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莊景身穿白色長衫,染回了黑發,只素淨着一張臉,就如皎皎明珠一樣奪目。
特別是那雙形狀姣好的眼睛,不像以前總是一副木愣愣的樣子,而是沉澱了複雜難明的情緒,又天然帶一段風流。
短短兩三個鏡頭,他就讓人全心地相信了他的角色——王元紅,這個在天橋上讨生活,歷遍世态炎涼卻不改赤子之心的民國曲藝人。
臺下已經準備好要發笑的觀衆早都愣住了,甚至有人不敢相信地問:“這人真的是莊景嗎?”
可很快,連竊竊私語聲都沒有了,大家全都專心看戲。
金竑的目光無法從舞臺離開,就像他從前的目光無法從那個人身上離開一樣。
回憶如同昨日一樣鮮活。紅牆下少年穿月白長衫,将一把扇子珍重地展開,眼睛比珍珠還亮,兩個很淺的酒窩露出來:“莊瓃,這名字真好聽。”
那時候金竑自己年紀也不大,忍下心頭的喜意,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樣:“璟,玉之光彩也。我覺得很适合你。”
少年要行禮謝恩,金竑破功了,一把扶起他:“小五兒,你和我就別客氣了。”
他的手觸碰到少年削瘦修長的身體,心忽然漲的很滿,就像有一只雲雀兒在五髒六腑裏活蹦亂跳,急欲沖出桎梏,飛到青煙白雲之上。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永遠隽刻在年少的回憶中,帶着粉墨明豔動人的顏色。
渾身血液回流到心口,又困在那狹窄的三寸之地,幾番漲落,無法平靜。
臺上的戲卻還在演着。
王元紅早已進入了院子,也回憶完了與紹祺相知相交的年月,終于還是到了亮明今天目的的時候。
他質問紹祺為何要和日本人來往,難道真得丢了中國人的骨氣?
紹祺自然有許多難言之隐,卻偏偏只能對此生唯一的知己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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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耀東說完本該有的臺詞,仰頭悶下一杯酒,又哭又笑:“啊,我愛我的國,可是國愛我嗎?!”
莊景一秒出戲。
就連他也知道這是老舍先生《茶館》裏的句子,竟然就被何耀東拿來加戲了,可加在這裏太過突兀,感情不連續了。
好在莊景有幾十年的舞臺表演經驗,向來以穩字著稱,還是妥妥地用自己的反應拉回了節奏。
像這樣堪稱救場的行為,這段表演裏他已經做了五六次了。
何耀東還跟往常一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說到動情處,他一下站起來,猛地把酒杯砸到地上,碎片四濺,有一片差點擦過莊景的臉,把莊景吓了一跳。
何耀東痛苦地咆哮:“我曾經是個錦衣玉食的王爺啊!大清國完了,他們就把我的一切都拿走,憑什麽?我現在只是想把我原來就有的一切拿回來,有錯嗎?”
莊景站了起來,與他比肩而立,直視他的眼睛沉聲問:“那就能認賊作父嗎?”
這句話讓何耀東沉默了很久。
就在節奏要斷了的時候,何耀東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說:“你這樣的人,也懂什麽是君臣父子,什麽是忠孝節義嗎?”
他把手擡起來,指住莊景的鼻子:“你不過是個在天橋賣藝的下九流的戲子,如果大清沒亡,又怎能輪得到你來對我指指點點?”
何耀東這時似乎也動情了,眼睛變成猩紅色,糾結和痛苦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這句話和這個眼神似乎刺痛了莊景,讓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一退,現場的工作人員已經輕嘶出聲。原來莊景腳下穿得是薄底布鞋,碎瓷片紮了進去,血已經透過布鞋染濕了拇指大小的地。
何耀東說:“你走吧,我欠你的東西,等我拿回我該拿回的,十倍百倍的還你。”
王元紅笑了:“你們這些王公貴族,總以為天生高人一等,把我們這些窮苦人看成陰溝裏的臭蟲。可現在是民國了,就是吸骨敲髓也輪不到你了。”
“欠我的你也別還了,日本人的東西,我嫌髒。”
“今日你我割袍斷義,永不相見!”王元紅挺直了脊梁,走出了院子,血點如梅花灑了長長一路,顯得觸目驚心。
等他消失了,紹祺才呆呆地坐下,良久,一行眼淚才從他眼角順着臉龐流下。
“cut!”屏幕變黑,片段結束。
對準導師的鏡頭裏,金竑面無表情,除了眼眶微微泛紅。
在鏡頭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死死握住佛珠,紅線纏繞在手掌上,切割出蒼白的顏色。
他熟悉莊景,更熟悉掌上紅。這樣的角色是原來的莊景無論如何也演不出來的,能演出來的只有另一個人。
三分鐘後,何耀東和莊景上臺,觀衆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看到觀衆,何耀東想去扶莊景,卻被他婉拒了。他步态自然的走到臺前,絲毫看不出有受過傷的痕跡。
主持人先關心地問:“莊景,你的腳怎麽樣?”
