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相說出來的正是雲清辭想說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父親會把自己的發瘋胡鬧含糊成了意外,而且出口的指責也幾乎毫無修飾,對方可是李瀛。
前世的雲相在李瀛面前一直是卑微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他的背部總是微微地佝偻着,明明是君臣,又是師生,看上去卻仿佛是主仆。
如今想來,他大抵是在希望,李瀛能夠看在他臣服的态度上,對他那個不争氣的孩子好一點。
可惜,李瀛不光負了雲清辭,也絲毫沒有停止過對雲家的戒備。他該做的都做了,卻兩邊都沒保住,憤怒,憋屈,可雲清辭偏執頑固,愛李瀛愛的那樣瘋狂,所以他又畏首畏尾。
前世的他,一輩子都沒在李瀛面前直起過腰。
李瀛捏在茶杯上的手指指節微微發白,他終于從雲清辭臉上移開視線,側身面對雲相:“老師莫氣,昨日傷了君後,确是朕的過錯。”
“陛下言重了。”雲相拱手,道:“是老臣教子無方,惹怒了陛下,折損了皇家顏面。既然如今他回來了,臣定會嚴加管教,絕不會再讓他做出辱沒君後身份之事。”
要說雲清辭做了哪些辱沒身份之事,無非就是不顧一切地愛他愛過了頭。
雲清辭耷拉下睫毛,抿住上揚的嘴角。
原來這就是有父親撐腰的感覺,如果前世的他能夠早點醒悟,近父兄,遠太後,哪怕只是和雙方保持适當的距離,想也不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雲相的拒絕已經足夠明顯,他對于天子傷了雲清辭,讓他昏迷着滾回來,不光沒有提前通知相府,還沒有給他配備應有的儀駕,明确地表達了不滿。
以前,雲清辭想倒貼,他高興,那也就算了,現在雲清辭做出了抗拒的舉動,那雲家毫無疑問就是他最大的靠山。
而且此刻護着他不回宮,和前世跪着去乞求是天差地別,這一次,他有充分的理由和立場,同時也有足夠的底氣和尊嚴。
李瀛抿了一下舌尖,他從未對誰放軟過态度,雲清辭只要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此刻定是有些無措。
他更加迷惑了。
李瀛這一次來到底是為了什麽?是什麽讓他轉了性子?他也重生了?就算他也重生了,以他那副性子,也不可能對雲家如此低聲下氣,雲清辭太了解他了,他的眼中只有李家的江山和大業,所有人都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
後宮的那些嫔妃,有些是他用來拿捏雲清辭的,目的是為了讓雲清辭沉溺于後宮争鬥,無暇煩他,有些則是他準備除掉的大臣的女兒,用來牽制群臣。
所以,如果給李瀛重來一次的機會,他根本無需畏首畏尾再聽太後的話,一定會直接借此機會和雲清辭斷絕關系,以他的手段和所掌握的信息,丢掉雲清辭,一樣可以很迅速地架空相府,斬斷雲家所有羽翼,讓雲相有名無實。
雲清辭直接排除了這個可能,他只懷疑李瀛是否在醞釀着什麽更大的陰謀。
柳自如不愧是天子最貼心的人,他笑呵呵地道:“相爺應以大局考慮,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啊。”
“寧妃是尚書之女,才學兼備,應當可暫代掌宮。”
李瀛臉色陰沉了下去。
柳自如略顯汗顏,這次君後和天子起那麽大的沖突,就是因為天子前夜沒有拒絕寧妃的邀約,雲清辭什麽都可以為他做,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去親近別人。
竟然直接帶人闖入了寧妃寝宮,當着天子的面兒一把将她按住。
寧妃高呼救命,天子喝了點酒,神色微醺,淡淡安撫:“朕只是來喝點小酒,沒準備過夜。”
“既然如此,阿瀛就随我回宮吧。”
“稍後去。”天子望向瑟瑟發抖的寧妃,沉默幾息,做出輕松态度,道:“先把她放了。”
他們之間總是會因為這種原因鬧的不可開交,近兩年來,雲清辭已經抓住了他不止一次,鬧的也不止一次,他已經對李瀛的行為極度不滿。
柳自如看的清楚,雲清辭上前一步,靠近坐在桌前的李瀛,将一枚浸了迷藥的銀針刺入了對方的手臂,後者對他全然不設防,當即神志不清,雲清辭順手将他的腦袋按在腹部,不顧柳自如的勸阻,命人将對方扛回了自己寝宮。
他長身玉立,眉間殺機四溢:“誰敢動我的阿瀛,就是掏我的心肝,我定讓她生不如死。”
寧妃做夢都沒想過雲清辭竟張狂至此,只臉色煞白地縮在一側瑟瑟發抖。
據說,雲清辭回宮之後,還點燃了交眠香,天子神志不清,億番猛淦……咳,總之,那天晚上的天子多聽話,清醒過來的他就有多憤怒。
按柳自如的想法,此事确是雲清辭做的不對,那到底是天子之軀,豈容他如此作弄羞辱,更別提,他那其實可以算是行刺了。
所以,李瀛那天早上,只是摔破了他的額頭把他攆出來,沒有直接把他碎屍萬段,已經是開了極大的恩典。
可雲相此刻也說了,雲清辭不懂規矩,跋扈任性惹怒了陛下,是他教子無方,既然陛下把他攆回來了,那就是讓他懲戒教導的,是不是真的會嚴加管教不好說,但總歸是,不願放人了。
李瀛大抵也是憋屈的,他垂眸片刻,道:“朕想單獨與君後說幾句。”
他來到雲清辭面前,避開了對方受傷的手腕,直接将他拽出前廳。
雲清辭擰起了眉,哪怕隔着厚衣服,依舊被他過大的力氣弄的疼痛不堪:“陛下……”
腰部撞上回廊護欄,李瀛上前将他困在手臂之間,看着他發白的臉色,忍耐與怒意略微收斂,他平息情緒,克制道:“你真的要留在相府?”
