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雲清辭沒忍住,撲哧笑了。
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有多愚蠢,如此明顯的惡意竟都未能分辨出來。居然真的聽之信之,為了逼父親去找李瀛求情,瘋了一樣地作踐自己,把自己搞的遍體鱗傷,而事實也如太後所料,雲相真的去了。
他在江山殿跪了一天一夜,看上去仿佛只是一個老父親在為孩子乞求寬恕,可他背後的勢力卻難免讓年輕的天子多想,天子答應了他的請求,不是因為可憐天下父母心,而是深思熟慮之後,不想因為雲清辭得罪雲家。
雲清辭至今記得雲相回來的那一刻,他掙紮着從床榻上坐起來,不顧父親眼底的青淤和渾身的疲憊,期待又忐忑地問:“他還要我麽?”
父親目含悲憫,看了他很久,才啞聲說:“要。”
雲清辭當即便開心地笑了起來。
只有雲清辭在笑,其他人都露出了慘淡的神情。
那時候的雲清辭什麽都不在乎,他只在乎李瀛,一直到後來,雲清辭才明白,那日的雲相,一定料定了雲家的結局。
他清楚自己那一跪,哪怕跪的再标準,再卑微,落在天子眼中,都是要挾。
但他又不能光明正大的要挾,因為雲清辭還在李瀛的手上,他投鼠忌器。
這也是為什麽,李瀛越發忌憚雲家,而雲家後來也真的被查出了結黨營私的實證,那是雲相在夾縫求生,為整個家族謀求後路。而所有的惡局,都是從這一跪開始的。
這一跪,也讓雲相一向硬朗的身體落下了病根兒。
誰才是真正的親人,一目了然,可笑他前世一葉障目,因為對父親的偏見而信了敵人,把全家推上死路。
可事實上,就算他什麽都不做,也依然還會是君後。哪怕李瀛是真心想廢他,太後也絕對不會允許,因為雲清辭是她牽制雲家的唯一籌碼。
周兆面露疑惑:“君後何故發笑?”
雲清辭心中清明,眸子裏一片潋滟,不答反問:“公公覺得我是因何故發笑?”
周兆觀察他幾息,雲清辭只笑吟吟地與他對望,縱使周兆在宮裏待了多年,還是不得不承認,雲清辭的這張臉真的極具魅惑力,一旦盯着看久了,就會忘記自己的真實目的。
他移開視線,猜測雲清辭應該只是單純為找到可以和天子不分開的方法開心,反正雲清辭在對待天子的事情上總是瘋瘋癫癫。
想到這裏,不免又有些鄙夷,他露出了幾分看好戲的表情,道:“那奴才就等着君後的好消息了。”
雲清辭漫不經心地點頭:“嗯呢,公公慢走。”
周兆離開後,雲清辭斂了笑意。
窗子被大力推開,冷風呼地灌入,潋滟的眼在風雪中變的涼薄。
雲清辭不悔愛過李瀛,他唯一後悔的是,自己愛過了頭,沒有給自己留下半分底牌,臨死之際只能任人宰割。
再也不會了。
這一世,他要為親族保駕護航,要讓李瀛母子張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他們所忌憚的、權傾朝野的雲家,将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分掉李氏的半壁江山。
風大了起來。
周兆行出相府門外不遠,遇到一輛無名馬車匆匆行來,本不欲管,卻忽然見到行走在車旁抄着袖子的人,頓時腳下一滑,急忙迎了上去:“柳先生……”
柳自如瞥了他一眼,道:“還不快把你的車讓開。”
周兆趕緊命人把車子趕到一旁,眼睜睜看着天子車駕匆匆行過,心頭奇怪,何事如此着急?
車內,男人停下摩擦袖口的手指,開口道:“把他帶上。”
柳自如揮手,兩個跟車的禁軍齊齊上前,一把抓住了周兆,後者當即一驚:“陛下,陛下這是何意啊?”
柳自如皺了皺眉,其實也是一頭霧水,陛下今日來的很着急,像是在擔心着什麽。
同為內監,他倒是不介意賣周兆一個人情,低聲提醒:“陛下心情不好。”
周兆一點就透,當即閉了嘴。
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老實點會比聒噪更容易活命。
何況這會兒去雲相家倒也不壞,不出意外,雲清辭應該已經鬧上了,叫天子親眼見到他發瘋的樣子,一定會更加厭惡。
倒也是一出好戲。
他剛想完,背後忽然一涼,僵硬地回頭去看,只見馬車窗簾微動,似乎是裏面的人方才掀開看了他一眼。
很短的一眼,可沒有人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麽。
冷氣從腳底板升起,周兆臉色微微發白。
難道……天子知道他此次來是為了慫恿君後自殘?
