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兩人沿着白色的堅硬的墓道漸漸遠離人群,走出墓園,走上了墊着石塊和樹根的泥土徑。

金竑說:“這條路往上再走十幾分鐘有一座小廟,那裏可以俯瞰景福山的風景。”

莊景說:“那我們就爬上去看看吧。”

風穿過林捎,帶來草石山木清新的味道,莊景閉着眼睛深吸一口氣又把濁氣吐出,覺得五髒六腑也随之潔淨了不少。

肩膀和金竑的手臂不經意間輕輕地相抵,金竑落後他半個拳頭的距離,似乎在防着他滑跤。

莊景轉過頭,金竑頓了一步,想拉大兩人間的距離。

莊景于是也停下來不動,雙眸含笑的望着金竑,像把漫山遍野的晴色都收斂進了眼眶。

微風從兩人中間的縫隙擠過去,摩擦出一陣細微的電流。

莊景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金竑。

一瞬間萬籁俱寂,然後,山野又仿佛一下活了過來,樹葉摩擦聲、鳥鳴蟲叫聲、溪水潺潺聲,一塊兒在兩人耳膜邊奏鳴。

金竑回過神來,反手回握住莊景,力道略微有些大,莊景還輕輕一按金竑,他才把手勁松了些。

莊景下巴往前一點,示意他繼續走。

他們并肩,保持着一種玄妙而奇特的氣氛,沉默無聲的往上走。

很快,小廟的赭紅色院牆就在眼前了。院牆左右有一副偈語——“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随身。”

這是座古廟,起碼明代就有了。莊景當初來看景福山這片地時,還在廟裏上過香。只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這座當初看上去就十分破敗的小廟竟然還沒有倒,而且好像還有人出錢,秉着修舊如舊的原則給它翻新了一遍。

走進大門,廟內十分空寂,一個人也沒有。莊景和金竑的手自動分開了,畢竟到了佛門清淨地,也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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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景四處看,有些驚嘆:“我當年來的時候,佛像已經只剩殘漆,沒想到現在看上去卻像新的一樣,而且用色雅致,不是那種花紅柳綠的風格,修複的人一定技藝很高。”

金竑笑而不語,只拉着莊景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莊景說:“我想起來了,這廟的後牆那有一塊大石頭,我還在那上面寫過字呢。”

他拉着金竑穿過後門,果然山崖邊有一塊平展的大青石,足夠五六個人并排而坐。

莊景走近一看,石頭上光溜-溜的,壓根沒有他曾經提過字的痕跡,當然了,任是什麽樣的墨跡也不會留存七十年,和他提的那兩個字的含義倒不謀而合,他不由會心一笑。

金竑問:“你原來在上面寫的是什麽?”

莊景在石頭上坐下,拍拍身邊,示意金竑也坐,望着近處的山巒與地平線上那一大片城市說道:“就兩個字——無常。”

“那時候我把你的墳遷到了這裏,戰争剛剛結束,一切百廢待興,這座廟很殘破,裏面就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和尚帶着一個很小的小和尚,我還捐了一筆錢呢。”

“老和尚說我和這座廟有緣,讓我在大石頭上用毛筆題字,我想到城內仍是滿目瘡痍,不知道多少人經歷了生死離別,繁華和戰亂,總是循環罔替,便寫下了這兩個字。”

山風徐徐,送來清涼,人想通很多事情,也就在那一個剎那。

他回過頭看向金竑:“四哥,我看過了太多無常,也知道緣起緣滅,無法阻止。但既然老天爺讓我們重活一次,就說明情之一字,或許可以跨越生死。我,我從前做錯了,我想把你找回來,你可還願意嗎?”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心事如燭,那點火苗借着舊地與往事的風,蔓延成燎原野火。

可是他的火再大,又怎能大得過金竑的。火燒連營七百裏,把一切都燒成灰燼,唯餘一顆怎樣都練不化、燒不壞的真心。

金竑花了兩輩子的時間,其實只是在等待一個人,一個結果罷了。

莊景眼前忽然一暗,一雙有力的手臂将他攬進了懷中。那雙手如鋼鐵築成,極其有力,仿佛掙不脫扭不斷的枷鎖,可也讓人無比心安。

莊景的手輕輕抱住金竑的腰,聞着他身上淡然的檀香味,心想,這一輩子,就這樣牢牢捆在一起也很好。

“哎哎哎,那塊石頭不能坐!前面可是懸崖啊,你們快下來,很危險的!”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莊景趕緊從金竑懷裏出來,看到小道上站了一個提着籃子的健壯老僧人。他本來還要說些什麽,一看到金竑卻站住了,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金施主,原來是你啊。”

金竑帶着莊景走到老僧人前,打招呼道:“智善師父。”

智善師父望向莊景,随即莞爾一笑:“看來金施主等到了要等的那個人了。”

莊景不解,金竑也沒解釋,向莊景介紹道:“這是智善師父。他從小在這廟裏長大,我偶爾過來祭拜,也在廟裏喝過幾盞茶。”

智善師父說:“這裏風大,請兩位施主一起到禪堂喝茶吧。”

三人一起往回走,莊景發現後門右側有一個裝飾的很精致的小屋子,牌匾上寫着“藏骨地”,好像從來沒在別的寺廟內看見過,于是問道:“這間小屋子是幹什麽的?”

