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鎏金栖鳳樓,位于禁城東北角,登之可望雲霞萬裏,夜間更能将上陽四市的繁榮燈火盡收眼底。
上陽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天子為雲後觀望母居所建。雖說雲家如今被判滿門抄斬,雲清辭也已被打入冷宮,可那位最有望後位的寧貴妃,也依舊只能在底下咬牙切齒地看着。
寒夜冷如刀鋒,禁城護衛提着防風的燈籠,冒雪巡視。忽有人驚呼一聲:“樓上有人!”
樓欄角上,一人白衣獵獵,迎風而立。
“放肆!”甲胄碰撞之聲響起,護衛首領帶人上前:“何人如此大膽,敢登君後的樓……”
“!”
冰天雪地裏,這人頭戴青玉素簪,蹬着一雙不合腳的單鞋,披着毫無禦寒作用的薄衫,自上而下呼嘯而落,重重地砸在了覆蓋着薄雪的禁城石板上。
紅梅般的血點子灑濺四周。
“這是……”
未盡之言悉數卡在喉間。
沒有人敢碰地上的人。
不只是因為他便是此樓的主人,是天子的君後。
更因為他以往張揚跋扈、泯滅人性的形象過于深入人心,以至于,他會這樣了結自己,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毛骨悚然。
有人認為,雲清辭是因為被天子傷透了心,故而才選擇鎏金栖鳳樓跳下了此一生,畢竟,他雖然令外人膽寒,親族痛恨,但對天子卻是死心塌地,好到沒話說。
更多人認為,雲清辭偏執傲慢,活着的時候就時常自殘以求獲得天子的重視,此次自絕,也不過是在用偏激的方式捍衛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一席之地罷了。
天子欲滅他全族他不在乎,将他打入冷宮他心碎如狂,真是敢愛敢恨敢舍,瘋魔的一生。
他仿佛從未如此安靜過,歇斯底裏,驕橫善妒,行動如風,眉宇間總有揮之不散的戾氣,無人敢直視他鋒銳冷厲傲慢譏诮的眉眼……以至于讓人忽視了他其實生得極好。
發烏唇朱,膚白如冰,端地是水墨傾城一般的長相。稠豔的鮮血從他身下蔓延,迅速吞沒了積雪,将其單衣與皮膚染紅,像極了潑在水墨畫卷的大片朱砂。
他合着眼睛面目安詳的時候,天地仿佛也随着那失血的唇般齊齊褪去了顏色。
護衛首領喉頭攢動,不敢多看。
很快,宮中便不允許再議論雲後了,素來宅心仁厚、德行兼備的天子大開殺戒,杖斃了所有碎嘴的宮奴。
這是宣景十五年,也是雲清辭與天子成親的第十二年。
令無數妃嫔豔羨妒忌的鎏金栖鳳樓,依舊光鮮亮麗地屹立于此,卻在所有人可望不可即的視線中徹底封鎖,成為禁地。
而關于雲清辭的一切,甚至于他的名字,也均成了宮闱禁忌,無人敢議。
大雪撲簌簌地打在窗棂。
銀喜和金歡坐在屋內的炭火邊,都在悄悄地觀察靠在窗邊榻上合目聽雪的人。
對方烏發披散,神态懶散,額頭和手腕俱都纏着白紗,細白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在扶手敲擊,看上去一派悠閑惬意。
是雲君後,又好像不是雲君後。
是他,是因為他的長相無人能夠複刻,不是他,是因為他此刻不該這麽平靜。
昨天一大早,君後還未完全清醒,就被突然發怒的陛下從床上甩了下來,額頭磕破,流了很多的血。
而後陛下盛怒之下命人要将他攆回母家,君後瘋了一樣撲上去乞求,無果,于是自己割傷了手腕妄圖換來陛下同情,雖太醫來的及時,可他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
