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次不單單要祭拜掌上紅,也會給旁邊的載泓上香。按照紀錄片方的解釋,載泓是掌上紅的青梅竹馬,是幫助掌上紅離開燕回堂的人,他對鼎成豐的成立有重大貢獻。
啊這……
我拜我自己?我帶載泓拜載泓?這場面真是亦莊亦諧。
而且兩個人的墓地緊緊挨在一起,以當今網友們的腦洞,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種說法。
這樣說起來,都得怪當年的好事之徒把他給埋在載泓身邊,弄得現在好不尴尬。
莊景看了金竑一眼,怪不自在的,又別開了眼睛。
算了,還是繼續看紀錄片的內容吧。
這個紀錄片一共分四集,詳細介紹了鼎成豐的起源,興盛,解散,和重興。當然了,作為紀錄片需要真人演繹的地方并不太多,還是會以史料、采訪、實景拍攝為主。
紀錄片由屬于鳳山文化有限公司的慕勝娛樂制作,會剪輯出其中最精彩的四十分鐘內容在紀念盛典同步播出。
莊景要演繹的片段有好幾個,但和載泓有關的全都是少年與青年時期,畢竟兩人後來也沒了交集。
粗粗翻了一下,他們會去當年的貝勒府取景,年少的莊璟在貝勒府花園練戲,載泓就在一旁欣賞;還會去陶然亭,四爺拉胡琴,掌上紅吊嗓;還要去一個茶館,兩人一起喝茶聽相聲吃點心。
沒什麽大事件,全都是平淡生活裏的回憶。
金竑彈了彈紙:“載泓怎麽一句詞兒也沒有,我還怎麽像網友展示我高超的演技?”
莊景剛吃了口麻婆豆腐,辣的趕緊喝了杯冷茶,取笑道:“四哥,你可別說大話了,沒有詞的表演,所有情緒都要用眼神表達出來,那才難呢。”
“對着你我還擔心入不了戲嗎?”金竑說:“而且我們還要穿着長衫回以前的家呢。”
以前的家,就是闊別多年的貝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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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景擡頭,在金竑的眼睛裏看到了縱容和溫柔,心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以致于金竑伸出手時,他都忘記了閃避。
金竑的手指修長,骨結分明,因為常年鍛煉生了一層薄繭。這有些粗粝的手指撫上了莊景的唇角,然後在那片柔軟的地方一抹。
好像烙下了個印記。
莊景還未來得及反應,金竑就收手笑道:“你看,就連吃相這麽多年了都沒長進,還跟小時候一樣往外漏呢。”說完把手指在餐巾紙上抹了抹,紙上清晰的一小點紅油漬。
莊景大窘,忿忿地抽出一張紙巾,把被辣的通紅的嘴擦了又擦,但那種皮膚被碰觸後在臉頰上留下的感覺卻更加強烈了。
金竑這家夥,自從暴露身份以後,當年載泓那混不吝招貓逗狗的煩人勁兒也回來了。
莊景把衛生紙在掌心裏捏成一團,不服氣地左右張望一下:“風度翩翩、紳士體貼的金董事長去哪兒了,我怎麽只聽見這兒一只麻雀在不停叫喚呢?”
金竑笑了,給莊景夾了一筷子青菜:“別逮着肉吃,也多吃點粗纖維。怎麽樣,麻雀可沒這麽體貼把?”
莊景心裏暗暗錘了金竑一下,把青菜一根不漏的全吃光了。
2月15日,全體劇組人員和鳳山京劇團的成員們都來到了景福山,準備祭拜掌上紅。
他們準備的很充分,除了燒雞,烤乳豬,各式水果鮮花這種常見的祭品,還請名廚準備了掌上紅最喜歡吃的十八道菜,漢白玉大墓前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載泓的墓就在旁邊,貢品類比掌上紅,也是熱鬧非凡。
莊景悄悄跟金竑說:“好家夥,真要供奉,還不如讓我們倆把這些好東西給吃了呢,這才叫真的到了祖師爺的肚子裏。”
這次紀念活動規模很大,許多戲曲界的老前輩也來了,莊景和金竑在這些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前只能算小輩,排在他們的後面。
其實盛慕槐也私下問過莊景要不要上頭香,可是莊景拒絕了,他就想以普通小輩的身份參加這次的祭祀。
老前輩們拄着拐杖,坐着輪椅,虔誠而恭敬地來到掌上紅的墓前,肅然而立。莊景把這些面龐一一細看,竟然認不出他們都是誰。
歲月在人們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又帶走了太多的青春。
只有在旁人的言語和老人自己的談話中他才知道,原來那個拄着拐杖的老頭是當年首都戲校裏最帥最邊式的年輕武生老師韓玉邦;那位坐在輪椅上,背脊已經彎曲卻仍然體面文雅的百歲老人是和韻春他們同一輩的名旦範玉薇,首都戲校後來的副校長;那個已經八十多歲,還畫着精致妝容,帶着碧綠的翡翠镯子的奶奶是他曾經親自指點過的,首都戲校第一屆的學生——花旦司徒筠。他還記得,司徒筠進學校的時候比別人都矮一頭,像個小蹦豆,好玩兒又樂呵,整天都歡聲笑語的,而且她肯下苦功,四五點就起床練功,從來不偷懶。
還有一些老人,是他鼎成豐學生們的子孫,當年他們在襁褓中時或許有過一面之緣,現在也成了梨園行的老前輩。
莊景心下感慨萬千,只有金竑能傾訴,于是悄聲說:“看到他們,我覺得自己也老得厲害了。”
金竑說:“他們已經活過了波瀾壯闊的一輩子,而我們中途離場了。”他指了指那兩座并肩而立的墳墓,冷硬的材質讓它們看上去能抵禦許多年的風雨,其實原來的墓早就在特殊時期被人砸壞,這是後來新修的墳。
“我們有幸重活一世,就要活的昂揚,活的每一天都像新生。”
莊景看着金竑沉靜的側臉,覺得起碼自己的心跳還是有力而年輕的。
老一輩上完了香,終于輪到了他們。在莊景前頭上香的是年輕京劇演員萬星明,他是盛慕槐的徒弟,鳳山新一代臺柱,也是辛派藝術的傳承者。
他很認真地拈香而拜,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莊景聽到他低聲說:“請師祖保佑鳳山長長久久,這次紀念活動圓滿成功,我的技藝也能越來越精進。”
莊景小聲回答:“好的,你的要求師祖聽見了,師祖也希望你的願望能實現,下一個——”
在一旁聽他絮叨的金竑抿唇忍笑。
終于到他們兩個上香了。盛慕槐親自把香點好送到兩人手裏,态度恭敬,莊景含笑接過,朝盛慕槐點點頭。
她身後的弟子都有些迷惑,在場那麽多前輩,班主也只伺候了她的師父範玉薇點香,雖然莊景和金竑是名人,但畢竟是梨園行外的晚輩,師父有什麽必要這麽尊敬嗎?
