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耀在陣位裏已經趴了兩天了。

他的心情很平靜,身上的僞裝也很完美,絲毫沒有長時間等待的焦躁。雖然目光一直集中在瞄準鏡裏,但是他還是有空閑吃壓縮餅幹和喝水,甚至還在小範圍內,難以察覺地活動了一下身體。

目标營地已經被整個包圍起來了,那些毒販有嚴密的防守模式,日夜輪班換崗,塔哨的守衛也一直站得端正。

但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方耀整個小組還是潛伏到了已經排查好的陣地,各自隐蔽起來随時待命。那些毒販還不知道,已經有三把狙擊槍和四挺機關槍瞄準了他們,早先突擊組的成員甚至已經潛入,将炸藥埋在規劃好的方位,就等着毒頭現身,狙擊手發出信號,便可以将裏面的人一網打盡,将整個制毒營地炸掉。

方耀當了七年的兵,進特種偵察連已經四年,在緊要關頭他的身體幾乎比大腦還要先作出反應。當看到目标毒頭出現在場地的一瞬間,他便身體繃直,低沉的聲音從喉式通話器傳出:“目标1號出現。”

目标毒頭在場地中央停了下來,似乎在向周圍的人訓話。方耀轉換一個輕微的角度,狙擊槍瞄準他的心髒,一扣扳機,同時這也拉開了行動的序幕。

到處都是槍聲,受過嚴密訓練的戰友們一邊射擊一邊有序地往前推進,目标營地裏一片兵荒馬亂,有人抱着頭到處躲避,更多人則是拿起槍來盲目還擊。

從毒頭倒下之後,方耀依然是平靜地一邊觀察整個局勢一邊開槍,塔哨的哨兵和躲在樓上從窗戶試圖反擊的埋伏者,都一槍一個死在了方耀的槍下。

直到對方完全失去了還擊能力,所有人撤出,操縱着埋好的炸藥将整個營地徹底摧毀。

方耀依然窩在陣地中沒有動,在瞄準鏡下掩護着戰友撤出,按照計劃好的路線紛紛散入山林中。

方耀這才彈了彈喉脈,示意三個狙擊手可以撤離。

身上依然披蓋着僞裝,方耀往集合的方向摸索着行進。他的腳步很輕,仿佛叢林中覓食的野獸,總是悄無聲息埋伏在獵物背後等着給他致命一擊。

他有兩天的時候撤離到集合地點,到時候會有直升機來接他們回去。他也習慣了孤獨,一個人穿梭在山野叢林中,知道如何最好的保護自己并完成任務。

方耀默默進行了快四個小時,突然聽到兩點鐘方向傳來人聲和腳步聲,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個側滾,将身體掩藏在一棵大樹背後,舉起槍瞄準。

狙擊槍對準的目标是一個婦女,懷裏抱着一個小孩。女人黝黑消瘦的臉上深刻着道道皺紋,小孩把頭埋在她肩膀上,苦着臉正在啃指甲。

方耀手臂微微動了一下,他想要緩緩放下他的槍。而幾乎就在同時,他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他犯了錯誤,當他的視線再次落在瞄準鏡裏,就在這短短兩秒的時間差距之下,只看到一個漆黑的槍孔從女人身後瞄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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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熱的子彈從額頭穿過。

方耀只來得及喉嚨艱難地動了動,便失去了意識。

意識是個很虛無的東西,方耀經歷了長久的黑暗,久到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說在死亡的瞬間,人會回想起自己這一生。可是方耀的人生太短暫,從他十八歲當兵到現在,記憶中最多還是枯燥與重複的訓練,不能放棄不能認輸,即使肩膀被壓垮了也要雙手撐着爬過去。

方耀所經歷的是窮盡許多人一生也無法明白的,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沉睡不醒,對于方耀這種人來說,有時候也是奢侈。

所以當方耀蘇醒時,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讓他微微皺了皺眉,他沒有立刻睜開眼睛,可是隔着眼皮他也能感覺到刺目的光線。

這是哪裏?醫院嗎?

“咯吱——”方耀聽到奇怪的古舊的木門邊被推開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不像是醫院的護士,小心翼翼的聲音靠近他的床邊,然後是壓低了的驚詫叫聲:“凡少爺醒了!”

另一個腳步聲也跟了進來,依然是少女的聲音,“我去告訴玲夫人。”然後急促地往外跑去。

一只微涼細瘦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少女說:“還燙着。凡少爺,能聽到我說話嗎?”

