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陛下懷疑是他跟君後傳達了消息,所以才導致君後不肯回來?

“不不不。”周兆連連擺手:“太後真的只是讓奴才前去探望,陛下切莫誤解,就算太後說了什麽,那也都是為了您和君後好——”

削鐵如泥的長劍往上一挑,半截耳朵掉到了地上。

柳自如瞳孔收縮,不敢相信他當真會動手,周圍人身體紛紛伏地更低,股間顫顫,大氣兒都不敢喘。

短暫的寂靜。

溫熱的血從耳後滑下。

很疼,但周兆不敢叫,因為長劍依舊壓在他的肩頭,李瀛什麽都沒有說,但他的一切舉動都昭示着,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下一次,掉的會是他的腦袋。

“太,太後,讓奴才,給君後出主意……挽回陛下。”

“說下去。”

“只要,君後可勁兒作踐自己,相爺,一定會來為他求情……“周兆瘋了一樣地磕頭:“奴才絕無半句虛言,陛下,陛下明鑒,奴才絕對沒有故意挑撥離間,不讓君後回宮!”

“第幾次了?”

“第,第一,真的真的是第一次,君後,君後怕疼……以前,沒有,沒有過啊……”周兆無力地哭了,他慢慢趴在地上,不敢再擡頭去看,心中一片慘淡。陛下不是厭惡君後嗎?如今怎麽突然維護了起來呢?

長劍抖動,李瀛神色猙獰:“你們還知道他怕疼……”

柳自如面皮抽動,他終于知道李瀛為何如此生氣了,以前天子和君後鬧冷戰,柳自如時常周旋于兩人之間,便曾看過雲清辭拿東西在腕上比劃,但每次見到他都會冷下臉別開頭。

雲清辭也曾有自己的驕傲,他不知道暗地裏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設,才會崩潰在昨日下手傷害自己。

難怪他這兩年性格越來越極端,行事越來越狠辣,竟然敢做出迷暈天子之事,原來他背後,一直有人在慫恿,有人在捧殺。

“陛下。”柳自如膝行兩步,道:“陛下息怒,周兆死不足惜,可如今君後還在相府,他若得知此事,萬一被吓到……”

這話說得相當委婉了。

李瀛的轉變實在太突然,柳自如一時都難以适應,如果被雲清辭知道,只怕更會覺得離譜。

他會不會因為畏懼李瀛而不敢回宮?

理由其實有些牽強,但柳自如身為天子監官,必須提醒他,時刻端正自己的言行,畢竟他是一國之君。何況,雲清辭喜歡的,一直都是那個溫和體面的李瀛。

不知道李瀛是在乎帝王顏面,還是更在乎雲清辭,但總歸他是丢了劍,擡步行入了屏風後的桌案。

柳自如命人把周兆帶去太醫院,一邊撿起地上的劍,一邊警告所有人不得随便多嘴敗壞天子德行,然後擦淨寶劍重新挂好跟進去。

天子一言不發地坐在桌案後面,他以前被雲清辭氣到的時候會掀翻桌案,柳自如還能開口安撫,但現在靜水流深,表面看不出半分波瀾,倒是叫他無從下手了。

“先生是不是覺得朕瘋了?”

“……沒有。”

李瀛詭異地笑了幾聲,垂眸道:“朕就是瘋了。”

柳自如不敢接口,但他清楚李瀛此刻最想要什麽,熟練地轉移話題:“這幾日盛雪,之後便是冰嬉節了,接下來幾天都會非常熱鬧,陛下要不要陪君後一起去滄瀾湖逛逛?臣記得君後以前很是喜歡。”

“冰嬉節?”相府,雲清辭一邊把豔紅的梅花花瓣在臼裏搗爛,一邊意外擡眼,疑惑道:“四哥哥要跟我一起去?”

“父親說你整日悶在家裏,不利于休養。”雲清夙在他對面坐下,随手捏過盤中點心塞進嘴裏,道:“本來是要讓二哥陪你的,但刑部事兒忙,就讓我帶你去。”

雲清蕭是刑部侍郎,司掌刑獄,大部分時間都是案件纏身,而三哥雲清玦身為護城司西營副統領,每天也要去軍營點卯,剩下的,就是在巡邏司混了個隊長職位的雲清夙了。

雲清辭眼睛亮了起來,高興道:“好呀。”

雲清辭這幾天除了每天跟家裏人一起吃飯,并沒有太過親近,大部分時間還是自己呆在家裏,他前世很獨,一時半會兒還有些無法适應。

父兄的主動親近,毫無疑問讓他輕松了很多。雲清夙不敢說父親讓他接近雲清辭其實有些別的目的,他希望他們這些做哥哥的能夠在雲清辭終于卸下心防的時候一鼓作氣,讓雲清辭感受到他們才是最親的人。

然後……勸他跟李瀛和離。

雲清夙心裏其實有些不願,當年母親去世後,雲清辭就徹底跟雲家斷絕了關系,如今在人家那裏受委屈了倒是知道回來找爹爹哥哥了,早幹嘛去了?

