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興許是方耀動靜弄得太大,這天沐浴更衣出來,院子裏來個小厮,說是大老爺請凡少爺去一趟。

方耀當時正坐在小院石凳上,用一把小刀将一截樹枝削成彈弓。他停下手,看了看那小厮,點頭道:“我知道了。”

等那小厮出了院子,紫蘿抱怨道:“大老爺可想起凡少爺了。少爺在床上躺了那麽些日子,也沒見大老爺和幾位少爺誰來看過一眼的。”

紫紗手肘碰碰她,“別瞎說。”然後走到院子中間,埋下身問方耀:“凡少爺,現在去嗎?”

方耀擡頭看她,“現在就現在吧,可以帶我過去嗎?”

紫紗連忙道:“當然。可是凡少爺你連大老爺也不記得了,是吧?”

方耀搖搖頭,把做了一半的彈弓放在石桌上面,小刀則插在後腰,長袍搭下來給遮住了。

方耀不認得路。并不是不認得這園子裏的彎彎道道,相反的,他在山頂看過莊園全貌時,腦袋裏便留下一幅地圖,幾進看起來寬敞氣派的大院子也作下了标記。他只是不知道段大老爺住哪一間房而已。

随着紫紗一路穿過許多大小花園,最後到了正中偏左的一處兩進的院子,比段錦凡那間小院氣派許多,院門口還一左一右站了兩只石獅。

紫紗站定,輕聲道:“凡少爺你去吧,我在外面候着你。”

方耀道:“你可以先回去,我記得路。”

紫紗搖搖頭,“我等着你。”

方耀也不再堅持,一腳跨進了院門。

外院有個丫鬟本在侍弄花草,見了方耀進來,放下手中花盆,湊近了道:“凡少爺?”

方耀看她,略一點頭。

那丫鬟本是想說,聽說凡少爺撞壞了腦子,失了記憶?卻不料方耀神色冷淡,看她一眼便轉開了目光,那小丫鬟到了嘴邊的話竟說不出口,只得說道:“凡少爺是來見大老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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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耀“嗯”一聲,“方便帶個路嗎?”

小丫鬟愣愣點頭。

方耀随那丫鬟進了內院,見她輕敲一扇房門,喚道:“大老爺,凡少爺來了。”

随即,房內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進來吧。”

丫鬟幫方耀開了門,等他進去又輕輕把門關上。

論輩分,段錦凡的父親才是段家的老大,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精神奕奕,絲毫不顯老态,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

那似乎是間書房,方耀進門之後,段忠一直埋着頭看手中的書,卻沒有看他一眼。

而方耀卻是習慣性地一眼掃過房間格局,然後目光才落在段忠身上,先是掃過他的額頭,第二眼則是掃過他的心髒。

段忠并不知道自己最懦弱的兒子正在觀察自己的致命點,依然漫不經心翻了兩頁書,才擡頭看了方耀一眼,“聽說你傷好了?”

方耀記起眉心紅痕,應了一聲“嗯”。

段忠略一皺眉,放下書直視方耀。他知道這個兒子怯懦怕事,但是平時對人說話卻也是恭敬守禮,對他尤其小心翼翼,害怕惹他不悅。怎麽如今受個傷在院子裏窩了兩個月,竟是連禮節也不知道了。

方耀身體挺得筆直,與段忠默默對視。他知道段忠在觀察他,滿心都是疑惑,但是他卻無心僞裝,因為他不擅長,需要他做的事往往都是幹脆地給敵人致命一擊,而不是耗費在唇舌上的糾纏。

所以方耀幹脆不說話,任由段忠打量他。

等了些許時候,段忠道:“聽說你摔壞了頭,連你娘都認不得了?”

