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段誠和段青楠回去了段家在俞陽城的老宅子,家裏人都已經離開了。在戰争爆發伊始,方耀便做主将俞陽城段家倉庫庫存的兵器捐給了俞陽駐軍,段家人則全部撤離了俞陽。
唯一剩下的是一個老仆人,他無兒無女,年紀也大了,自願留下來看守着段家的房子。
段誠和段青楠到時,老仆顫顫巍巍扶着燭臺看了他們許久,才“呀”一聲驚道:“這不是當家麽?”
他将兩人請了進去,堂屋裏的桌椅仍舊是每天都在打掃,還很幹淨。
段誠和段青楠把包裹放下,簡單說了兩人前來的原因,老仆問道:“這是要長住嗎?”
段青楠看向段誠,段誠道:“說不定會住多久。”
老仆道:“當家你們若是要長住,我就出去想辦法再買些米糧。”
段誠道:“你不必擔心,我明天上街去買。”
老仆嘆着氣道:“這城裏哪裏還輕易買得到糧?我們……”
話音未盡,大門外有人重重敲響了房門。老仆去開門,見到是餘新皓的幾個親兵,他們背了兩袋糧食過來,又給了段誠一塊令牌,“這是将軍的令牌,如今俞陽城戒嚴,有了令牌才能暢行無阻。”
段誠接下了,拱手道:“替我多謝餘将軍。”
晚飯吃得簡單,米飯配上兩個小菜,在這俞陽城內已是奢侈。段誠與段青楠都不抱怨,吃完飯,便回去各自房間。
段誠在昏黃油燈下坐了一會兒,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在院子裏見到段青楠,段青楠問道:“三叔,你去哪裏?”
段誠道:“睡不着,出去走走。”
段青楠擔心道:“外面戒嚴,這樣出去會不會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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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誠搖搖頭,“沒關系,就是想要走走。”
段青楠上前兩步,“我陪你去吧。”
“不必了,”段誠阻止他,“你早些休息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段青楠于是也不再堅持,道了聲“小心些”,便回去了自己房間。
段誠離開段府,在月色之下沿着冷清的俞陽街道緩緩行走,此時此刻心情反而很平靜。從他選擇為素婷留下來的那一刻起,段誠心裏隐約就有個結局。他總說世事沒有算無遺策,可是臨到那一刻,心裏仍是會難過。
比如說素婷的去世,再比如說,方耀最終對段家放了手。
方耀這個人,倒是一輩子都不曾變過。所以說人性,本來就是世上最複雜的東西,段誠知道自己終究是猜不透的。
段誠往北城門的方向走去。中途遇見過巡夜的士兵,段誠出示了餘新皓送來的令牌,領兵看了後,道:“不要亂走!”
段誠點了點頭,“知道了。”
看着那一列士兵走遠,段誠再回過頭來,驀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城牆之下,城牆上點着火把,守夜的士兵都聚精會神看着城牆之外。
而城牆腳下,工木營的士兵仍然在連夜修補城牆。
方耀也仍在城牆之下搬運石頭,他身上的汗水幹了又濕,濕了又幹,神色有些疲憊,眼神卻依然清亮。
段誠只默默看着,并不上前去,他知道方耀曾經受過磨砺,他能承受得住這些,而且這些也是他一直所堅持的。
其實段誠想說,而方耀不想聽,他就應該放下了更好,可是又哪裏是說放下就能放得下呢?總還是存在那麽一分希望,也許方耀聽了會……想到這裏,段誠又不由苦笑,明明是自己先放棄的,又有什麽資格奢求原諒。
段誠靜靜站了一會兒,看有人來接手方耀的工作,方耀站在原地,擦了擦汗。
段誠猜他是要去休息了,于是也轉身想要離開,忽然聽到城牆上哨兵大喊:“大熙軍攻城了!”
