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今生:平安歸來歸路是他,故裏是他,……
第六十二章 今生:平安歸來歸路是他,故裏是他,……
金陵。
入冬以來的第四場大雪落完,時近年關,謝承足有半月沒有收到姜羨餘的任何消息。
對方最後一封回信在十一月末寄出,臘月初送達金陵,說他一切平安,在山中找到了一批物資。臘月中旬,這批物資同朝廷發下的第二批赈災物資一塊,發至江南各地。與此同時,謝承從方志洲口中得知,姜羨餘和姜柏舟彙合,帶人再度進山尋找九王的下落。
從那以後就斷了消息。
謝承每日都在往淮安寄信,但因為大雪封路,似乎一直沒有送到姜羨餘手中。方巡撫那邊也同淮安斷了音信,沒有姜羨餘的消息。
國子監停學放假,謝承仍是給自己安排好了功課,同時打理謝家商鋪和四海銀號,并時常幫方巡撫出主意,控制災情。
到了晚上卻整夜睡不着覺,明明累極困極,閉眼卻總是做噩夢。
一開始只是夢到前世姜羨餘在地牢受刑慘死的場景,後來便夢見他在雪山中遭遇不測,什麽遭遇暴雪、突逢猛獸,迷途離群、挨餓受凍,或是與謀害九王的刺客遇上……
他什麽都夢過,每次夢醒都是一身冷汗。
謝承覺得自己接近崩潰的邊緣,但說來可笑,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少年出了趟遠門而已。
哪怕天氣惡劣,哪怕路途兇險,師父師母都不至于像他這般提心吊膽,寝食難安。
他本該像師父師母那般,信任小餘,信任大師兄,相信镖局其他老镖師能照顧好他們兄弟倆。
可他做不到。
他無法承受再次失去對方的可能,以至于不斷後悔同意對方去淮安。
但他同時又記得,少年離開前向他要了一份信任與支持,他分明答應了,不該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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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這麽失控又清醒、理智又偏激地割裂着靈魂,生生熬瘦了一圈。
謝桑柔以為他是既打理鋪子又讀書,實在過于辛苦,變着法給他炖湯補身,勸他多休息。
年二十九這日,謝桑柔見謝承又要出門,忍不住勸道:“要不今日還是別去了,或者我和你姐夫去一趟也成。”
謝承披上狐裘:“不用,啓軒咳嗽剛好,阿姐和姐夫多陪陪他,我去就成。”
災民入城之後,謝家時不時在城門附近施粥放飯,發放棉衣。小年過後就沒停過,謝承每日都會去,表面是作為主事人親力親為,實則是給自己一個理由,每日都去城門等一等姜羨餘。
他有時會興起可怕的念頭,後悔自己有入仕報國之心。江南百姓的死活與他何幹?萬民社稷又與他何幹?憑什麽要他的少年涉險?
他前世自視甚高,家中要他入仕,他便也以為自己能位極人臣、激濁揚清,還大義凜然地标榜自己心懷大義,嘲笑少年不思進取,沒長性,沒定性。以至于一別誤終身,連自己所愛都留不住,護不下。
如今又好似重蹈覆轍,讓他所愛的少年為他的宏圖大志、從龍之功去冒險。
哪怕少年說他是為了江家,謝承仍覺得有自己的責任。
若是他不提起九王,不拜方志洲為師,不在那天傍晚帶姜羨餘拜訪方志洲,此刻少年就還在他身邊,平安無事地,在他身邊。
謝承坐上馬車出了門,又一次這樣懊惱自責,甚至有了親自去淮安的沖動。
等到後天——他告訴自己,若是新的一年仍沒有消息,他必須要去淮安。
……
金陵城裏出現了不少來自山間鄉野的災民,因為屋舍被大雪壓塌的,因為沒有禦寒的衣物、取暖的木炭差點凍死的,因為糧食告罄饑腸辘辘的……
少數人手裏還有幾分積蓄,或者有親戚可投奔,大部分已經走投無路,只能靠官府救濟。
方志洲派了官兵在城外官道接應,查問戶籍,将各個村鎮的災民分到同一處安置。貢院的地方不夠用,官府又租借了城中不少空宅。
謝承将木炭、棉衣、藥材等緊俏物資賣給了官府,由官府定價出售,遏制住了城中飛漲的物價。
賺不到銀子的商戶老板恨得牙癢癢,卻見巡撫大人重刑整治了幾家趁機斂財的商戶,頓時偃旗息鼓,不敢再有動作。
忠王派人囤了大量木炭、棉衣,千辛萬苦運到江南,沒想到壓根賣不出去!