雲清辭兩只手腕俱痛,他将雙手虛虛垂在身側,指尖微微發抖,道:“父親說的對,後宮可以先由寧妃……”
“夠了。”李瀛打斷了他,“雲清辭,你真的覺得你一點錯都沒有,這一切都是朕的錯麽?”
他都過來接他了,他都不計前嫌了,雲清辭現在是什麽反應?
這和他預想的相差太多,雲清辭不該這樣。
除非……那不可能,他無法接受。
“我當然有錯。”雲清辭虔誠地道:“陛下萬金之軀,是我膽大妄為,如果陛下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還不解恨……”
他停頓了一下,給出建議:“也紮我一針?”
“你現在是什麽态度……”
“對不起。”雲清辭嘆了口氣,道:“都是我的錯,請陛下息怒。”
還是那副平靜的态度,既不指責,也不抱怨,他洶湧的心緒于他來說好像沒有半點影響。
究竟哪一環節出了錯,雲清辭要與他鬧脾氣。
李瀛眉頭緊鎖,将雙臂撐在後方護欄,這樣可以讓他距離雲清辭更近,他克制道:“雲清辭,你想清楚,我只來接你這一次。”
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他使出了習慣性地威脅,雲清辭最怕的就是被他抛棄,被他厭倦,只要李瀛不去尋別人,雲清辭就會擺出最卑微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私下裏。
只要他勾一勾手指,雲清辭就會親昵地來蹭他,乖巧地伏在他的膝下。
他一時找不到和雲清辭更好的溝通方式,只能用這個爛方法。
雲清辭低眉順眼,沒有答話。
他身上有好聞的香味,是獨屬于雲清辭的味道,他的臉龐一如記憶中讓人移不開視線,看的久了,會讓人迷失。
李瀛喉結滾動,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
每一寸肌膚都在瘋狂地渴望他,他想念他,想的幾乎發了瘋,夜間冰冷的素簪抵在心尖,他總是想起雪中潑染的大片朱砂,躺在其中的冰肌玉骨卻永久地失去了色彩。
有時他會突然睜眼,陰森地質問,李瀛,你為什麽不好好珍惜我?
雲清辭手臂後移,身體後傾,察覺對方逐漸眼神迷離,下意識一偏頭,躲過了差點落在唇邊的吻。
李瀛的下巴虛虛放在他肩頭幾寸上,凸起的喉結連着下颌線,勾出漂亮的弧度,看不清表情。
雲清辭覺得他有病,這裏可是相府,父親只要動一動腳,就能從前廳看到他們,他會氣血上湧的。
他一矮身,從李瀛手臂下面鑽了出去,他背對着對方,道:“我想,我的确應該學習一下,怎樣去做一個合格的君後。”
這話應該會讓李瀛滿意,前世他以愛為名,沖撞李瀛太多次,李瀛有時會指着他的鼻子呵斥,史上哪有他這樣驕橫善妒的皇後,連陛下去誰宮裏睡覺都要管。
可雲清辭始終忘不掉,剛成親的時候,他對自己許下的承諾,後來宮妃進宮時,雲清辭很害怕他會去喜歡別人,李瀛也曾安慰他,有君後在,朕的後宮不過是虛設。
但一切都變了,到最後,只有雲清辭還牢記着那所謂的海誓山盟情比金堅,他只把李瀛當做普通男人,李瀛卻從未忘記他是一國之君。
這一世,他會謹記對方的身份,如非必要,最好還是不要與他發生沖突。
撐在護欄上的雙手移開,李瀛挺直了脊背。
他們側背着彼此,肩膀形成一個直角,風卷着雪進了回廊,在直角內旋轉化開。
李瀛動了動,高大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留下一句:“好。”
他頭也不回地穿過前廳,柳自如急忙跟上,揚聲:“陛下回——”
“閉嘴。”李瀛說。
柳自如悠長的唱誦戛然而止,低頭小跑着跟上他的腳步。
周兆一臉懵逼地朝回廊看,不敢相信陛下真的只是來接雲清辭的,更不敢相信,他居然沒接走?!