鋪天蓋地的吶喊聲、鼓聲、呼喝聲陡然間在這一片寂靜的夜裏響起,腳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震顫。段誠只聽到劇烈的響聲鼓動着自己的耳膜,就連心髒仿佛也跟着在顫抖一般。
大批的士兵從段誠身邊奔跑過去,上了城牆,工木營的士兵也停下手上工作,将大批弓矢和投石送上城牆。
段誠看着方耀一步步踏上城牆,不知為何,只覺得眼前厚重的石築城牆竟也顯得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城外的撞車撞成碎石垮塌下來。
餘新皓匆匆趕來,士兵給他讓開一條道路,他站在城牆上,往下望去,一揮手,招呼士兵在箭尖點上火,往下射去;巨大的抛石也浸了火油,點燃之後朝着城牆下抛過去。可是敵人仍是頑強地繼續攻城,有人頂着火箭巨石沿長梯爬上了城牆,很快又被守衛士兵一刀砍翻,掀了下去。
但是撞車仍在撞擊着城門,發出可怕的巨響。城門後的士兵搬來巨石沙袋,将城門牢牢抵住,石頭後面就是他們的血肉之軀,單薄的身體即使瑟瑟發抖,也沒有一個人退縮。
方耀将抛石搬上了城牆,站在牆垛邊上往下望去。一個大熙兵剛好沿着長梯攀上城牆,方耀伸手卡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擰,然後将那殘破的身軀扔下城牆。
城外不遠處,整齊排列着一對人馬隊列,高擎着火把,站在正中間那人,仰頭看着攻城的士兵,不是變換着手勢指揮。
餘新皓站到了方耀身邊,突然開口道:“那是大熙軍左翼大将軍,龍磬。”
方耀忽然伸手,感受了一下空中風向,一只手反手摘下背上噬日,将寒鐵箭矢架在弓弩上,舉起來瞄準龍磬的方向。
餘新皓忍不住朝方耀的側臉看去,見到這個年輕人沉穩鎮定,既不緊張也沒有顯出志在必得的樣子來,只是平淡地瞄準着手中的機關弩。
餘新皓本來并不抱希望,此刻卻有些突兀地覺得,也許是可能的。他不敢說話,擡手示意身邊的人也噤聲,就連呼吸也壓抑了下來。然而周圍實在太嘲雜,餘新皓什麽聲音也沒聽到,方耀手中的弓箭已經出鞘。下一刻,餘新皓看到龍磬身體往後一仰,倒了下去。
方耀那一箭竟是射進了龍磬的頭顱裏,就在正中,穿過眉心,一箭斃命。
正在攻城的大熙軍驚逢突變,頓時亂了陣腳。
方耀伸手去摸綁在背後的箭袋,忽然有些惋惜,四支寒鐵箭矢如今只剩下三支,射進敵人腦袋裏那支,怕是很難取得回來了。
大熙軍潰逃撤軍了。
餘新皓下令打開城門追擊了一段距離,然後鳴金收兵。
方耀站在餘新皓身邊,一直在城門上站着,直等到天明,才從一格格階梯上緩慢下來。
方耀看到了段誠。
段誠站在距離城牆不遠的一處屋檐下,正看着方耀。
方耀轉開視線想要離開,聽到餘新皓在背後喊他:“方耀,等等!”
方耀回過頭去,見到餘新皓領着親兵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随我來一趟。”
方耀點了點頭。
餘新皓也看到了段誠,招手叫來一個親兵,“幫我送段老板回去吧。”
段誠拱手對餘新皓道:“多謝。”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随着那名親兵離開。
段誠回到段家宅子裏,段青楠早已坐不住了,在前院裏來回徘徊,見到段誠推門進來,連忙迎了上去,“三叔,你沒事吧?”
段誠搖了搖頭,“沒事。”
段青楠道:“我半夜聽到外面吵鬧,似乎是大熙軍隊來攻城了?”
段誠應道:“是啊,進去說吧。”
段青楠跟在段誠身後往內院走,仍是擔心不已,“我想要出去,可是手上沒有令牌害怕惹了麻煩。一直在院子裏等你回來,心裏害怕你會不會出了什麽事情。”
段誠道:“會有什麽事呢?大熙軍并沒有攻進來,也已經撤軍了。我沒事,餘将軍也沒事,你盡管放心吧。”
段青楠一直緊捏的手掌總算是松開來,他問道:“方耀呢?”
段誠道:“他自然不會有事。”
段青楠靜靜聽着,沉默片刻後道:“三叔,方耀是不是不肯原諒你?”