而陛下……不光沒有給他一個眼神,還在他正昏迷的時候就差人把他送回了相府,并且,沒有給他配備回門應有的儀駕,沒有提前通知,導致相府無人迎接,空等許久。
雖然聖旨還沒下來,可陛下的所作所為,已經與廢後無異。
所有人都知道他醒來一定會發瘋。
果不其然,君後在空等之中張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要回禁城尋找陛下,他瘋了一樣徒步奔向禁城,手腕的血順着指尖淌下來,也毫不在乎,沒有人能勸得住他。
好在沒走幾步,就遇到雲相下朝回府,嫌他丢人現眼,把他打昏帶了回來。
雲家上下都十分清楚,雲君後再次醒來一定還會鬧個不休,故而特別提前命人守在屋子的窗口與房門,防止他再偷跑出去。
但今天,他一大早就起床了,不光沒有鬧騰,還乖乖讓銀喜給上了藥,自己認認真真把早膳吃掉,然後就老老實實地呆在屋內,哪裏都沒去,看上去對自己的身體寶貝的很。
銀喜和金歡都有些懵,不知道他是在又打什麽主意,還是真的已經想開了。
禁城,江山殿。
天子監官柳自如望着火盆裏緩緩燃燒的一方聖旨,和君後近侍産生了幾乎一致的疑慮。
這是廢後聖旨。
天子這一次是真的被雲清辭給惹毛了,不光在對方還未睡醒的時候就将人拽下床榻摔了額頭,還在回到江山殿之後立刻拟了一道廢後聖旨。
雲家權傾朝野,固然雲清辭和家人關系不合,可他的榮辱到底關乎着雲家的顏面。
太後擔心天子意氣用事會惹怒雲家,竭力勸阻才制止了立即頒發,可诏書卻并未被銷毀,而是一直擺在桌案,顯然天子廢後之心不死。
昨日臨睡前,或許是終于想清楚了,他又拟了一封和離書,這個比廢後更加溫和的方式,大概是他準備對雲清辭做出的最後妥協。
可是,今天一大早,柳自如收拾妥當前來伺候的時候,卻見一向溫和寬厚的年輕帝王披頭散發,眼神鋒銳如鷹,隐藏瘋癫與狠佞:“朕放在枕下的素簪呢?”
柳自如當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了,為何他對天子枕下放素簪的事情毫無半點印象。
他試探地行禮:“敢問陛下……是什麽樣的素簪?”
李瀛的眸子湧上濃郁的黑,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傳來強烈的壓迫感,有如實質般滲出森森鬼氣。周圍的人何曾見過他這般可怖的模樣,當即有人雙腿癱軟,柳自如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汗水自額頭滑落。
他的領口被天子抓起,正面對上那張俊美卻陰森的臉,柳自如只覺得自己要性命不保。
他屏住呼吸,竭力控制住臉部抖動的肌肉組織。他以前覺得李瀛雖胸有丘壑,可帝王心性,行事皆有分寸,至少在人前,他還是個體面的君王,唯一的一點不體面,大概就是在對付雲清辭的事情上了。
但這一刻,李瀛仿佛一只撕下了人皮的惡鬼,變得肆無忌憚,他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了。
“陛,陛下……”
柳自如清晰地感覺到,李瀛想殺他。
解救他的是負責通報的小太監,“啓禀陛下,方才侍衛來報,太後派了人去探望君後。”
李瀛不喜太後插手他和雲清辭的事情,故而特別讓人留意。不知是不是柳自如的錯覺,天子好像恍惚了一下,“探望……?”
