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親

懷望縣,宋家廚房。

竈臺上的鍋子已經擦淨放好,廚子正呼喝着挑水的小子趕緊生火。

粗胖的大師傅手下不停,自己切着熟蛋黃,又分神看着一旁打下手的小石頭烘烤肉松。

“翻面!翻面!小心糊了!”

“我瞧着呢!”

小石頭嘻嘻笑着,手下動作更快,那原本有些濕糊的肉松,沒一會便被烹制烘烤得金黃松香。

只是這往日饞嘴的小石頭,今天卻沒有偷拿一點肉松來吃。

他一邊看着廚房門外,一邊盯着自己的師傅。

“羅師傅,今天小姐的小紙人已拿了早點嗎?”

“拿了。怎麽,你還想往小姐的院子裏去送早點?”

羅師傅朝他啐了一口,小石頭躲得快,然後又嘻嘻哈哈地湊到羅師傅面前,替他把蒸籠上的已經蒸熟的嫩綠艾草取下。

“您也知道,我們這些人肯到宋家做活,不都是因為小姐嗎?”

話一說完,不等羅師傅賞巴掌,小石頭自己便打了自己一耳光。

“別氣別氣,我自然是敬重小姐的,就是生下來見過的女人就只有三,我娘,縣裏的壽星婆婆,還有宋小姐。不說縣裏,就是一洲一府,小姐也是聞名的美人。可我來了這好幾年,只見過兩回,這不覺得可惜嘛。”

羅師傅嘴角抽抽,皮笑肉不笑,擡腳踹到小石頭屁股上。

“小姐平日都在落花雲臺修行,現下回來能讓你這剛進府的看上一眼,就是你祖上八輩子積德了!滾後邊砍柴去!”

小石頭在地上滾了一骨碌,便捂着屁股,在衆人的嗤笑聲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嘴上還不服氣。

“切!說得誰不是為了小姐來的!也就我敢說心裏話……”

這世上女子是越來越少了,多少八十老翁都未曾見過女子呢?像小石頭這樣,最後也就只能結個契兄弟,或是孤獨終老。

今年懷望縣,生了一千個娃娃,卻只有六十個是女娃。

現在何止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能求得上,那是祖墳青煙直達天庭的程度。

不過,就算是這樣的福氣,好像也有人不想要呢……

宋家內院,最深最內裏的廂房中。

幾只只有成人巴掌大的白色小紙人,頭上頂着雕着蘭草的香爐,和刷牙的楊柳枝,新曬的細棉布,一盆乳白色的香湯,齊齊走入了房中。

小紙人将香爐放在案幾上,放入幹果,薄荷,白色的幹花瓣,等室內漸漸染上清新醒腦的氣味後,便跑到屏風外小聲叫喚。

“小姐,您醒了嗎?”

“該起床啦!”

“早飯放在桌上啦!”

小紙人的聲音叽叽喳喳,又清又脆,跟小山雀似的。

屏風後,躺在雕花床上的女子,被這聲音吵得連滾了兩圈,才懶洋洋地睜開了眼。

宋家的獨生女宋娴,不只在懷望縣,附近幾個大的府城省城中人,也聽過她貌美的名聲。

既有被衆人贊頌的名聲,宋娴雪膚花貌自不必說,再加上她本人十四歲那年就成功入了大宗門落花雲臺,這樣看來修行也很用功,在這男多女少的修真界,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要上門結親。

可惜宋娴剛出娘胎,就與修真世家沈家的公子定了親。

宋娴掀開蠶絲被,先是發了會呆,這才緩緩起身,她在內間自行換上輕便的藕色春衫,赤着一雙雪白如玉的腳,繞過屏風走了出來。

一只小紙人急忙拖過一旁的軟底緞子鞋,讓宋娴穿上。

“小姐穿鞋!”

宋娴就十分懶散地踩着鞋,慢悠悠地洗臉擦牙,這才游魂似的坐到了外間的小桌旁,抓着塊白玉糕開始吃。

“下次能不能讓我睡到中午再起?”過了這麽長時間,宋娴總算說了一句話。

小紙人們聽了宋娴的聲音愣了愣,随後就嘩嘩甩着小手,将手捂到臉上,像是害羞了。

“小姐聲音真好聽。”

“小姐再多說兩句!”

“就是海裏的鲛人也沒小姐的聲音好聽!”

給宋娴遞上大餅卷大蔥的小紙人,忍不住這麽說。

宋娴尴尬上腦,差點沒把大蔥捅到嗓子眼裏,她用力嚼碎了嘴裏的食物後,這才豎起個大拇指對着小紙人誇贊。

“厲害啊,諸位。外邊酒樓的說書先生不找你們可惜了。我把你們剪出來的時候怎麽沒想過你們這麽能吹。”

小紙人們激動揮拳:“我們發自肺腑!”