這話段忠一字一頓說得很慢,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

随即又冷笑諷道,“花園裏散個步也能摔傻腦子。”

方耀總算是出聲應道:“确實不記得了。”

段忠喟嘆一聲,道:“不記得了倒是硬氣了些,不那麽娘們兮兮的,看着也順眼不少。”随即又道,“少去見你娘,整天哭哭啼啼,兒子也養成了閨女。”

方耀不置可否。

段忠對這個兒子向來是不抱希望的,明知道他受了傷,在房間裏躺了許久,卻連看也沒去看過一眼。若不是日前聽大夫人說起錦凡身體好了,竟一大清早的在院子裏跑步,段忠幾乎就快把他給忘了。

難得上午清閑,想起了這個兒子傷愈後父子還沒見過面,才叫人把他喚來。

段忠本來想要教訓他兩句,卻見他不像以前扭扭捏捏竟是順眼不少,于是也沒了其他話可說,揮揮手想要叫他走。

“哦,且慢!”段忠憶起一事,“下月中秋,老三再過十日就要回家。到時候規矩些,不要整日院子裏亂竄。”

方耀沒有應聲。

段忠有些不悅,提高了聲音道:“聽見了嗎?”

方耀這才道:“知道了。”

段忠揮揮手,低下頭去繼續看書。

方耀于是推門出來。

那小丫鬟又回了外院擺弄花草,沒有聽到方耀出來。方耀于是也不作聲,徑直往院外走去。

還沒跨出院門,一個年輕男子正風風火火從院外往裏走,見到方耀竟然二話不說,便要去拉扯他手臂。

方耀左手往下一低,一個側身右手手掌在那男子手腕輕推了一下,竟輕巧避開了來人,一步跨出院門。

那男子也沒看清方耀是如何避開的,一怔後有些惱怒,道 :“你在這兒等着我,不許走!”

方耀不作聲。

男子似乎沒想過方耀敢違抗他的意思,轉身又往院裏走去。

方耀等他走遠,方才召喚躲在一旁的紫紗,道:“回去吧。”

紫紗一臉擔憂,“禾少爺讓你在這裏等他,可以不等嗎?”

“禾少爺?”

紫紗以為方耀忘記了,提醒道:“是你大哥錦禾,大老爺與大夫人的長子。”

方耀搖搖頭,“沒事,先回去吧。”

段錦禾和段忠都只能在方耀腦袋裏一閃而過,他對段家沒有牽絆,如果不是這個身體不能負擔的話,他現在就想離開段家。所以段家的人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甚至不值得花時間去思考。

紫紗先是有些忐忑不安,擔心段錦禾會來找方耀麻煩。卻等了兩日也沒見動靜。

方耀則是沒放在心上的,每日的鍛煉依然沒有停過,甚至時間比最初還要長了些,紫紗在院裏等待的時候都覺得有些不安。

這天方耀沐浴完了喚紫紗幫他梳頭發,然後說道:“我想出去。”

紫紗吃了一驚,手上失了輕重,梳子在方耀發間用力拉扯而過。方耀只覺頭皮一緊,又覺得這長發在生死關頭怕是會礙事。

紫紗急道:“凡少爺你要去哪兒?”

方耀不明白她為什麽而焦急,從鏡中看她一眼,“出去街上逛逛。”

紫紗長松一口氣,“我以為……”她以為方耀想要一去不返。

方耀問道:“離這裏最近的城鎮在哪裏?”

紫紗道:“莊園本就在許城城郊,凡少爺想去可以去找馬夫備車,進城快得很。”

方耀道:“走路呢?”

紫紗一愣,“走去?走去至少也得一個多時辰吧,倒也不算太遠,只是莊裏有車,何必要走去呢?”

方耀見發髻已經梳好,起身穿上外袍,“我自己走去就行。”

紫紗連忙道:“那我陪你去。”

方耀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去。”