氣得他怒砸一方好硯,大罵方志洲假仁假義、斷人財路。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過了這個寒冬,江南根本銷不了這麽多木炭和棉衣,而開春後這些東西又極易受潮發黴,不論是大費周章再次運回北邊,還是留在江南儲存,都注定是一筆賠本買賣。
最後只能全部低價賣給方志洲,盡量回些本錢。
方志洲大概猜到這是哪家勢力準備趁機斂財,心裏覺得好笑的同時,更加欣賞謝承想出的好法子,不但控制住了物價,還讓這些囤貨的商戶不得不與官府做交易,為江南百姓争取到了更多物資。
于是隔日,方志洲就将這家商戶的名字,同帶頭給官府捐款捐物、租借倉庫安置災民、給災民施粥送衣的富戶一塊,添在了貢院外的救災善義榜上,供百姓稱贊。
謝家同樣榜上有名。
謝承抵達謝家粥棚時,又看到了張濤、劉定才、李浩斌和曾虎等人。
“來了。”張濤笑着對他打了個招呼。
謝承點點頭:“辛苦了,今日人多?”
曾虎答道:“好像是比前兩日多一些。”
國子監雖已停學,但許多學子都困在金陵無法歸家過年,張濤等人得知謝家粥棚正在招募人手,自願過來幫忙。
四人都心懷善念,憂國憂民,卻又沒有謝家這等財力,便想着為災民出一份力,不要謝家的工錢。
家境略貧的曾虎原是想趁着停學找份差事,為自己攢點紙筆費,但見張濤等人都不要工錢,便也不好意思提,全當做善事,留個好名聲。
謝承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只是得知他們不願意要工錢,送了他們幾套禦寒的衣物,以及一些書本筆墨,算作答謝。
曾虎知道謝承這是有意照顧自己,于是每日都來得很早,做事也盡心盡力。
謝承見他抱着棉衣的手凍得發紅,上前接過他的活:“喝碗粥暖暖身,去棚子裏歇一會兒。”
“不用……”曾虎想推辭一番,卻見謝承已經抱着棉衣走向排隊的災民。他沒再吭聲,但也不好意思去喝粥,只是在鍋爐旁邊暖了暖手。
沒想到謝承那邊卻起了騷亂,曾虎和張濤等人立即跑了過去。
只見一個皮膚黝黑、身形健碩的青年漢子拽着謝承手裏的棉衣大聲嚷嚷:“你發棉衣就發棉衣,憑啥還要查戶籍?不樂意發就直說,裝什麽大善人?”
“諸位來評評理,我家婆娘和孩子病了,讓他多給兩身棉衣,他就說要查我戶籍,什麽意思?不就是不想給呗!”
謝承捏住他的手腕,臉上不屑于有多餘的表情:“來多少人領多少棉衣,媳婦孩子病了來不了,去那邊登記戶籍,會有人帶他們去醫館看病,給他們發棉衣。”
說完用力一扯,拽回被對方扯住的棉衣。
那青年漢子踉跄一下,捂住手腕開始哀嚎:“哎喲!打人了打人了!謝家老板打人了!”
他故意将手腕耷拉着,賣力哭嚎:“諸位瞧瞧!謝家老板打人了!”
“你——”
張濤想上前同對方理論,謝承卻拉住他,低聲道:“我沒說過我是老板。”
張濤等人一愣,對啊,雖然衆人都知道這是謝家的粥棚,謝承也每日都來,但是他從未說過自己就是老板。按理來說,外地來的災民不該知道他的身份。
可見這人明顯就是故意來鬧事的。
果然,那青年漢子見謝承不吭聲,以為他自認理虧,開始引入正題:“枉我聽鄉裏鄉親說謝家仁義,在這兒施粥發棉衣,特意趕過來,想給我家婆娘和孩子要兩件棉衣。可你們瞧瞧,他不僅不肯給,而且那棉衣,比琅雲閣賣的差多了!誰知道裏頭是棉花還是雜草,能不能抗凍!”
“他這分明是假仁義、假好心,就是想博名聲!”
排着隊的災民看向謝承手中的棉衣,不禁開始議論:“真的假的?是真棉花嗎?”
“不知道,但那粥是真的稠,管飽!”
“是真的,我同村的嬸子昨天來領過,說那棉衣特厚實,能抗凍。就是要登記戶籍,一人只能領一件,多了沒有。”
“我呸!”鬧事的青年漢子見有人替謝家說話,又嚷嚷起來。
“就這樣的棉衣也算厚實?琅雲閣前些日子賣的比這好多了,謝老板真那麽好心,怎麽不把那些好棉衣拿出來發,就給咱發這樣的次貨?!”