方耀不知道誰是凡少爺,他張嘴想問,卻發現嘴唇幹得厲害,喉嚨也是火灼一般,竟一個音也發不出來。于是他艱難地将眼睛睜開一條縫,總算是看見了面前的少女。

不是很漂亮,卻小巧而清秀,不過這些并不重要,方耀注意到的是那女孩子穿着打扮看來很奇怪,絕對不是護士,而是像個丫鬟,古裝劇裏常見那種,頭上梳着簡單發髻,穿着樸素淡雅棉布衣服的小丫鬟。

不僅是那個少女,方耀的目光轉向床頂,看到繁複暗雅的蚊帳從床頂垂落下來,床欄有雕花,朱紅木板上刻着一圈繁花競放。

方耀擡起手,摸到床欄雕花粗糙的觸感,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夢裏不會這麽清晰而真實。

他于是又張嘴,努力想要說話,可惜只有艱難的氣音,于是他說:“水……”

少女聞言連忙起身,從桌上取了一杯茶水,仔細扶着方耀擡頭,将放涼的茶水一點點喝盡了。

然後她聽到她的凡少爺問:“這是哪裏?你是誰?”

少女一愣,又埋下頭問道:“凡少爺,你怎麽了?這是你房間,我是紫紗啊。你不記得了嗎?你忘記我了?”

方耀額頭又是一陣劇烈疼痛。

他嘗試平靜下來,睜着眼睛打量房間,打量面前的少女,然後一言不發。

很快又有人推門進來,這次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婦人,三十多歲年紀的美貌婦人,衣着打扮比起旁邊的兩個少女要華麗得多,儀态也自然高雅。

那婦人坐到床邊,柔軟的手掌撫上方耀額頭,眼淚霎時沿着臉頰滾滾滑落,她泣不成聲,只一遍遍喊着:“凡兒,凡兒,你終于醒了。”

方耀默默看了她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閉上眼睛。

閉上雙眼,不去看不去思考,不管身處什麽地方,他現在最需要的都是休息。

中途有人來給他把過脈,那婦人和少女也輪流來喂過他湯藥。方耀一概不拒,苦澀的中藥和香濃的參湯都喝了個幹淨,他逐漸積聚着體力,等到有一天,房間裏的少女收了藥碗關門出去,方耀翻身下床。

木床、木桌還有雕花方凳,角落裏一個三角木架,上面放着一個幹的銅盆,銅盆邊上有個銅鏡。

方耀走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臉。不,準确的說他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十五、六歲的少年,眉如翠羽目含星辰,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偏還生得唇紅齒白,凝膚如玉。一頭烏黑長發在頭上松垮垮挽了髻,只落了一些在肩頭。

方耀低頭,看着身上寬大的白色棉布衣裳,有些焦躁地把衣服一把扯下,只見到一具白生生的少年身體,單薄脆弱地仿佛一捏便能整個碎掉。

方耀一拳狠狠落在牆上。

方耀不信鬼神。剛進偵察連那年,他出任務時還會去記自己殺過的人數,到了後來,他再也不去思考,殺人對他來說就是輕輕扣動一下扳機。在戰場上,求神拜佛是沒有用的,他們所崇尚的是絕對的力量,每一刻都是生死邊緣徘徊,一秒的疏忽都可以送掉一條性命。

他們都是依靠自己慣了的人,在每個處境之下,需要的都是冷靜的思考,計劃着下一步該怎麽行動。

可是如今,方耀有些迷惘。他倚在床頭,靠着背後松軟的枕頭,擡起一只手,看着細瘦的手臂。前幾天他的沉默只是為了積蓄力量,默默反抗着這個奇怪而未知的環境。如果說那時候他還在懷疑,這是一場騙局或是什麽,到了現在,他卻不得不開始考慮,他是不是如同那些小說電視裏面演過的,靈魂離開了身體,穿越到另一個時空。

方耀擡手摸到額頭,那裏有一個傷口。

對了,他這裏中槍了,子彈穿過他的顱骨,破壞了神經中樞,他不可能還活着。那麽他已經死了,如今坐在這裏的并不是他,是一個叫做凡少爺的陌生少年人,只是他仍然擁有者方耀的記憶,而且只有方耀的記憶。那麽,他就是方耀。

方耀閉上了眼睛,然後又用力睜開。無論如何,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回自己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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