段誠神色黯淡幾分,“是啊,他并不願意聽我說。”
段青楠輕聲道:“既然如此,你留下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段誠一時間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為何,似乎想要對自己交待些什麽。”
段青楠從未看過段誠顯露出這種神情,頓時有些難過,道:“三叔,對于方耀這件事,我并不認為你做得對。可是你已經選擇了不是嗎?既然要放棄,為何不放棄得徹底一些,你這樣子,我真的心疼你,也為方耀感到難過。”
段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個好孩子,三叔一直知道。”
段青楠轉開頭去,不忍再看段誠神情,卻聽段誠說道:“我真的未曾預料到素婷會離去,如果素婷還在,我确實打算對方耀放手。可是素婷終究是走了,我來找方耀,并不是求他原諒要他接受我,而只是想等着他。他還年輕,他也許還會去很多地方,認識很多的人,他如果能忘了我,我會為他開心;如果到最後,他還是想要回來,我會等着他。”
段青楠有些怔愣,問道:“三叔,值得嗎?”
段誠垂下頭笑了笑,“以前我一直想要告訴他,戰場并不是他的歸宿,可是昨晚,我看了他的模樣卻覺得自己錯了。戰場也許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如果這是他的追求,那我想任他去闖那片天地。”
段青楠問道:“如果他戰死沙場了呢?”
段誠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那我替他收屍。”
完結章
餘新皓的腳步很沉重,方耀跟在他身後,發現他鬓角下面竟然添了幾絲白發。
餘新皓領着方耀一直回到了将軍府,家仆送了熱茶上來,餘新皓一口飲幹,看方耀靜靜站在下首,對他道:“坐吧,喝些茶。”
方耀點一點頭,“謝謝。”
溫熱的茶水入喉,似乎緩解了一整夜的焦灼情緒,方耀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放松了挺直的腰杆,閉了閉眼睛。
餘新皓道:“辛苦你了,箭法很準。”
“嗯。”
餘新皓站了起來,背負雙手,“龍磬死了,你說大熙軍會大受打擊,士氣低迷還是滿腔仇恨,士氣高漲為左翼将軍複仇呢?”
方耀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餘新皓笑笑,“我猜是後者。大熙軍統軍主帥寒翼,極擅帶兵,龍磬的死正好用來鼓舞軍隊士氣。我猜五天之內,他們必會發起攻勢。”
方耀道:“殺了他。”
餘新皓朝他看去,“有了龍磬的前車之鑒,寒翼怎會大意?到了戰場前面,怕是不會再給你那麽好的機會了。”
“我……”方耀輕聲道,“在他們攻城之前,去殺掉寒翼。”
餘新皓微微有些經驗,“這太荒謬了。大熙軍安營紮寨的地方是一片荒漠,軍隊想要偷襲都不易,你一個人單槍匹馬怎能闖得進去,何況還要殺死寒翼,你怎知道他的營帳又是哪一頂?”
方耀道:“我可以找。”
餘新皓搖搖頭,“這太不現實,相當于讓你去送死,我不會同意的。”說到這裏,餘新皓笑了笑道,“你初來俞陽時,我讓你去工木營,其實是刻意刁難,想讓你知難而退,卻沒想到你真難堅持下來。”
“沒什麽難的。”
餘新皓嘆口氣,“是啊,是我看輕了你。以為你這個段家少爺是個經不得磨砺的繡花枕頭,空有一身精湛武藝的花架子。”
方耀道:“我本就不是段家少爺。”
餘新皓道:“姓什麽不重要,男子漢只要俯仰天地無愧于心就好。”
方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胸口,那裏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餘新皓走到方耀面前,拍拍他肩膀,道:“方耀,有件事我想要交給你去辦。”
方耀看着他。
餘新皓道:“寒翼要攻城,我們由着他來,你給我帶隊人去,燒了他的糧草。”
方耀目光專注起來。
餘新皓道:“燒糧草此事一定要成功,而且在大熙軍敗退之前,不能讓他們知道消息,否則他們作困獸之鬥,寧死而不退,反倒是麻煩了。”
“你确定一定能受得住俞陽城?”