紫紗不知為何,凡少爺這次醒來,性格似乎還是溫和的,說起話來語氣卻是堅決不少。他說不讓紫紗跟去,便沒有辯駁的餘地,一定不會帶她去。

紫紗無奈,只得備好了水囊錢袋,讓方耀帶好,然後一路送他到了莊園門口。

方耀入城倒也并沒有什麽目的,只是單純有些想要出來走走。

進城的道路也是寬敞平坦,可惜人煙稀少。好在方耀天生最是耐得住寂寞,一個人走久了,除了身體有些疲勞,倒也沒什麽不習慣的。

走了半個多時辰,方耀在路邊見到個小茶寮,于是坐下喝了杯茶,才又繼續出發。

段錦凡的身體承受不住,方耀便嘗試着讓它突破極限,到了下一次,便又會進步不少。這些都是當年進特種偵察連新兵訓練時就經歷過的。

再走了半個多時辰,遠遠便見到了城門,這裏來往行人多了不少,特別是城門處,大多是推車或是駕車的生意人,趕着一車的貨物進城交易。

方耀放慢了步子,從城門慢慢踱進去。

許城是個大城,逢了當集尤其熱鬧。方耀看着街道兩邊一路擺滿的小攤,心情竟舒暢了不少,想起小時候生活的內陸小鎮,也有這種模樣的集市,卻早已經多年沒有見到過了。

方耀甚至還花兩個銅板買了個糖果子,用木棒串着捏在手上,邊走邊吃。

走了不遠,方耀轉到一條寬敞的大街,見到街道右邊連接幾間鋪面打通了,貨櫃上明晃晃的閃着鋒利光芒,竟是一間武器鋪。

鋪面裝飾卻是氣派典雅,正中一塊楠木招牌,上面龍飛鳳舞三個大字:淬雪堂。

方耀一撩衣擺走進去。

店鋪掌櫃擡頭看方耀穿着打扮像是富家子弟,便含笑道:“小公子随便看,選中了招呼一聲就行。”

方耀目光掃過貨櫃上一排排長刀利劍,他不會使劍,用刀卻是練過一點,只是稱不上熟練。對他來說,最實用的還是槍和短刀。

方耀自刀架上取下一柄匕首,那匕首鋒芒銳利,黑色刀身竟微微泛藍,仿佛天生嗜血一般。刀身上有血槽,雖比不得部隊用的三棱刺,卻知道這一刀下去也幾乎能要了人半條命了,若是中了要害,自然更是神仙難救。

方耀手指在刀身上撫了又撫,倒有點愛不釋手的味道,最後擡頭問掌櫃:“老板,這個多少錢?”

掌櫃虛起眼睛笑道:“小公子有眼光啊,這把刀可是精鋼鍛造,可算是我店裏鎮店之寶了。”

方耀點點頭。

掌櫃見他年紀雖輕,性子卻是沉穩,于是道:“那我也就跟小公子說實在了,這匕首價格不菲,公子想要的話,二百兩銀子。”

方耀一愣,他把錢袋取下來往櫃臺上一抛,“你看看這裏有多少錢?”

掌櫃拿起錢袋抛了抛落在手上,苦笑道:“小公子莫開玩笑,你這最多不到十兩銀子。”

他有些愣怔,他不會講價,也不知道自己回去找紫紗要能不能湊夠二百兩銀子。他常年在部隊,工資不低卻也沒地方花,都存起來了。

他不知道這老板是不是敲他竹杠,更不知道二百兩銀子到底是個什麽概念,他只是很喜歡這把刀。

方耀發愣時,店鋪裏突然走進來一個二十七、八的儒雅男子。

掌櫃見了那男子,連忙躬身道:“四爺。”

被喚作四爺的男子目光卻落在方耀身上,也是一愣,随即拍了拍方耀肩膀,道:“錦凡?”

方耀回過頭來。

那男子道:“喲,真是錦凡!這實在難得!”

方耀遲疑道:“你是——?”

男子皺眉,随即問道:“聽大嫂說你摔壞了頭,原來倒是真的?”

似乎想通了這一層,男子釋然笑道:“怎麽,看中了這把刀?”

方耀默默點頭。

男子對掌櫃道:“這是大哥四子,段錦凡凡少爺。”

掌櫃連忙躬身道:“哎喲,原來是凡少爺,失敬失敬。”

男子又對方耀道:“怎麽摔壞了腦子,性子也變了?不在家舞文弄墨,倒來擺弄這刀劍武器了?”

方耀略一沉吟,答道:“失憶了。”

男子笑道:“這也是奇了。”然後拿起他手中匕首,又問道:“喜歡麽?”

方耀應道:“是。”

男子擡手抛還給他,“喜歡就拿走。”

方耀一愣,看向面前的男子,那人形容儒雅,容貌清俊,說話總是帶了三分笑意,細看模樣倒是和段忠有幾分相似。

男子見方耀看他,道:“你不是連我也不記得了吧?”

方耀搖搖頭,“不記得了。”

男子輕笑出聲,擡手摸了摸方耀的頭,“傻孩子,我是你四叔,段義。下次可記得了。”

方耀站定了沒躲,等段義放下手來,也清淡一笑,“多謝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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