李瀛的馬車停在相府門外,柳自如親自去叫了門,雲相很快帶着雲清辭兩個兄長匆匆迎了上來:“臣參見陛下,陛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陛下見諒。”
他彎身要拜,一雙有力的手穩穩接住了他:“老師多禮了。”
雲相在國子監教過書,先帝當時去的急,李瀛登基的時候才只有十三歲,雲相又是指定的輔國之臣,他叫一聲老師,并不突兀。
但雲相和柳自如卻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天子扶人的手,這,似乎過于親昵了。雲相不漏痕跡地起身,招呼道:“快裏面請,不知陛下冒雪前來,所為……”
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遠去,李瀛停下了腳步,目光穿過空中飄散的碎雪,遠遠地落在相府的雕花回廊。
一人裹着貂毛大氅,頭纏白紗,雙手抄在滿是白毛毛的袖口,不緊不慢地走來。
李瀛一瞬不瞬地望着,柳自如急忙上前兩步,将油紙傘撐在他的頭頂,他看了一眼李瀛,又看了一眼雲清辭。
走得近了,兩人的目光交彙到了一處。
雲清辭愣了一下。
李瀛自然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向兩邊擡起。
他在等着雲清辭像以前一樣沖過來撲在他懷裏。
不止是他,在場所有人,包括雲相都是這樣想的。
也不知道怎麽就生出了這麽個孽種,見了男人就走不動路。知子莫若父,這般天子親自到來,根本不用想,都知道雲清辭會開心成什麽樣,哪怕人家不是來找他的,他也會腦補人家是來找他的。
明明腦袋上被人磕的傷都還沒結痂呢。
雲相別開了臉,雲家哥哥一臉冷漠。
雲家所有人都知道,雲清辭生來是讨債的,讨去的債,則都補到李家去了。
雲清辭很快回神,把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然後露出笑容快步走來。
李瀛腳尖向前挪了半寸,準備迎接,卻見雲清辭在他面前三尺處停下,态度恭敬:“臣參見陛下。”
向前的腳尖無聲退回,擡起的手也重新貼回身側,除了當事人自己,沒有人留意到這微小的動作。
男人克制地将手背在身後,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君後。
雲相回頭來看,在場的雲家哥哥也露出了異色。
雲清辭看了一眼父親,張了張嘴,一聲‘爹’還未出口就被吞了下去。前世幾乎沒有喊過,要叫出來确實為難他了,便改口道:“下這麽大的雪,都站院子裏幹什麽?”
“是。”雲相反應很快,多看了他一眼,對李瀛道:“陛下,咱們快進去吧。”
李瀛沉默地收回視線,大步跨入前廳。
雲清辭跟在後面,接到了兩個哥哥投來的探究視線。雲相第一次在天子面前擡起了頭一樣,微微挺直了腰杆,安排他在主位坐下,又命人上了茶,再問一遍:“陛下今日冒雪前來,可是有要緊事?”
李瀛端起茶杯,擡眼朝雲清辭看了過來,恰好雲清辭也在疑惑地看他,四目相對,後者微微笑了一下,很溫和乖順,也很客氣疏遠。
雲清辭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可以這樣平靜地望着李瀛,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當然,或許他對于李瀛來說,連一個陌生人都不如。
李瀛凝望着雲清辭,一字一句地道:“朕,是來接君後回宮的。”
雲清辭:“???”
李瀛的到來本來就已經十分匪夷所思了,還居然是來接他回宮的?
太後逼他來的?不可能啊,且不說太後前世慫恿他自殘成功了,就算李瀛來接他的确是她的後招,那也應該是确定他不自殘之後。周兆剛支招才多久?她怎麽就知道自己不會像之前一樣自殘威脅父親了?
再說了,李瀛那個性子,怎麽可能聽她安排?頂多就是在她一番苦口婆心之下,派柳自如來走個過場罷了。
又豈會親自過來。
雲清辭百思不得其解,一側的雲相也來看雲清辭,後者迷茫了一下,道:“可是,陛下說讓我回相府養傷,我這傷,還沒養好呢。”
李瀛捏緊了茶杯,黑眸翻出層層波濤。
柳自如心裏咯噔了一下,雲清辭這是在幹什麽?陛下都親自來接他了,這個時候鬧的什麽脾氣?真瘋了?
他急忙打圓場,道:“陛下也是聽說君後昨日回府傷着了,想着禁城太醫院彙聚妙手,接君後回去,也是為了您的傷勢考慮。”
雲清辭才不吃這套。
他死的時候雖然是八年後,可哪怕過了那麽多年,他都永遠不會忘記,李瀛把他甩下床榻,又在他割腕之後将他趕回相府,原話就是:“送君後回相府休養。”
盡管他不明白為什麽這一世的李瀛和前世做出了完全不一樣的舉動,但他絕不會再任由李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了。
雲清辭擡眼,剛要開口,忽聞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太醫院彙聚妙手……”
雲相撫了撫長須,“昨日君後回來之時,只有腕上和頭上有傷,尚且需要相府自尋郎中,如今在府裏意外添了新傷,太醫院,當真瞧得?”
這幾乎就差指着李瀛的鼻子直接罵:你昨天把人送回來的時候怎麽忘記太醫院彙聚妙手了?這會兒想把人接回去,又搬來這一套說辭,當我雲家幼子真無人袒護了麽?
柳自如聽的清楚,臉上微微尴尬,下意識偷偷去看天子。
往日雲相雖然不滿雲清辭死皮賴臉纏着天子,可雲清辭偏執任性,又恨他入骨,非他能管。
縱使他以前巴不得上趕着護雲清辭,雲清辭也根本不領他的情。
如今雲清辭突然轉了性子去倚仗親爹,看雲相爺那肝脾皆順,并以給自家崽撐腰為榮的模樣……
咱們,這可咋整?
作者有話要說:
辭寶:莫整了,葬了吧。
慘瀛:……我覺得我還能搶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