“包紮過了,只是小傷。”莊景回答。是真的不覺得有什麽事,小時候練跷,用白布裹住腳面,全身的重量壓在拇指大小的木片上,在磚頭上一立就是兩個時辰。那時候受了那麽多傷,以致于現在他都覺得沒什麽事值得喊苦叫累的。
“讓我們用掌聲再一次感謝助演嘉賓莊景的付出!”主持人倡議,觀衆們再一次熱烈鼓掌。莊景在掌聲裏恭恭敬敬地朝臺下的觀衆鞠了一躬,掌聲更是響的停不下來。
在莊景看這只是對衣食父母的感謝,在何耀東看,這就是搶了自己的風頭,讓主持人完全忘記了他這個主角的存在。
他也不想是自己的摔杯子才讓莊景受傷,心裏又給莊景記上了一筆。
影後吳念薇先評論。她擦幹了眼淚,給了很高的評價。不過不知為什麽,她有意忽略了莊景,而是把溢美之詞都給到了何耀東。
“耀東和我也是老熟人了,這個劇目讓我看到了一個成熟演員對演戲的投入和該有的激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個末路王公的無奈和對國家的大愛,你讓我相信了紹祺這個人物,謝謝你!”
“袁可為導演。”主持人點名。
“這個劇本,我不滿意。”沒想到袁可為第一句話就是批評。
“耀東你表演的太用力了,可以看出來你有激情,但是這種激情與紹祺這個人物的身份和想法是不符合的。你想表達的東西太多了,爆發太早,導致前面的節奏亂掉了,一直到了最後,你才入戲,這點上你要感謝你的對手,如果沒有莊景,這出戲可能會演砸的。”
“至于莊景,你比我想象中的帥。”袁可為這句話一落地,觀衆都笑起來。畢竟最近仙君表情包刷屏,大家一下就想到了那些猙獰的表情。
莊景也笑了,桃花眼一彎,露出了一對小酒窩。
“特別是你的眼睛,眼神,你的每一個眼神都非常吸引人。而且你肢體的感覺是對的,你讓我感覺不像在演,而是你就是民國年間這樣一個唱鼓書的藝人。如果有機會,我們以後是可以合作的。”
袁可為是當今電影界有獎項又有票房保障的知名導演,他這句話的分量可不一般。
現場掌聲雷動。
莊景說:“謝謝導師,以後有機會我們一定合作。”
以掌上紅在戲曲界的地位,他和誰說出這句話,對方都一定大喜過望,倍感榮幸。但莊景卻不過是個全網黑的小藝人,這句話就怎麽聽都有些不自量力了。
現場很多演員一邊羨慕嫉妒,一邊暗暗鄙視莊景順杆爬。他身邊的何耀東的臉更是鐵青,險些要藏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王小安導演,這是您原來導的戲,咱們王元紅的原演員蕭明冉老師也在現場。您是怎麽看這出戲的呢?”
王小安說:“王元紅這個人物啊,雖然出場只有短短三集的時間,實際上卻是一個很有戲劇張力和魅力的人物,在紹祺發生轉變的關鍵點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今天的片段是成功的。
一個身份高貴的王爺,竟然和下九流的戲子傾心相交,而且王爺反而還需要戲子的接濟,這就造成了身份的沖突和錯位感。我這兩個人物在這段關系裏其實有原型,就是貝勒載泓和名伶掌上紅。”
莊景:……
金竑:。
他看向臺上的莊景,他沒什麽表情,唇角還帶着微笑,猜不出情緒。
莊景心想,載泓和紹祺可完全不是一類人,載泓不會讓自己落入這樣悲慘的境地。即使不幸落難,他也可以在任何情境之下找到生活樂趣。如果他住在紹祺那小院子裏,他也一定會在小院裏種滿花,再在屋檐下挂上一對兒藍靛颏和紅靛颏。
王小安接着向觀衆科普那段過去的歷史:“載泓對掌上紅有知遇之恩,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前清滅亡後,載泓投靠了日本人,掌上紅憤然與他絕交。直到1943年,載泓秘密黨人的身份暴露,被日本人殘忍殺害,掌上紅才明白載泓的隐忍和大義,又冒着生命危險到城郊為他收屍立碑。所以你們看,即使下九流的戲子也有大情大義。”
一向是cue到他才發言的金竑主動舉起話筒:“王小安導演這話說的不對。”
王小安臉微微一僵,但很快又調整過來,真誠發問:“怎麽說?”
金竑說:“掌上紅是傑出的京劇藝術家,戲子、下九流這樣的詞語,對他是一種侮辱。抗戰時期他閉門教學,為學生創排了多出反應戰亂之苦、體現愛國之情的戲。就算不為載泓埋屍,他也是當時愛國藝人的典範。”
莊景微微驚愕,目光投向金竑,心想這小子還真不錯,沒想到七十年後也還有這樣懂他的人。
主持人打圓場:“看來金老師還是掌上紅大師的戲迷。”
金竑颔首,并不否認。
主持人順勢問金竑對這出個片段的看法,金竑說:“王爺真傻。”
然後又轉向莊景,把目光落在他那雙不笑而含情的眼睛上:“莊景,你讓我想到了一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