李瀛踩着梯凳上了馬車,鑽進裏面不見了人影,馬車匆匆,像是落荒而逃。
雲家父兄冒着風雪齊齊躬身:“恭送陛下。”
雲清辭重新來到前廳,父親和兄長正好先後進來,雲相的笑意微微收斂,一聲不吭地坐到了一旁摸起了茶杯。
雲清蕭神色複雜,雲清夙則直接問他:“你怎麽不跟他走?”
“我……”
“堂堂一國之君,親自來接你回去,你倒是好,讓人家白跑了一趟。”雲清夙說着斥責的話,眉目卻滿是飛揚的神采,故意道:“怎麽,膽兒肥了,不怕他不要你了?”
“老四。”雲清蕭開口輕喝,雲清夙看了一眼幼弟垂首受訓的模樣,擡手摸了摸鼻子,道:“本來就是,昨天不是鬧的挺歡麽?還可勁兒折騰,看疼的是誰……”
他在父親的眼神下閉了嘴。
雲清蕭沉默地坐在了一旁,哪怕在家裏,他也總是冠服端嚴,一絲不茍。
雲清夙不再說話,廳內的氣氛就有些尴尬。
“哎!”雲家的老管家丁叔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道:“這會兒午飯時間了,老爺,咱們開飯吧?”
雲清辭這才想起,自己主動出來,其實就是想和父兄一起吃午飯的。
雲家其他人都沒表态,老管家自作主張地張羅了起來,很快,一家人便圍坐在了飯桌前。
雲清夙埋頭苦吃,直到忽然被二哥踢了一腳,才嗆出一粒米飯,道:“君後,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下一瞬,雲相和雲清蕭的目光便冷銳地盯在了他的臉上。
讓你說話緩解氣氛,不是讓你哪壺不開提哪壺的。
“等先養好傷吧。”
“在府裏養啊?”
雲清夙剛說完,雲相忽然推了碗筷,起身離開了飯廳,走之前,又狠狠地剜了雲清夙一眼。
雲清蕭捏着筷子,語氣平靜:“你還是吃飯吧。”
雲清辭迷惑地擡眼,理所當然地說:“當然了呀。”
老管家匆匆跟上雲相的步伐,道:“他們年紀相差不大,小公子以前那個樣子,四公子這會兒沒反應過來也是正常。”
雲相皺着眉,道:“他還想回去。”
“我看小公子今日立場還是很明确的,要不,您直說,想讓他和離?”
“不成。”雲相擺了擺手,道:“他現在怎麽想的,我們都不知道,貿然提出這個要求,若再給他記恨上……”
“您是懷疑,小公子在欲擒故縱?”老管家嘆了口氣:“若真是這樣,就難辦了。”
這廂,馬車回到了宮裏,李瀛從車上下來,便直奔江山殿,周兆看着他腳步如風,顯然是被雲清辭惹怒到了極致。
想起太後的囑咐,急忙跟了上去:“陛下,陛下息怒,今日您親自去接,君後竟如此不給面子,實在是不識擡舉,如若不然,您給個準話,奴才給太後帶去,她老人家定有法子……”
如風的腳步倏地停滞。
周兆下意識看了一眼柳自如,後者看着他的眼神猶如一個死人。
他反應極快,噗通跪了下去:“奴才多嘴,請陛下恕罪!”
姿勢極為标準,但他心裏其實不怕,這後宮之中三個主人,可怖的只有雲清辭,天子仁厚善良,太後更是和藹可親,就算在這母子倆面前對雲清辭不敬,那也不打緊。
反正他們都沒真的把雲清辭當過自己人。
面前繡着金線的玄靴遠去,周兆剛剛松了口氣,忽聞‘锵’地一聲響——
李瀛拔出了挂在牆上的長劍。
以柳自如為首,周圍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周兆渾身僵硬,眼見着那熟悉的靴子回來,停在他面前,閃着寒光的劍沉重地壓在他的脖頸。
豆大的汗珠兒落了下來。
“陛,陛下……”
那聲音冷如厲刀:“太後讓你去相府,對君後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