筆記上的詩,他是一個骨子裏溢着浪漫的人,徐致遠心想。

他的思念會給星子、風雨、鳥雀留着位置,像是不肯多浪費在凡俗人間上。有時候徐致遠會靜靜地想,小叔叔與人親而不亵,觸碰他的羽毛大概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徐致遠将照片放下,深深看了他一眼,給他掩了一下被子,拖着複雜的心情出門去了。

……

接近年關,還在經營的書店并不多,像是仰止這般清淨雅致 “栖息處” 更是難得。平時托學生們之間互相推薦,仰止書店算是小有人氣。正值學校放假,在年忙中偷閑的知識分子們許多都聚集在此。

之前一來二去,仰止書店的老板和徐致遠熟知了不少,老板提早給他留了位子,是他與岳剪柳來到這裏常做的位置。

徐致遠坐下之後就開始托腮望窗,從這裏望出窗外有一片小花園,有山有水還有兩只白色的肥兔子,都是老板自家的,專給疲累的知識分子們歇眼的。

他在一片翻書聲中胡思亂想。說什麽來學習根本就是胡扯的,書上的字就是一群歪歪扭扭的螞蟻,往哪裏都跑,挂在他的睫毛上沉甸甸地拉眼皮,就是爬不進徐致遠的腦子。

他象征性地将書全部翻了一遍,從發呆中回神時,已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原本坐在自己旁邊的年輕人們成群結伴地說要去誰家吃飯,唯剩蹉跎了一上午的徐致遠把腦袋癱在書上懊悔着時間流逝。

中午時,人零零散散地走得差不多,徐致遠也打算把紙筆卷起來走人,耳畔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使他的腳步一滞。

“好了沒?拿本書而已,怎麽這麽慢啊。”

“少爺,老板說您要的那本有新舊兩版,這我也…… 不知道您需要哪個。”

“有新的還要舊的做什麽,” 冬以柏走進來,看見桌子上擺的兩本棕色皮面的厚重書本,抄起頂上那本拿着在手裏。

徐致遠心中感嘆着他和冬以柏造孽的緣分,又偷聽見冬以柏跟老板念了一串書單,加上之前下人已經取好的,摞起來足足有他半個身子高。

下人連忙一趟趟地把書搬進車裏,書店有其他人的遮掩,冬以柏這次也沒有看見 “徐明志”,他信步走出去,對那下人說道:“行了,待會你先別急着回去……” 他把聲音小了一號,說道,“照相館旁邊的東漁裏,從北數大概是第三條巷子,你去那撈人去。”

那下人和徐致遠同時警覺了一下,尤其徐致遠——因為他對那地方是再熟悉不過了。

下人小心翼翼地問道:“少爺,我沒聽懂…… 什麽撈人,您不是約了您的私教俞先生在那裏見面嗎?”

“笑話,屁的私教。他那好侄子一邊罵着我家資本走狗,他又一邊來賺我家的錢。我可沒見過這樣無恥之人。” 冬以柏哼了一聲,也不避諱,雙手插進口袋,淡然道:“我雇了我哥廠子裏兩個勞工去教訓他了。”

下人慌道:“這……”

“不用擔心,我教過他們,保證守口如瓶,下手有分寸。到時候你只把姓俞的送醫院就行,其他的不用多說,前因後果都替你編好了。”

身旁有書本掉落在地的聲音,冬以柏沒在意,說罷就起腳上車去了,那下人唯唯諾諾地看着他家少爺的側臉,也只好依言。

徐致遠陰着臉從人群中擠出時來,車子已經啓動開走了,壓不住的怒火使他罵了一聲,扶住書架的時候,不小心又摁塌下來一摞書。

“…… 遠兒?”

傅書白抱着一疊書,看樣子是來歸還的,走到門口趕巧撞上這一幕,他疑惑地喚徐致遠的名字。

老板聽聞動靜,繞過前臺過來查看,問道:“怎麽了?”

徐致遠匆匆地把書劃拉起來擺好,給老板留了聲對不住,二話不說拉起傅書白,快步地奔跑起來。

人在被極端情緒控制時,心髒和大腦會像個瘋子,但徐致遠卻靜默得吓人,他面無表情,不必刻意分辨方向,腳步下意識地自行尋路。

直到不斷喚他的傅書白用力将他拉住,大叫一聲:“徐致遠到底怎麽回事,你別光拽我不說話!”

徐致遠皮膚很涼,指頭像要扣進傅書白的手腕裏面去,他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殺了冬以柏這個孫子。”

“你…… 先冷靜,他又怎麽了?”

徐致遠說了那個地點,道:“他找人把俞堯截了。”

傅書白扯了扯嘴角:“什麽?”

徐致遠邊走邊沉聲道:“你去把烏鴉他們全喊上,今天堯兒要是有一點事,這群狗東西一個都別想從東漁裏走出來。”

“這是聚衆鬧事,是要被拘留的,少爺!” 傅書白拼了命地用胳膊把他栓住,“你不要以暴制暴,凡事你要先想報警……”

“你以為他爹是吃素的?警察管得着他們嗎!”

“那徐老爺現在也不在這兒,你也絕對不能硬上!” 兩人快要到目的地的那片石庫門附近了,傅書白動用全身拉住他,不讓他再往前一步。

徐致遠後悔情急之下将他帶來了,正忍着怒氣問他撒不撒手,忽然之間,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拐進了他們的視線。

“……”

俞堯正若無其事地理着袖子,擡眼時正好看見徐致遠和傅書白拉扯的靜止場景,三人相顧沉默半晌,俞堯最先開口說道:“致遠……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徐致遠立即答道:“…… 我們來照相。”

傅書白盯着他,立馬放手,應和着胡扯道:“…… 嗯,照片寄情,很有紀念意義。”

“拍完就早點回去,” 俞堯說,他在徐致遠身上停留一眼,走過去時忽然想到了什麽事情,又退回來,道,“對了,今天安榮是不是讓你去替我買藥了?你買了麽。”

徐致遠的火剛撤走,現在就像一只煮開了沒人倒的茶壺,整只壺空落落地冒着水汽,尴尬地自行冷卻。他蹭了蹭鼻子,說:“啊,還沒去。”

“我早和她說了不用,她總是多操心。” 俞堯無奈嘆氣,溫聲道,“裴禛走之前開給我的已經足夠吃到他回來了…… 就不用致遠你去了。”

徐致遠又幹巴巴地 “哦” 了聲。俞堯看着他,又看了看手足不自然的傅書白,欲言又止,拎起提包回去了。

見俞堯走遠,望着他安然無恙的背影,傅書白才開口說話:“…… 你唬我?”

“鬼唬你。” 徐致遠皺起眉頭來,覺得有些疑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兩人彎彎繞繞進了巷子裏面,終于找到了曾經徐致遠 “英雄救美” 失敗地,看到了狼狽的兩個人正呲牙咧嘴地互相攙扶着站起來,見到又有人影出現時,吓得背後撞上了石牆,蹭下塊沾着雪的土灰來。

兩人默契十分地裝作路人走過去了,遠了,聽見背後傳來不同聲色的粗糙罵聲。

在這憤怒的背景聲中,傅書白撇嘴道:“…… 少爺啊。”

徐致遠冷漠道:“有屁就快放。”

傅書白重拾陰陽怪氣的老本行:“用不用我替你’前情回顧‘一下,在九號教室前銀杏葉地,把你一拳撂倒的那個人是誰?”

“……” 他怎麽可能忘記。

徐致遠道:“…… 放完就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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