他在椅子上扭了扭,目光落在幼弟開心的臉上,琢磨話帶到就差不多了,撤吧。

雲清辭眼睜睜看着他繞過來,不知是耐不住好奇,還是在找話題,問:“你搗它幹什麽?”

“做顏料。”雲清辭認真解釋:“這個花汁很正,可以用在陶瓷上,控制好溫度,燒出來的顏色很鮮豔。”

“怎麽突然想到弄這個?”

因為他總是黏着李瀛,李瀛為了讓他不那麽黏人,給他找了很多先生,想分散他的時間和注意力,雲清辭為了哄他開心,就什麽都學了點兒,他前世還燒出來了一件極品釉彩,高高興興地拿去給李瀛看他的學習成果,那天李瀛正好從議事廳回來,因為邊疆戰事吃緊而分外不悅,見了他就煩,順手給他摔了。

教雲清辭燒瓷的老師傅聽說後氣的大病了一場,直喊暴殄天物。

雲清辭眉目微寒,又重新揚起笑容,道:“可以賣錢,而且爹不是喜歡麽,我想給他燒一個極品釉彩,這是驚喜,哥哥,你可不要偷偷告訴他喔。”

雲清夙恍惚了一下,回神道:“你要,給父親,送禮物?”

“嗯。”雲清辭低下頭,繼續搗花汁,道:“我想讓爹爹高興。”

雲清夙倒是不覺得他能燒出什麽好東西,但這個心意就足夠讓他心裏一軟,他擡手想摸摸雲清辭的腦袋,又默默縮了回去。

雖然雲清辭不讓他說,但雲清夙還是沒憋住,一出院子就直奔主屋:“父親,小辭說要送你一個驚喜!”

雲相看不慣他那麽大了還毫無禮數,語氣淡淡:“都說了是驚喜,你還來跟我說什麽?”

“哦。”雲清夙被潑了一盆冷水,面無表情道:“是孩兒多嘴了。”

他轉身要走,又被叫住,雲相板着臉,硬邦邦地問:“什麽驚喜?”

雲清夙竊笑一聲,一臉凝重地轉過來:“說是極品釉采,而且還是您沒見過的。”

雲相一聽就知道是放空炮:“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對這方面了解多少?你也跟着信口開河,就算是燒一輩子窯的都不敢打包票能出極品。”

“反正他是這樣說的,您愛信不信。”

雲相哼了一聲,揮揮手攆他滾蛋。

第二日下朝,吏部韓尚書悄悄湊到雲相面前:“我聽說,陛下前日去府上了。”

雲相颌首,随口問:“你是如何知道?”

“有人認出了車前的柳先生。”韓尚書嘆了口氣,道:“你又何必抹天子顏面,不若幹脆讓君後随他回去。”

雲相搖了搖頭,哪怕在老朋友面前,也未吐露全情,只是道:“陛下并非專門為了接他,他對小辭什麽樣,你又不是沒聽過。”

“原來如此……”韓尚書恍然大悟:“就說陛下未達目的,怎會輕易罷休。”

雲相故作憂愁地嘆了口氣,韓尚書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君後如今願意住在相府,你也可以寬心了。”

雲清辭當年回門的時候,都只是去相府走了個過場,直接回到了幼時和母親居住的郊外別院,父子不合可以說是人盡皆知。

雲相點點頭,神秘莫測道:“你可曾見過,極品釉采?”

“你是懂行的,真正的釉采是可遇不可求。”韓尚書沒好氣:“便是有了,也都送宮裏來了,我豈會見過?”

雲相頓時通心舒暢,是個人都知道極品釉采可遇不可求,可雲清辭卻有心送他一個極品釉采,這天大的孝心,試問誰家還有?

他當然知道雲清辭燒不出來,故而話也未說滿,反正光心意就足夠他高興許久。

韓尚書又道:“說起這個,八珍居似乎出了一個精品,聽說邱太尉已經提前打過招呼,相爺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雲相意外:“八珍居?”

他記得他也打了招呼。

“雲相爺。”身後傳來聲音,韓尚書笑着回頭招呼:“邱太尉。”

雲相神色淡淡,邱太尉拱手上前,一臉擔憂:“聽說小辭受傷在家休養,不知如今怎麽樣了……傷的不重吧?”

