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2
他已經在這裏躺了很久了。
全身的骨頭都碎掉,魔氣運行的經脈也斷裂開,一動便是萬蟻鑽心般的痛。
所以他只能躺着,躺在昏暗的山洞裏,偶爾睜眼看着山洞頂上光怪陸離的形狀,仿佛又回到無盡海,那屍山累累下無盡的陰影覆蓋了整片大地。
直到於菟竄了進來,蹭了蹭他的手心。
于是他知道,他的“藥”來了。
於菟是只長得像兔子的妖獸,據說是上古神明仍在時就有的神獸血脈,外表跟嫏嬛仙府一種頗受歡迎的寵物兔很像,但它不是兔子,而是老虎。
吃人的老虎。
於菟吃人,他也吃人,只不過於菟吃的是血肉骨,他吃的,是元神。
一個普通嫏嬛仙府修士的元神,可以讓於菟飽餐一頓,還可以讓他的傷勢好上許多,若是運氣好碰上金丹以上的,更是能讓他好地七七八八。
所以來人會是什麽修為呢?
他閉眼想着,然後就聽到了腳步聲。
沉重而莽撞,一路伴随着枯枝敗葉被踩碎的聲音,一點不似修士,反倒像個凡人。
他微微皺起了眉,卻仍舊沒有睜眼。
然後,那人便跪坐在了他身邊,有柔軟的織物在他臉上輕輕擦過。
他聽到對方的呼吸屏住了一瞬,不由心裏嗤笑。
第一次見面的人,很少有不被他的臉蠱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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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住一瞬後,那人的呼吸漸漸正常起來。
然後他便聽到一個聲音: “真好看呀……”
是一個很年輕的、少女的聲音,或許因為太過年輕,連聲調都帶着不自覺的天真——或者說愚蠢。
他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這樣年輕,腳步聲又那樣沉重,更重要的,他完全感受不到她身上有靈力運行的跡象。
怕不真是個凡人。
凡人沒有元神,對他的傷勢絲毫無益。
意識到這一點,他頓時意興闌珊起來,
——就讓於菟塞塞牙縫吧。
他懶得再僞裝,懶懶睜開眼睛,準備欣賞下對方被於菟吞下時驚恐絕望的表情。
然而——
“兔子!”
長着與那天真愚蠢的聲音一樣天真愚蠢的臉的少女,一臉驚喜地抱住突然出現的於菟,低頭在於菟毛絨絨的腦袋上蹭了蹭。
而於菟——
那哪裏是老虎,分明就是只真兔子,老老實實被人蹭不說,甚至還晃着耳朵,搖着尾巴,喉嚨裏還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不,這也不是兔子,這分明是凡人養的貓狗寵物結合體。
簡直震撼他一秒鐘。
於菟并不是他的寵物,也不是被他靠武力收服的妖獸,它是主動蹭上他的,因為他身邊總是有死人,有很多很多死人。
就像食腐的禿鹫總是跟着殘忍的鬣狗,於菟跟他就是這麽個關系。
有於菟幫忙處理屍體,平時也不會打擾到他,他也就聽之任之了,久而久之一人一虎相處越來越和諧,甚至有了點兒主仆的樣子,有時他還能指揮於菟做事。
比如在他需要時騙些修士來給他進補,比如——
“吃了她。”
他說道。
於菟沒動。
它埋身的那個人類倒是迷茫地擡起頭。
“嗯?”
他閉上了嘴。
不對勁。
很不對勁。
最愛生啖人肉的於菟,什麽時候真成了人畜無害的兔子了?
直到昨天他跟劍閣那個老匹夫鬥法時,於菟都還是正常的,混在戰場周圍,一口一個劍閣弟子吃地不知道多歡。
怎麽可能突然就改吃素了?
於菟沒問題,那有問題的就只能是眼前這個人了。
他睜開眼,終于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眼前的人。
看過之後,他又閉上眼睛,“暈”過去了。
而那個人,在焦急地喊了他許多聲都沒有得到回應後,最終,沒有離開,反而留在了山洞照顧他。
他簡直想笑。
真蠢啊。
尤其她還并不是毫無戒心,相反,她幾乎可以稱得上謹慎至極了——在檢查過後,發現他真的全身骨頭碎裂,已經完全無法對她造成傷害(當然,這是在她的認知裏)後,她才做出留下照顧他的決定,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情況。
然而,這樣的謹慎在他看來毫無用處。
完全就是凡人小孩子般想當然的做法。
她以為他全身骨頭碎了就對她造成不了任何傷害,然而實際上,他有一百種不動一根手指就弄死她的辦法。
別說他,任何一個有點手段的修士,動不了都不代表就是無害。
而隐藏自己身份的方法更是拙劣。
雖然沒有明白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出身,但她身上的所有東西,穿着打扮,言談舉止,卻都沒有任何掩飾,一切都在大咧咧地暴露着她的出身。
她拿出身上的傷藥給他上藥,那傷藥氣味清新,靈力充沛,絕非一般修士甚至凡人能用得起的,而看她絲毫不心疼地拿出來的樣子,顯然并不認為這是多麽珍貴的東西。
一個出身良好,很可能出身修仙世家的大小姐,更有可能,是偷溜出家門的。
這是他一眼掃過後得出的結論。
雖然有些地方似乎有點違和。
而馬上,他感覺更違和了。
她開始動作熟練地給他上藥。
從臉龐到脖頸,從手腳到四肢,從胸膛到……
他呆住了。
……哪個修仙世家的大小姐會這麽熟練地扒光一個男人全身給他上藥啊?