宋娴默默嘆氣,她時常因為詞彙量不如幾個小紙人大,而自慚形穢。

等宋娴吃了早飯,再有一個時辰也中午了。

按照常理來說,像宋娴這樣的修真者,這時候怎麽也得開始打坐,或者畫符,或者練練劍什麽的。

可惜外邊傳說宋娴如何如何努力才能進入大宗門的,都不知道她是什麽人。

宋娴吃了飯之後,就立刻上了軟榻,懶洋洋地躺在靠枕上讓小紙人給她演皮影戲看。

其他空閑的小紙人就熟練地給宋娴端來解渴的酸梅汁還有一口大小的小點心,随後就擠擠挨挨地坐在窗臺上,模仿家中父母的口吻,叫着宋娴的小名。

“阿雲,你回家中守孝也不可放下功課,你仙去的祖母也不會想要耽誤你……”

宋娴側了身,只顧看着那說着狐貍精如何誘拐良家公子的皮影戲哈哈笑了兩聲。

全然不聽。

小紙人例行公事完畢,知道勸不動宋娴,就随她了。

他們的小主人自生下來就好像被人抽了筋,要是可以能癱一天,一點上進的念頭都沒有。

“小姐。”

院外突然傳來一道好聽的男聲,宋娴像是不意外,點頭說了聲“嗯”。

這就是請人進來的意思。

但院外的人顯然很有規矩,亦或是知道宋娴現在是何等懶散的模樣,仍是站在門口。

一身青衣的管家趙欽繼續開口道:“沈家來人了。”

宋娴緩緩從榻上起身,像是并不意外。

“……哦。”

宋娴視線落在一旁的妝臺上,上邊放着一個紅漆雕花的盒子。

“把那盒子……送去前廳吧。我去看看爹娘。”

小紙人頭頂着盒子,一步三回頭,躊躇地看着宋娴,宋娴垂下眼睫,便是不想再說了。

與沈家訂親已有十年,宋娴今年已經十九歲,本來三年前便該成親,可她的祖母病逝,宋娴在落花雲臺聽聞消息後,當即歸來守孝。

沈家于情于理都該等。

畢竟沈千瀾的父親沈懷思,與宋娴的父親宋一帆,乃是琥珀光的同門師兄弟。從年幼至長成,相交數百年,這情分是誰也磨不掉的。

可惜宋一帆當年入一處秘境時傷了根基,作為妻子的曲蓉當即決定帶着宋一帆回鄉靜養。

如此,師兄弟雖然不常見面,但那從小一起捉蛐蛐,一起修煉,互偷早飯的情誼還是在的。

在兩家娃娃出生後,為續前情,兩家立刻互發書信,将親事定下。

間中沈懷思還帶着沈千瀾去了一趟懷望縣,讓兒子與宋娴見了面。

宋娴小時便已容色驚人,沈千瀾見着她,登時有些面紅,知道這小姑娘就是自己未來的娘子時,神色便更是認真起來。

宋娴只當對方是來玩的,很快便引着他去看院裏她養的小魚。

“這個魚清蒸可好吃啦!”宋娴舔着嘴說。

向來品味風雅,只知梧桐樹下落子,花窗下修行的沈千瀾,此時也不由點了點頭。

“聽你這麽說,定是好的。”

這一見面,沈千瀾對宋娴的印象,更是好上加好。男娃娃回到家便扯着他爹問,何時成親。

“你爹我四十才成的親呢!要是中途人家看不上你,又是一番波折!”沈懷思十分冷酷地打破了兒子的幻想。

而沈家人走了後,宋一帆便問起宋娴如何想。

小時候的宋娴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随意搪塞。

“天注定的事,以後再說吧。我要吃糖糕。”

宋娴就這麽懶散度日,這些年又與沈千瀾見了幾面。

當年那個男娃娃,慢慢長成了玉樹臨風,秀雅溫文的清俊兒郎。

聽說在他家那邊還有小姑娘借着花燈會與他偶遇,遞上傳情的帕子,只是都被他拒了。

“我心中只有阿雲。”

沈千瀾看着宋娴一臉好奇地問他時,不疾不徐地向宋娴解釋。

宋娴則看着對方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樣,卻是只笑不語,沒有放在心上。

再後來沈千瀾要去琥珀光修行,他前來找宋娴一起去,宋娴卻拒絕了。

她獨自去了落花雲臺。

到了今年過年時,沈家也送了節禮,沈千瀾還給宋娴送了一個錦盒。

盒中裝着一張灑金箋,上邊寫着一首訴情的子夜歌。

[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①]

宋娴看過,便将錦盒蓋上,讓小紙人收起來。

再過三個月守孝期就滿了,然而這個月十五過後,沈家來信——要退掉這門親事。

【師門之命不可違。】

信中洋洋灑灑寫了多少苦衷,也抵不過這最後一句話。

宋一帆拿着信來到宋娴院子裏,他将信遞給宋娴,宋娴眉眼不動,看也不看。

“如此,便退親吧。”

沈千瀾自去與琥珀光掌門失散複歸的明珠結緣,那些過去便當做落花流水,不去追溯。

趙欽将那裝滿了親筆書信,與沈千瀾親贈禮物的漆盒送到沈家前廳。

沈家的管家接到了那個漆盒,滿面羞愧地低頭說道。

“實在對不住沈姑娘,不過我家少爺癡情……”

“當不起。”

趙欽面色冰冷回應,也不收下對方管家給的那封沈千瀾的親筆信,當即離去。

趙欽走到廊道邊時,正好看到宋一帆正安慰着紅了眼眶的曲蓉。

被退親的宋娴靜靜地坐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聽着曲蓉大聲數落沈家如何“不地道,不規矩,這世道什麽時候聽聞女子被退親之事,根本是拿着宋娴的臉面往地上踩,不是人”等等,面上毫無傷心之色。

少女把玩着落在指尖的海棠花瓣,看着那嫣紅的汁水落在欄杆上,嘴角牽起一絲笑意。

畢竟……

【我的劇情走到這就完了!】

宋娴內心狂喜亂舞,穿到這本操蛋的書裏已經十九年!她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

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引用自吳聲歌曲《子夜四時歌·秋歌》,是《樂府詩集》收錄的《秋歌》中的第十五首。

[梧子解千年]此處取吾與你結千年之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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