災民聽了這話卻露出不認同的表情,既詫異又鄙夷地看着那青年漢子。
“人家的好棉衣憑啥給你?留着賣錢有啥不對?你咋這麽貪心呢?”
“就是!謝老板!您這棉衣今天還發嗎?”
謝承冷冷瞥了鬧事的漢子一眼,高聲道:“發,諸位來這邊排隊。”
災民立刻移到那頭去排隊。
鬧事的漢子見狀一愣,又開始嚷嚷:“不得了了!謝老板不把災民當人看,你們自個也是賤骨頭,怪不得人家能掙大錢,你們只能遭災!”
一句話點燃了所有災民的怒火。
“什麽叫‘我們’只能遭災?合着你還比我們高一等了?那你來領什麽棉衣?”
“沒錯!”曾虎實在忍不住,上前駁斥那鬧事的漢子,“同樣是遭了災,別人老實本分,心懷感恩,但凡有餘力的都願意幫他們。而你這樣貪心不足的白眼狼,我就算有萬兩黃金也不願意給你一粒米!”
張濤等人也上前攔住那鬧事的漢子,“你看不上我們這發的棉衣,我們還不願意給你。發給旁人是積德行善,發給你這種人才是不值當!”
李浩斌拉着張濤和曾虎退了一步,譏諷道:“行了行了,這位大哥看着中氣十足,分明沒有挨餓受凍。咱們有工夫搭理這樣的人,不如給其他災民多熬點粥。”
“他可不是什麽災民!”人群中忽然有人嚷嚷,“他是城裏有名的潑皮無賴何老三!專門坑蒙拐騙,大家千萬別聽他瞎咧咧!”
那人似乎是怕何老三認出自己,邊喊邊往人群裏鑽,眨眼就不見了。
“我□□老娘!”何老三被人揭穿,氣急敗壞地罵粗話。
轉頭卻被一群災民圍住,朝他啐吐沫:“我呸!臭不要臉!”
謝承讓下人請來城門口的官差,何老三頓時吓得屁滾尿流,轉身就跑。
另一邊,一位老漢排到謝承跟前,臉上和手上都是皴裂的紅痕,拘謹地問:“謝老板,您說家裏有病人,你這能幫忙送醫館,是真的嗎?”
謝承:“是,您報上戶籍,再說說如今住哪。我這有人跟您回去,幫您把人送去醫館治病。”
“這……這一般是送哪家醫館?要多少銀子?”老漢苦着臉問。
他舉家逃難,小兒子一家三口都病了,雖說每日能去官府領些驅寒退熱的藥材,但是如今越來越不夠用了。
“不要銀子。”
老漢一愣:“不要銀子?!”
謝承将棉衣遞給對方:“對,不要您的銀子,我們謝家出。”
老漢頓時眼睛一紅,老淚縱橫,曲着膝蓋要給謝承下跪:“多謝!多謝老板!您是好人,菩薩一樣的大好人!”
“您別跪……”謝承扶着他的胳膊将人拉住,不慣于面對如此誠摯樸實的謝意,只能将對方交給身旁的下人扶住,讓下人帶去登記。
回過頭來,排着隊的災民都誇他心善,是個活菩薩。
謝承笑了下,垂下眼繼續發棉衣。
他心裏清楚自己并不是什麽活菩薩,而是重生一回的惡鬼,滿心執念,滿身業障。
他也不想當活菩薩,倘若他如今所做之事真能積德,就請菩薩垂憐,佑他的少年平安無事,早日歸來。
“謝承!”
謝承猛然擡頭,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可他分明看到,赤色披風迎風搖曳,他的少年從城門策馬而來,呼喊着他的名字,帶着燦爛的笑容朝他奮力招手。
就好像一團火,直直撞進他的眼裏,心底。
謝承忽然意識到,從前的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前世他只能做岸上人,臨淵羨魚,不敢妄動,最後痛失所愛;重生後他打算退而結網,囚困游魚,将所愛據為己有,鎖在身側;如今他終于明白,他不該自私狹隘地畫地為牢,囚人困己。
少年本就不該是籠中鳥,池中魚,而是無可比拟的明月,絢爛耀眼的星辰。
而他應盡力廣袤而深遠,做少年的瀚海高空,任他鷹擊長空,魚游瀚海;做少年的萬丈紅塵,任他乘風破浪,閱盡千帆;做少年的銀河萬裏,任他皎皎如月,璀璨如星。
只要,只要少年的歸路是他,故裏是他,所愛是他。
只要他平安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