餘新皓目光堅定,“一定能守住。我餘新皓可以對天起誓,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不會讓俞陽淪陷。你也要答應我,我讓你去辦的事情,一定要給我辦到。”
方耀看着餘新皓,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自那日夜半的攻城戰之後,段誠再未見過方耀,他有時會去城牆邊上,見到修補城牆的士兵裏面,已經沒有了方耀的身影。
段誠有些擔心。
段青楠為此去見了餘新皓,問道:“方耀呢?”
餘新皓坐在堂屋正中,應道:“叫他去幫我做些事。”
“做些事?做些什麽事?”
餘新皓沉默不答。
段青楠上前兩步,“你是不是讓他去做什麽危險的事情了?”
餘新皓看他一眼,“這是軍令,豈可随意告訴你?”
段青楠怒道:“他是我弟弟!”
餘新皓道:“他說不姓段。”
“你!”
餘新皓站起身,放柔了聲音道:“青楠,現在不是和你吵架的時候。方耀做的是他應該做的事情,而我也有我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五日之後,你我依然平安站在這裏,我願意用餘下的所有時間和你慢慢吵。”
段青楠有些發怔,“我們……”
餘新皓道:“我希望你能離開俞陽,陪着你三叔一起。”
段青楠道:“我不會走,三叔也不願意離開。俞陽不會淪陷,俞陽城有你用生命守護,對我來說,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餘新皓忍不住擡起手來,即将碰到段青楠臉頰時,又縮了回來,道:“那你留着俞陽,等着我!”
段青楠點點頭。
雖然餘新皓最終也什麽都沒說,段誠和段青楠心裏也有數,方耀恐怕是被餘新皓派去執行什麽危險的任務了。
段誠對段青楠道:“不要再去為難餘将軍了。”
段青楠默默點頭。
餘新皓所預料的并沒有錯,大熙軍果然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城,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激烈。
段家老仆将房門緊緊閉上,縮在院子裏,瑟瑟發抖。
段誠走上前去,為他批了件衣服,“去房間裏休息吧。”
老仆反身抓住段誠手背,“當家,你說俞陽城會不會淪陷?”
段誠道:“餘将軍說了不會的,不必擔心,要相信守城的士兵。”
老仆點着頭,緩緩朝內院走去。
段青楠倚在門口,感受着腳下大地幾乎都在震顫,他看向北方,那裏戰火正熾,火光将天邊染得緋紅,即使相隔甚遠,似乎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浪。
段青楠也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他能聽到每一聲士兵的吶喊,以及落下城樓時傳來的慘叫聲。段青楠仔細聽着,仿佛想要分辨出其中有沒有餘新皓沉着的吶喊聲。
戰火接連燒灼了三天三夜,俞陽北城牆下堆積了屍體無數。古老的灰石城牆被戰火熏成了漆黑的顏色,又染上一層層鮮紅,等到被太陽烤幹,血跡滲進了石頭的痕跡之中,變成暗黑的紅色,散發出陣陣腥臭氣息。
餘新皓站在城牆之上,雙手拄着一把長劍,站得筆直。
他總算是實現了自己的承諾,沒有讓俞陽城失陷在他的手上。
段青楠到達城牆之下時,已經沒有人再攔阻他,他跌跌撞撞爬上城牆,看着餘新皓偉岸的背影,緩緩上前從背後擁住他。
餘新皓擡手握住段青楠的手,緊貼在自己心髒處,仰起頭對着頭頂蔚藍天空,大吼一聲。
城牆上下所有士兵看向餘新皓,同時擡起頭來舉起手臂對着天空,大吼出聲。
餘新皓牽着段青楠的手,走向城樓時見到段誠。
段誠拱手道:“将軍,現在敢冒昧問一句方耀的下落嗎?”