智善師父說:“十年特殊時期的時候,山下幾座大墓都被砸了,裏面埋着的都是和我們寺廟有淵源的人,我把他們重新安葬在了小廟之後,後來才重新葬回了原處。這間小屋子就是建在原來的墳地上。”

莊景“哦”了一聲,駐足凝望。大墓,淵源,還能有誰?

也就是說,他和載泓在這間小屋之下的土地裏,一起躺了十來年。

這十來年,或許只有薄薄的一口棺材,或許只有一床草席。

他是無所謂,可載泓生前不寧,死後怎麽也不能安息,除了被抛屍荒野,竟然前前後後還遷了三次墳。

這十幾年,螞蟻咬噬,在陰暗的泥土裏漸漸腐爛,不該這樣的啊……

智善師父咳嗽一聲,大聲說:“莊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快醒來吧!”

莊景如遭當頭棒喝,猛然回過神來,眼前這間小屋在陽光下格外寧靜祥和,他想象中的黑暗與陰冷根本不存在。

他輕輕抿唇說:“不好意思。”

智善師父大咧咧地說:“施主,咱們有過一面之緣,老僧也就勸你一句:不要再瞻前顧後,活在當下會更快樂。”

莊景一瞬間就明白了,智善就是他當年安葬載泓時在廟裏看到的小和尚,他那時候幫助了廟裏的老主持,種下了因,所以也收獲了許多的果。

三個人都保持着一種心照不宣看破不說破的态度在禪房裏喝茶,喝了兩杯以後,時間有點緊,莊景就和金竑告辭下山了。

這回下山,金竑牽手就牽的很熟練了,莊景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問:“這廟還有那墓都是你給翻新的吧?”

金竑說:“廟是,墓在我還沒來之前,鳳山就給翻新過了。”

“不是你悄悄把我兩給埋一起了?”

金竑笑:“還真不是,據說是你徒弟覺得師父看中了景福山的地界,那就一定得滿足你的願望。既然原來的位置讓載泓給占了,那就在旁邊下葬,反正風水上沒什麽區別,師父一定也滿意。”

莊景無語:“我有時候真不知道那些小家夥們滿腦子都在想些什麽。”

金竑說:“雖然上輩子不是我安排的,也陰差陽錯的成這樣了。這輩子我也一定争取讓你還葬在我旁邊。”

說這話和說“你要你變成我的人”有什麽區別,莊景不搭理金竑,耳根微紅。

回到了墓園,祭拜已經結束,工作人員正在分祭品,吃了師祖享用過的祭品,更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保佑。莊景扯扯金竑的袖子,示意快過去,那十八道菜和烤乳豬都快要被人瓜分完了。

正往那走,身後一個微啞的女聲響起:“紅爺,是您嗎?”

莊景身形一頓,轉過身。

叫住他的是範玉薇,百歲老人顫顫巍巍地在盛慕槐的攙扶下走向莊景。

範玉薇幹澀的眼眶裏微微泛紅,話在喉頭哽住了,竟然一時間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認出了莊景,因為掌上紅的氣度與風采幾十年來牢牢印在她的腦子裏,絕不會忘記。

盛慕槐輕聲說:“本來采訪完師父就要走的,但是堅持等到了你回來。”

莊景扶住了範玉薇,輕輕給了幹瘦如一片薄紙的老人一個擁抱。

範玉薇終于落下淚來,那是感慨的眼淚,欣慰的眼淚。她嗓子雖然已經塌了,仍能聽出年輕時的兩分悅耳,她說:“紅爺,您是幸運的,比我們所有人都幸運。”

她又說:“您創辦的首都戲校我們給您繼續辦下來了,沒半途而廢。”

莊景千言萬語也只化為一句:“謝謝你,玉薇。”

遠處分祭品的衆梨園後輩:到底有沒有人來解釋一下為什麽範老要那麽親切地擁抱一個年輕演員啊,莊景到底有什麽魔力,那麽受梨園前輩的歡迎啊?

和範玉薇聊了一會兒天,她精神不濟,莊景就不讓她再說了。盛慕槐推着她走遠,莊景望着她的背影對金竑說:“四哥,我們真的很幸運。”

“對啊,找到你,我就很幸運。”

金竑在大衣的遮掩下握住他柔軟白皙的手指,帶着他去領食物了。

金竑和莊景開拍的第一場戲,就在曾經的貝勒府。

作者有話要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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