柳自如急忙道:“想必是太後得知了君後昨日大鬧相府之事,所以特別派人去安撫雲家……聽說,君後回府,又弄了一身傷。”
李瀛的下巴忽然重重地繃緊,他睫毛抖動,眸中一瞬間薄霧覆蓋,他的嗓子一瞬間啞了:“君後,朕的君後……”
還活着。
他沒有說下去,所以柳自如也不得而知。
他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看到天子大步跨到書案前,伸手抽了一個奏折,目光凝聚在日期處:“宣景,七年……”
雲清辭還活着,并如癡如狂地愛着他。
他低笑了起來,淚如雨下。
吓壞了身邊的一幫人。
再然後,便是現在這樣,他命人給自己挽起了長發,将拟好的廢後聖旨丢入了火盆。
又一個東西扔了進來,是和離書。
男人重新披上了人皮,一派溫和地開口:“備駕,簡單些,朕要去相府。”
然後又看向柳自如:“朕方才做了個噩夢,有些失态,吓到先生了。”
柳自如立刻道:“陛下放心,臣什麽都沒看到。”
李瀛和善地彎唇,手指在衣角摩擦,又變得斯文體面。
仿佛還是那個宅心仁厚,德才兼備的年輕天子。
雲清辭在軟榻上打了個哈欠,聽到金歡來報:“太後派人來探望您,人在前廳。”
“嗯。”
雲清辭語氣淡淡,完全沒有半分激動。
金歡神色困惑,太後一直是極力撮合君後和陛下的,時常會因為兩人感情不和而來勸慰君後,按理說,太後既然有心插手此事,君後一定會竭盡全力抓住這個機會才是。
他下意識道:“君後,要不要見他?”
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君後啊,太後派奴才來瞧您了。”
雲清辭不輕不重地扯了下嘴角,緩緩從榻上起身,挪到待客的椅子上,道:“既然周公公來了,那就進來吧。”
周兆擡步跨進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幾個傷處,急忙上前幾步,殷切地探視了一番,嘆氣道:“哎,若是太後看到您這一身傷,只怕又要心疼了。”
雲清辭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後來周兆當着他的面兒親手勒死銀喜,雲清辭可能做夢的都不會想到,那個一向表示視他如己出,并一直對他追李瀛表示雙手贊許,且一力促成他和李瀛成親的女人,究竟有多可怕。
從一開始,李瀛接近他,就只不過是想借着他親近相府,而雲清辭愛上李瀛,也都是經由她一手指引,當他剛十來歲只是單純喜歡和李瀛在一起時,是那個女人一手點破,問他想不想和李瀛永遠在一起,想不想和李瀛成親。
而雲清辭,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和親人越來越遠,和敵人越來越親。
“有勞太後挂記。”他溫和道:“公公今日前來,可是有何指教?”
周兆有些意外他的平靜,但考慮到雲清辭一向對太後的态度,又很快釋然。他示意雲清辭讓近侍退下,道:“陛下不許太後插手此事,奴才時間不多,就長話短說了。”
雲清辭點了點頭。
“按照太後的意思,此刻君後若是再想修複和陛下的關系,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可能得讓君後受苦了。”
雲清辭洗耳恭聽。
周兆有些納悶兒,照理說,這個時候的雲清辭,應該會一如既往地表示:“只要能留住阿瀛的心,我什麽都願意做”才對啊。
一直沒等來意料之中的反應,周兆只能繼續道:“您也知道,這些年來,太後幫了您很多,陛下對她也是深惡痛絕,所以這次……只怕只有雲相能夠救您了。”
“我和他的關系,你們是知道的。”
“那是您不願意跟他親,可他卻巴不得跟您好啊。”
雲清辭面上平靜,手指卻無聲收緊。他自幼因為父母不和而跟随母親在郊外別院長大,七歲那年才重回相府,就在那一年,父親帶着他和先帝一起出行意外遇刺,在兩把劍尖同時指向雲清辭和先帝的情況下,雲相重重地看了雲清辭一眼,飛身沖向了先帝。
利劍穿透了雲清辭的胸膛。
本就來不及培養的父子關系雪上加霜。
後來母親與父親徹底決裂,雲清辭就再也沒有喊過他一聲爹。
雲清辭端起茶水輕抿,長睫壓下了眸中所有的情緒:“你是說,讓我去求他?”
“父子連心,只要君後狠得下心折騰自己,雲相,定會心軟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對于慫恿別人傷害自己,毫無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