餘新皓道:“段老板,方耀領了一隊士兵,繞去大熙軍營後方燒他們的糧草。如若順利的話,這兩天也該返回了。”
如若不順利的話,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好。”段誠只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過了不到一日,餘新皓派出去的那隊人馬順利完成了任務,平安返回,唯獨少了一個方耀。
将軍府前跪了一地人馬,領隊告訴餘新皓,他們順利燒掉大熙軍糧草之後,方耀一個人執意要去殺死寒翼。
無論他們怎麽阻止都沒有用,方耀不要任何人陪同,背着噬日,牽着一匹馬,與衆人朝相反的地方奔去。
其他人害怕碰上返轉的大熙軍,不敢再耽擱,只能先往俞陽方向返回。
“殺寒翼?”餘新皓有些不可置信,“他一個人去殺寒翼。”
“他說要一勞永逸,讓大熙軍徹底退軍。”
餘新皓大聲吼道:“立刻派探子去打探!有任何關于方耀的消息,即刻回報!”
過了幾日,探子回報,大熙軍撤軍途中,統帥寒翼在自己帳內被人射殺。
大熙軍徹底撤軍了,過後遞來了求和的書函。
然而始終沒有方耀的消息,這個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在俞陽城最艱難的時刻站了出來,卻在一箭射殺敵軍主帥,兩國邊境回複風平浪靜,一切塵埃落定時,又悄無聲息消失了。
餘新皓将他的軍功如實上報,封賞下來,卻無人領賞。
從大熙傳來的消息中,始終沒有關于方耀這個人的下落,那個射殺了寒翼的人,究竟是生是死,到現在也無人知道。
除了方耀他自己。
他在寒翼帳外潛心埋伏,尋到機會一箭射死他之後,立刻便趁亂撤離了。
他起初是想回俞陽的,卻不知怎麽中途繞道去了一趟流沙湖。
很多事情,并不說簡單一句忘記就可以輕松抛諸腦後的,如果回去平靜下來的俞陽,方耀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又要去面對,他不願意面對那些事情,那不是他想過的生活。
他已經沒有段誠了,那他就只剩下自己了,為了自己活着。
方耀沒有選擇回去俞陽城,而是朝着沙漠的深處走去,那裏除了大熙,還有別的國家,方耀只是想要去走走看看,等到某一天他覺得累了,也許還會回俞陽城去。
方耀這一走,足有近五年,再踏足俞陽城時,竟跟他初次到俞陽時一般,邊境開放,兩國百姓和平互市,俞陽駐軍安閑懶散。
方耀牽着一匹馬,慢慢走在俞陽城的街道上,沒有人認出他來。
轉過街道轉角,方耀看到一家酒肆,正要掀簾子進去,忽然見到另一頭街角,段青楠牽着一個小男孩正在買糖葫蘆。
“錦桐,”段青楠道,“不能吃了,你今天吃了兩根了。”
段錦桐嘴裏依依呀呀,仍是不死心。
段青楠将他抱起來,想要轉身離開,這時便見到了方耀。
方耀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認識了許多人,見識了許多事,已不像當年那個軍營裏長大的單純的軍人,他性格沉穩了很多,再見到段青楠時,微微點了點頭,并沒有急着回避。
“方耀?”段青楠抱着段錦桐上前幾步,“你真是方耀?”
方耀道:“段青楠。”然後又看了看他手上抱着的男孩。
段青楠低頭看了看段錦桐,道:“這是段錦桐,是——三叔的妻子素婷的孩子。”
方耀點了點頭。
段青楠看他神情,并未有什麽特別的情緒。
“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四處游歷。”
段青楠道:“你果然沒有死。”
方耀笑了笑,“如何會死。”
段青楠聽方耀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段誠,心裏默默嘆一口氣,将段錦桐抱緊了些,道:“我和錦桐要回去了,可願意随我們去坐坐?”
方耀搖頭道:“不必了。”
段青楠問:“那你在俞陽城打算住哪裏?”
