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節目還沒有正式開始錄制,但導師已經入場了。
金竑靠着椅背,将一雙長腿支在桌下,右手無聊地把玩着一串佛珠。
他穿着一身極修身的西裝,白襯衫一顆紐扣松開,領口略微外翻,露出喉結和鎖骨的一端。
同為導師的影後吳念薇和袁可為偏過頭來和他說話,他唇角挂着笑,顯得漫不經心,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們聊着。
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吳念薇笑得花枝亂顫。
鏡頭忠實地把這一切記錄下來,再傳回休息室的小電視機上。
攝影師也知道怎麽抓人眼球,鏡頭先拍金竑的手,緩慢上移,在喉結和下颌處略微停留,最後給出整張正臉。
莊景本來在給奶茶插吸管,但看見屏幕裏那只骨節分明、如雕刻出來般的手,和那串散發着溫潤幽沉光澤的佛珠後,動作一頓。
因他一下子記起了一個人。
直到鏡頭上移,露出金竑的臉,吸管才一下紮破塑料薄膜。
“咱們金董好帥!”王甜甜小聲地興奮地花癡着。
“是嗎?”莊景吸一口奶茶,看電視上那張陌生的臉。
金竑的輪廓很深,鼻梁與眉骨的走向頗似高加索人,又融合了東方人面部曲線的流暢。與之相反的是他的五官,劍眉星目,有一種濃墨染就的古典感,眼神裏卻帶着些玩世不恭。
金竑拍過一張雜志圖,他側坐在暗影中,光勾勒出下颌角性感又淩厲的弧度,整個人如蓄勢待發的弓。那張圖讓無數人腿軟,他也由此獲得了國民老公的稱號。
這是個氣質很矛盾的人,莊景想,而且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和你是不同類型。”王甜甜一臉姨母笑,“網上還有人給你們倆拉郎配,說你們兩像一對兒呢!”
Advertisement
莊景身體一僵,嚴厲地說:“這種話不能拿來開玩笑。”
他淡粉的薄唇微抿,眼睫垂下來,帶着毫不掩飾地排斥。
按照以往的經驗,莊景不開心了,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發脾氣抽風。
王甜甜懊惱起來,小聲說:“網上都是亂說的,你別當真。”
她真是腦子進水了,表哥态度才好了那麽兩天,就敢在他面前放松警惕。
想起莊景以前暴跳如雷的樣子,王甜甜心裏一萬個後悔。叫你磕CP,叫你管不住嘴!
其實她比誰都知道,金竑壓根不認識莊景,更別提看上他了,真看上了,她這個表妹第一個去祖墳燒高香,倒立磕頭。
小姑娘一副懊惱至極又瑟縮的模樣,把莊景弄得自責起來。
她也是随口這麽一說,而且是傳別人的話,他沒必要那麽敏感。
但是道歉吧,德高望重好面子年紀一大把的名角又說不出口。
他只能把王甜甜的奶茶推過去:“行了,看節目吧。”
王甜甜擡頭,發現莊景并沒有要爆發,而且神情裏還有點兒不知所措,挺像自己青春期生悶氣時想哄自己的爺爺。
呸呸呸,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這糟糕的想象。
王甜甜趕緊甩甩頭,就坡下驢,抓住奶茶吸了一大口。
節目已經正式開始,念完廣告和套話以後,主持人說:“觀衆朋友們都知道,我們每一期都會請一位神秘的‘演技大咖’作為特別點評嘉賓。今天我們這位‘演技大咖’厲害了,他不僅和我們這裏的四位導師都合作過,還是本周某出劇目的原演員。
他飾演過在黑暗裏堅守信念的緝毒警,也出演過一杆長-槍報家國的大英雄。他是《杯莫停》裏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也是《末代王公》裏義薄雲天的落魄藝人;他就是今天的演技大咖——影帝蕭明冉!”