“有勞太尉挂心,小兒一切都好。”

“想說讓夫人前去探望一番,又想到你雲家沒有女眷,不太方便,只好我來親自探問……小辭,也還聽話吧?”

雲家只有兩個女眷,大姐早早嫁給了朔方節度使,如今跟着夫君駐守靈州,非傳召不得返京。雲母則因為雲清辭遇刺一直昏迷不醒——她本就身體不好,加上憂思成疾,那年八歲的雲清辭從昏迷中醒來,就看到了母親伏在自己枕邊,他以為對方是照顧他太累睡着了。

虛弱的雲清辭勉強吃了點東西,再去摸她,才發覺她身體冰冷,是守着他去世了。

雲清辭一直認為,父親雖然沒有直接害死他,卻間接害死了他的母親。

雲家的事情大家都門兒清,當時雲清辭昏迷的時候,雲母和雲相徹底決裂,不允許他前去別院探視,于是那次葬禮,雲清辭也沒有讓雲相參加,雲相也當真沒有去打擾她,只遠遠地跟着,望着,直到她永遠沉封在墓裏。

邱太尉此話可謂誅心,雲相卻始終面色平靜,他想起這幾日乖巧懂事的幼子,甚至還笑了一下:“家務事就不在這兒聊了,若是太尉有興趣,咱們可以茶樓坐坐,我正好也想了解一下,邱威邱揚兩個學生的近況。”

那是邱太尉的三子和四子,也得喊雲相一聲老師。兩兄弟一個不學無術只會擺弄木材,一個花天酒地時常地往姑娘多的地方去,除了大兒子邱顯還算省心,這兩個簡直就是專門來氣他的。

邱太尉面上浮出冷笑,“我邱家孩子再如何,也沒有整日追着男人跑的,如今陛下連回門儀駕都給沒收,就差直接宣布廢後了……我倒是要看看,離了陛下就不能活的雲君後,還會給我們上演什麽好戲。”

他拂袖離開。雲相微微斂了眉目,這也是他最擔心的。

當務之急,還是要雲清辭盡早打消欲擒故縱的心思,和天子徹底和離才行。

他告別韓尚書:“我得再去一趟八珍居。”

好東西可不能讓死對頭給搶了。

雪霁,滄瀾湖凍上厚厚的冰,冰嬉節到了。

雲清辭額頭上的傷已經結痂,便摘了紗布。好在冬日帽檐很大,可以擋住傷口,他一大早便起來,将自己收拾妥當,乘車和四哥一起出了門。

李瀛晚了一步,柳自如從門前回來,回禀:“君後和四公子一起出去了,也是滄瀾湖。”

滄瀾湖畔已經攤販聚集,人潮洶湧,晴朗的天,到處是雪,天際白藍交接,美輪美奂。

雲清辭走下馬車,合目吸了口氣,冰涼的雪氣入了肺腑,通身清爽。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清夙。”

雲清辭擡眼,雲清夙已經迎上前去:“小侯爺。”

燕昭公主獨子,李瀛年幼時的伴讀,林懷瑾。

都是國子監讀過書的,他和雲清夙關系不錯,确切地說,他和李瀛以及雲清辭關系都不錯。

一年多前,雲清辭杖斃了一個接近李瀛的宮奴,林懷瑾正好路過,仗着年長一歲與往日情分,對雲清辭嚴加斥責,兩人發生了幾句口角。

之後李瀛趕到,那個時候,李瀛還知道為他說好話,他告訴林懷瑾:“他并非本性如此,只是過于愛朕,朕會管好他的。”

雲清辭一直不明白,為何李瀛會當着林懷瑾的面說那種相對私密的話,但那時的他極為受用,他認為李瀛懂他。

後來他被打入冷宮,林懷瑾去幫他向李瀛求情:“縱使相府結黨有罪,君後又有什麽罪?這麽多年,你真的看不透他的心嗎?”

“陛下是不是忘記了。”他還當着雲清辭的面質問李瀛:“你說過,他并非本性偏執,只是因為愛你,現在,你要以狂妄跋扈治他的罪,難道這是陛下的捧殺之計嗎?!”

李瀛盛怒之下把他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直到那時,雲清辭才知道,李瀛當年那句話不是在對他說,而是對林懷瑾說的。

耳畔喧嘩,雲清辭的臉龐一如既往地精致,潔白帽檐更襯得乖巧可人,林懷瑾走上前來,躬身見禮:“參見君後。”

“叫小辭吧。”雲清夙道:“人多眼雜,這樣安全。”

林懷瑾沉默了一下,嗓音微啞:“小辭。”

不遠處,李瀛的馬車停下,他撩開車簾,看到了雲清辭身邊的林懷瑾。

柳自如瞬間感覺周圍的溫度急速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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