方耀道:“沒想好,許是住客棧吧。”
段青楠猶豫片刻,道:“那不如随我們回去吧,家裏只有我和錦桐,三叔不在。這時候回去,剛好可以吃晚飯。”
方耀想了想,還是應了段青楠,“好的。”
段青楠在前領路,帶方耀回去了俞陽城的一間小院子,方耀站在院門前往裏看去,這處院子安靜閑适,跟他當年憧憬的殷尚家的小院子倒有幾分相似。
段青楠請方耀在院子裏的小桌子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
段錦桐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偷偷看着方耀。
段青楠朝他招手,“錦桐過來,喊哥哥。”
段錦桐一臉膽怯,緊緊抱着樹幹。
段青楠笑笑,“這孩子從小就膽小。”
方耀道:“倒是和段誠一點不像。”
段青楠看一眼方耀,“本來就不是三叔的孩子。”
方耀端着茶杯的動作稍頓,聽段青楠繼續道:“三嬸的孩子本來就不是三叔的,他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夫妻。”
“是嗎?”方耀輕聲道。
段青楠道:“我以為三叔告訴過你。”
方耀道:“這并不重要。”
晚飯吃得簡單,段錦桐坐在一旁,拿筷子戳着碗裏的飯。
段青楠喂他吃菜,“你不好好吃東西,等你爹回來,定會罵你。”
段錦桐聽到段青楠說起他爹,似乎有些害怕,乖了許多,扒一口飯道:“我想爹爹了。”
“你爹,”段青楠想了想,道,“還有兩個月就會回來了吧,乖。”
方耀低頭,夾了一筷子青菜吃掉。
段青楠對他道:“你不想問三叔去哪裏了嗎?”
方耀道:“不想。”
段青楠放下碗,道:“你不喜歡可我還是想要說,你與三叔之間的事情,我是局外人沒有資格插手,可是很多事說清楚了各自做決定,也未嘗不好。從你失去消息,三叔每年入春便會去關外尋你,等到入了夏才回來;夏天過去,天氣一旦涼爽,三叔又會出關,繼續尋你,等到快過年時才回來。每年有近一半的時間,三叔都會在大漠中尋找你的蹤跡,有時候雇了夥計,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可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
方耀靜靜聽了,道:“何必呢?茫茫大漠,哪裏輕易能找得到一個人?”
段青楠道:“是啊,三叔始終沒能找到。今年年初他受了風寒,身體始終沒有養好,我勸他別去了,他不肯聽。他一直說,就算是屍骨,他也要給你帶回來。真可惜,如果他留下來,也許就能見到你了。”
方耀應道:“見不到,未必不好。”
段青楠道:“如果這是你的答案,那我寧願你們不要見面的好。三叔至少還能為了他的堅持活下去。”
方耀沉默着。
這一夜過去,方耀收拾東西要離開。
段青楠問:“你要去哪裏?”
方耀認真想了想,才回答他道:“本來是想過要留在俞陽的,現在卻不知道留在俞陽的意義何在。可能會回去大漠,也可能往中原走,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段青楠道:“嗯,如果以後願意,可以回來看看我們。”
段錦桐抱着段青楠的腿躲在後面,被段青楠抱了起來,對他道:“給哥哥道別。”
段錦桐有些羞怯,趴在段青楠肩頭,小聲道:“哥哥,再見。”
方耀看着段錦桐瘦小的臉,點了點頭,“有緣再見。”
方耀站在俞陽城,想了許久,還是朝着關外的方向走去。中原給他留下的記憶,遠不如關外那幾年的逍遙自在。
方耀想要最後一次去流沙湖,這次去過了,可能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去了,他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他去過一個叫昌恒的小國,淳樸善良,民風單純,民衆大多靠打獵為生,方耀很喜歡那裏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騎着馬,在蒼茫大漠中,遠遠見到蒼翠的綠洲,綠洲中間,就是猶如寶石一般的流沙湖。
湖邊有個人,方耀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等到靠近時,方耀認出了那人的背影。
方耀勒停了馬,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想要驅馬離去時,見到湖邊那人站了起來,轉身看向他的方向。
方耀默默嘆一口氣,對着段誠點了點頭,跳下馬來,牽着馬朝他緩緩走了過去。
事到如今,方耀已經坦然,沒有什麽好避讓的。人生有太多不如意,并不是自己努力了就能有結果的,在流沙湖邊開始的,也在流沙湖邊做個終結吧。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還是完結了,感謝看文和評論的大家。因為工作變動的關系,後面更新有些慢,而且寫起來也有些卡文,實在是很抱歉。
之前寫文都是懶懶散散在寫,第一次覺得更文壓力挺大的,如果以後手上沒有存稿,就不會輕易開坑了,最後還是說一句謝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