哪怕是那裏,她也只是停頓了一下,咕哝了句,“咦,這裏?”
然後像捏泥巴一樣捏了捏他那裏。
捏了捏他那裏……
捏了捏……
他那裏……
……殺了她!
他驟然睜開雙眼,原本漆黑如夜的瞳孔滲出一絲血紅。
靈識悄無聲息探出,伸向她的太陽穴。
“嗷嗚!”
一聲貓叫似的聲音陡然打破了寂靜。
少女放下手中捏了又捏的“東西”,兩眼使勁往上,幾乎擠成鬥雞眼,看向突然跳到自己腦袋上,兩只爪子捂住自己太陽穴的兔子。
“兔子?”
兔子又嗷嗚一聲。
她想了又想,沒明白這兩聲嗷嗚的意思,于是擅自認定它餓了。
于是拿出肉幹喂它吃。
——渾然沒覺得給兔子喂肉幹有什麽不對。
“兔子”瞄了瞄他,又嗷嗚一聲,才松開爪子,跳下她的腦袋,乖乖啃起了肉幹。
就是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當然意興闌珊。
於菟非妖獸靈獸或有靈力的修士不食,而她拿出的肉幹,就是普通的凡間牲畜肉,還是幹制品,它肯吃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他眼裏的紅絲悄然褪去。
還不能殺。
於菟對她的态度如此奇怪,絕對不是巧合。
妖獸沒有人一般的靈智,腦子裏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全憑本能和血脈行事,而有古神獸血脈的於菟更是如此,就像當初為了食物而跟随他,是因為感覺到他渾身的煞氣和死氣。
那麽現在於菟“保護”她,又是什麽原因呢?
傳說上清宗那位生而為仙的仙尊,就有令所有神獸血脈親近的本事。
那麽她……
他又閉上眼一動不動,宛如一個死人。
而她,經過兔子的這麽一打岔,也忘記了剛剛對他那“東西”的好奇,仔細瞅了瞅那“東西”沒有受傷,便跳過了它,繼續給其他地方上藥。
她上藥的手法十分熟練。
跟其他方面的青澀笨拙形成鮮明反比。
難道他猜錯了?
不是什麽世家出逃的小姐,而是個隐世不出的藥師?
可藥師會對人體那麽無知?對着男人的那裏……
不能想,一想他又想殺人了。
多虧她手法熟練,痛苦的上藥過程很快結束了。
上完藥,她似乎想把他那破破爛爛沾滿血的衣裳給他穿回去,好歹腦子沒徹底壞掉,在污血滴到他身上之前,她停下了動作,然後——
一套幹淨的、泛着清新藥香的……女裝……被穿到了他身上。
然後他便又聽到那個愚蠢的聲音贊嘆地道:“真好看!”
不能殺。
不能殺。
不能殺。
連着在心裏默念三遍,他終于抑制住沖動。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不是君子,可能從無盡海萬千妖魔裏殺出來,他從來不是只知道紅着眼殺人的莽夫。
一定要弄清楚她身上的秘密再殺了她。
他這樣想着,感覺她在自己身旁放了些東西,從聲音和氣味來看,應該是肉幹、水,和傷藥。
然後,他聽到了……她站起來,離開的聲音?
“兔子,我走啦,再見!”
滿滿的雀躍聲,像終于完成任務能出去玩的小孩子。
而他,顯而易見就是那個“任務”。
……
於菟輕若無聲的一蹦一跳的聲音響起,然後頓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腳踝。
“嘻嘻……你舍不得我嗎?我也舍不得你,你是我出來後遇到的第一個……嗯,朋友!但是我要走啦,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留在這裏陪你啦。”
“是擔心你的主人嗎?放心,我給他上了藥,還留了食物水和藥,不會死的。”
她跟於菟說着話,摸着於菟的毛,卻顯然沒有一點留下的意思。
——凡人女子,尤其她這種年紀輕輕,滿腦子幻想,又被他的相貌驚豔到的十幾歲少女,會在這種情況下一走了之嗎?
——難道不應該主動留下照顧他演一出救命恩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的戲碼嗎?
他覺得,這情況不對勁。
“就這樣吧,我走啦!”
少女昂揚歡快的聲音伴随着腳步聲響起。
與此同時,除了開始睜了一下眼,之後便全程躺屍的男人,卻突然痛苦呻·吟起來。
“唔嗯……”
少女驚訝地停下腳步,轉過身。
就看到穿上她的衣裳後,美貌地令人自慚形穢地病弱大美人,正一臉潮紅,十分痛苦地看着她。
漆黑的眼睛仿佛一碰就碎的寒潭夜影,脆弱地映着她的身影。
“不要……走……”
他嗫嚅着,聲音支離破碎,仿佛下一刻就會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