在大氣磅礴的音樂聲中,蕭明冉身穿一套深灰色呢子料西裝走出來,朝臺下揮了揮手。鏡頭轉到神色沒什麽變化的金竑的臉上,身後的觀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尖叫聲。
莊景發現,蕭明冉的下半張臉和自己,不是莊景,而是自己年輕的時候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他的眼睛比較小,單眼皮,不像旦角的眼睛那樣波光流轉、清亮靈動。
主持人cue了金竑和蕭明冉的關系。蕭明冉拿起話筒,看了金竑一眼,見他對自己的出現沒有任何驚喜或者愠怒的表情,甚至連多餘的情緒都沒有,心裏一酸。
但他立刻又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那時候我只是個從電影學院剛畢業的新人,在王小安導演的《末代王公》裏演王元紅,是個只出場了三集的小人物,是竑哥發掘了我。王導和金哥都是我演藝道路上的貴人,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蕭明冉。”
王小安也是《演員進化論》的導師之一,聽了這話,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主持人笑道:“今天《末代王公》片段的導演和角色原扮演者都在現場,咱們的助演莊景壓力要大了。”
莊景:突然被cue。
王甜甜看向表哥,他拿爆米花的動作也就在聽見自己名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然後順暢地把一顆又塞進了嘴裏,絲毫沒受影響。
已經化好妝穿上演出服的他不好吃晚飯,只能吃爆米花墊墊肚子。
“這主持人怎麽說話的,這不是故意增加別人心裏負擔嗎。”王甜甜皺着眉想,但又沒敢說出來。
倒是莊景看出了她的擔憂,悠悠說:“我不緊張,該怎麽演就怎麽演,有什麽的。”
掌上紅當年因一出《玉堂春》在西太後跟前露臉,被稱為活蘇三,後來又名滿京津,他去看哪個後輩的戲都讓別人既緊張又激動。
但後輩們該演照樣得演,甚至得憋着勁比平時更好。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有不足,身為前輩的掌上紅也不會去笑話他們,有機會還會提攜兩句。
掌上紅不藏私,愛後輩在梨園界是出了名的,這也是為什麽他能獲得那麽多人尊重的原因。
現在莊景自己成了晚輩、後進生,自然心态更好,說到底這也不過是個演技切磋罷了。
“金老師,莊景和蕭老師都是你們公司旗下的,今天莊景又要扮演蕭老師曾經的角色,您有什麽想對莊景說的嗎?”
金竑抓起話筒,喜歡八卦的吃瓜群衆都豎起耳朵聽,就看他會說些什麽。
他像是知道觀衆的期待似的,動作慢悠悠的,話筒舉起來兩秒才講話:“我說你們不該八卦的別八卦了,趕緊看戲吧。”
臺下響起了笑聲。
主持人反應很快,立刻說:“金老師說得對,我們趕緊進入今天第一個演技片段。”
前幾組的表演各有千秋,有的出彩有的尴尬,唯一不變的就是金竑犀利精彩的點評,他的話對演員有醍醐灌頂的功效,其中一個在偶像劇裏浮沉了十幾年的男明星很真誠地向他鞠了一個躬。
終于要到《末代王公》的片段了。
莊景提前十五分鐘就在那扇斑駁大門前靜立,只為了能夠進入情境。
看着剝落的紅漆,他腦海裏卻出現了三扇氣勢宏偉的朱漆大門,上面釘滿了銅釘,即使在共和概念早已深入人心的年代,也沒有堕去該有的威嚴。
那是一個雨天,他在門外等了許久許久,直到天都微微擦黑。連門房也說:“五爺您回吧,我們貝勒爺不會見您的。若是被人拍下照來,又是一場風波。”
他猛地擡起頭,隔着屋檐和傘檐的雙重雨幕,他的眸子裏燃着兩簇極小又極亮的火苗。
他臉色蒼白,語氣卻極尖銳:“大清早亡了,他是哪門子的貝勒爺?”
門房垂頭不語,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悲憫。
他又說:“我是早不同你家爺來往了,但看在年少時的情誼上,我也要勸他不要做日本人的一條狗!”
門房當着他面又把那扇朱門合上了。
他在門外又等了許久許久,直到天徹底黑透了,一輛黑色凱迪拉克經過他駛向府邸側門。
他認出這是載泓的座駕,便拔足朝那裏奔去,連風度都顧不上了。
可遠遠的他停住了,因為他看到從載泓的車上下來了某個當時名震一時的大漢奸,以及一位身穿制服的日本軍官。
那個向來混不吝的家夥穿着合體的西裝,極具風度地請他們入府。
他的目光似乎遠遠地掃過了自己,但沒有停留,而是繼續應酬。
一顆炙熱的心突然就被涼水澆了個透。
傳聞和聽說再逼真,也不如親眼所見來的真實。載泓竟然真的做了漢奸。
他轉身就走,從此再也沒有和載泓有過任何聯系。
莊景仍舊靜立在那扇斑駁大門前,王元紅的悲哀已經成了他們兩人共同的悲哀。
黑暗中,一個醇厚的男聲講述着故事梗概:
“清朝滅亡後,末代王公紹祺妻離子散,處境越發艱難。生活的變故讓他決定投入革命事業,第一個任務便是利用王公身份與日本人打好關系。唯一在他落魄時願意接濟他的好友——鼓書藝人王元紅聽說了這個消息,來到了他居住的窄院外。”
旁白結束,何耀東出現在大熒幕裏。
何耀東的表演很做作,把落魄王爺演得像個間歇性瘋癫的精神病,金竑不得不喝一口水壓壓驚。
“喂,你家最近惹事的那個小朋友出場了。”名導袁可為撞了撞他肩膀。
金竑嗤笑一聲,不以為意的擡起頭,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