或許,是因為莊景和金竑要飾演的人物正是掌上紅和載泓吧?
而剛剛上過香,正在旁邊休息的老人家看到莊景拈香上拜的模樣,無不心中一動,在心裏默念一句:好像。
這個将要出演掌上紅的年輕演員,不僅長得像年輕的莊老板,就年祭拜的動作也如出一轍,簡直像看到莊老板重生了一般。
司徒筠感性,甚至還悄悄抹了眼淚。
莊景看着腳下燦爛的鮮花。
原本以為會有許多感想,沒想到對着自己的墳墓深深一拜的時候,心中竟然是接近空白的平靜。他甚至也像萬星明一樣想:“如果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如果還有一個掌上紅的靈魂沒有重生,只是在天上看着我們,就保佑我和載泓這一世順順遂遂,心願得完吧。”
把香插入香爐,他走向載泓的墓,回過頭,看到金竑凝望着墳前掌上紅的照片,将香舉在額前,虔誠地閉着雙眼。看來兩人都更願意在對方的墓前駐留。
斂眸一笑,莊景看向載泓的墓。幫他遷了墳,卻一直沒有機會來祭拜,現在這墓和他匆匆遷入時已經完全不同了。
可是裏面躺着的那副屍骨,仍然是他親手收斂的故人,牽扯不斷的宿緣。
載泓的墓前并沒有準備蒲團,莊景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真心實意地一拜三叩。
載泓身後無人,這麽多年墳前估計也是冷冷清清,無人祭拜。無論是故人的情誼,累積日久的歉疚,還是對英雄的禮贊,他都只想這麽做一次。
額頭觸着地面,他低聲默念:載泓,前世你受苦了,就讓那些血與火的過去都淡了吧,這一輩子我不會讓你再孤單了。
圍觀群衆感到更疑惑了,別人給掌上紅磕頭那是因為他們是他的後輩,徒子徒孫們,到載泓墓前大家只是上香,鞠躬表達尊敬而已。
怎麽莊景這個和載泓無親無故的人反倒在他墓前跪下了,磕頭還磕的那麽認真,明星的想法真是弄不明白。
莊景剛想完那段話,一雙有力的大手就把他扶了起來。金竑皺眉,有些心疼地問:“你幹嘛要跪?”
莊景卻不想說沉重的話,打個哈哈:“那麽多人跪了我,我怕你嫉妒。”
金竑低下身子,幫莊景拍了拍褲腿上的灰。莊景大窘:“那麽多人看着呢,你幹什麽?”
金竑卻不管,鎮定自若地站起來,草草給自己上了柱香,拉着莊景退下了。
這邊紀錄片的采訪內容也已經開機了。
幾個耄耋老人在山清水秀的景福山前,講述着曾經親眼目睹的掌上紅的風采。
盛慕槐扶着範玉薇的輪椅,老藝人用微啞的嗓子說:“掌上紅先生是我們梨園界的楷模,他的品德讓我很是崇敬。在北平淪陷,抗戰最艱難的時候,他都沒有放棄教學,為我們梨園界培養出了一大批優秀人才……”
司徒筠說:“我太愛我們莊校長了。我家裏不富裕,年紀又小,是自己非要去首都學戲的。莊校長聽了我唱的片段,就決定免費接收我,過年過節知道我們外地學生沒地方去,就邀請我們一起到他家裏去吃飯。那時候他沒要國家分配的專車,每天踩着一輛自行車到學校,別看他年紀已經不小了,唱起戲來那個神态和身段,連我們十幾歲的女生都自愧不如。如果沒有莊校長的關懷,我根本不可能入行……”
一個民國時期知名票友的女兒說:“我年輕的時候莊老板還登臺呢。我記得是在前門外的第一舞臺,那時候我還小,也不大懂事,就記得莊老板唱完一段,臺下掌聲如鳴,又唱一段,臺下又沸騰起來。最後謝了六七次幕,大家還意猶未盡……”
莊景在一旁靜靜聽着,剛剛明明很平靜,現在卻覺得胸中沉澱着一腔酸脹,鼻尖眼尾發紅。掌上紅雖然走了,他的過去卻仍然被那麽多人記在心裏,他還沒有離開。
金竑站在他旁邊,靜靜地陪着他。莊景擦擦眼角,對金竑說:“我們在景福山附近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