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3
她終于留了下來。
在目睹他“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情況後。
“為什麽突然發熱呢?”她摸着他潮紅的額頭,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全身骨頭斷過,但抹了這個藥之後,就好了啊。”
她嘀嘀咕咕地說罷,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似乎是為了驗證斷掉的骨頭已經乖乖長好一樣。
他卻從中捕捉到一個信息。
她曾經全身骨頭斷裂過。
這種傷勢,普通人可很難碰上,就是他,也是因為中了應無咎的十方劍陣,無數劍氣入體,才落得這麽狼狽,雖然他元神傷地更重,相形之下,全身骨頭碎裂都算小傷了。
但對普通人來說,全身骨頭碎裂,已經是不得了的大傷,普通意外甚至鬥法,都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因為這太刻意,也太痛苦,簡直就像刑罰。
而她一個十五六歲,不知世事到近乎傻的女孩子,在什麽情況下才會受這樣的傷?
而且提起這事時,甚至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就好像說的是曾經摔過跤一樣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想不通。
但好在,她留了下來。
接下來他有大把的時間慢慢打探。
她也想不通。
明明全身都抹上藥了,為什麽他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看上去更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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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現在很痛,這一點她很清楚。
就像曾經的她一樣,雖然溫明光給她用的藥都是很好的,一次又一次将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可每次回來,都伴随着無邊無盡的痛。
小的時候,她每次都哭。
在那個女人面前哭,在溫明光面前哭,下意識地用哭聲表達着自己的痛楚。
可是哭沒有用。
漸漸地她不哭了,不僅不哭,痛到極點時,她連痛楚的表情都失去了。
因為知道無論什麽表情,都不會讓痛楚減輕一點點,反而還會讓自己更痛。
那麽,還不如省點力氣,放空大腦,忽略一切,竭盡所能地讓自己忽略痛楚,仿佛這樣就可以麻痹不斷叫嚣的身體。
可有時候也會想。
如果有個人對她的痛楚有反應。
如果有人擔心她,在乎她,溫柔愛護她。
那她一定忍不住,一定會撲到對方懷裏,盡情地放肆大哭,露出最痛楚最虛弱的樣子,像個狡猾又委屈的小騙子,用盡一切手段,奪取對方所有的注意力。
“唔……”
他又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她的眼角微微地彎起來。
輕輕地摸着他的額頭,像個小媽媽,溫柔地說着:“睡吧,睡吧,做個好夢,醒來了就不痛了……”
甚至還哼起來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歌詞模糊不清,嚴重荒腔走板的搖籃曲:
“乖,乖,小寶貝,姆媽的小寶貝,不哭不哭快快睡……”
莫名其妙被當兒子對待的他:……
他想挖開這個女人的腦殼看一看裏面裝的都是什麽東西。
修士過了築基之後就很少有睡覺的了,更何況是他這種。
他都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睡過覺了。
當然,不要誤會,他還很年輕,在他這個修為,遍地幾百幾千歲的老頭子,就比如應無咎那個老匹夫,而他甚至還不到五十歲,可以說是年輕至極了。
但幾乎從十歲起,他就再沒有睡過覺了。
無盡海從不是能讓人安心睡覺的地方。
所以,睡覺,做夢,這種事,在他的記憶裏,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他嗤笑着她的無知,如果不是還在裝,簡直想沖她翻個白眼。
可不知為何。
或許是因為身體的确太痛。
或許是因為元神真的受創太重,迫切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休息一下。
又或許是她那荒腔走板的歌聲實在太擾人。
總之,不知多久之後,他真的睡着了。
察覺到他睡着後,她終于停下了那荒腔走板的搖籃曲。
當然,她可沒覺得自己唱得有多麽荒腔走板。
雖然這個曲子她只聽過一次,還是很小的時候,在一次她被帶去藥房的路上,在離得遠遠的角落,一個女仆抱着一個跟她年紀差不多正哭鬧不休的孩子,嘴裏輕輕地唱着這首歌。
“乖,乖,小寶貝,姆媽的小寶貝,不哭不哭快快睡……”
在女仆輕晃的懷抱和柔軟的歌聲中,孩子終于停止哭鬧,沉沉地睡着了。
她瞪大眼睛,驚奇又懵懂地看着這一幕。
那個女人看到她的目光,立刻讓人将那個女人驅趕了,又狠狠甩她一耳光。
她仿佛沒有感覺到痛,仍呆呆地看着女人和孩子消失的方向。
她才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那樣溫暖的、柔和的、光一樣、溫水一樣的存在。
這個存在,是姆媽,是娘親,是母親。
時隔多年,她早已忘記了那記耳光的痛,卻牢牢記住了那僅僅聽過一次的哼唱,因為那是她的腦海中,關于母親這個詞的唯一記憶。
兔子依偎在她身邊,肚子裏發出貓一樣呼嚕呼嚕的聲音,不知名的男人躺在她身前,即便睡着了,眉頭卻也緊鎖着,仿佛夢裏有什麽恐怖肮髒的事物。
她又摸了摸他額頭,感覺好像不那麽熱了之後,才抱着兔子,在他身邊躺下,閉上眼。
然後,意識來到一個白茫茫的空間。
白茫茫的空間裏,一個巨大的書本幻影靜靜地漂浮着。
溯世書。
如果外面的人看到,一定會驚叫出這個名字。
但她什麽不知道。
像看到一個老朋友一樣,她走到幻影前,摸摸它的書角。
[我又來找你啦!]
書本幻影當然沒有反應,依然在空中靜靜漂浮着。
她也不在意,手指虛空一點,落在攤開的書頁幻影上。
然後認認真真地寫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溫鯉鯉……]
[不對不對,擦掉擦掉,現在是游鯉鯉了。]
她說着,于是書頁上“溫鯉鯉”三個字漸漸消失。
她又伸出手指,又認認真真地寫。
[游鯉鯉在山洞遇到的人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回到了小時候,沒有任何痛楚的小時候,母親陪伴着他,讓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呼痛就呼痛……在母親的歌聲中,他忘記了一切煩惱痛苦,安靜地睡着了。]
這段話寫完,書頁泛起淺淺的金光。
只是金光很有些不穩,搖搖晃晃,似乎在述說着勉強。
[咦,他修為很高嗎?]
她有些驚訝,但好在,金光搖搖晃晃一陣後,最終還是穩定了下來。
然後金光慢慢溢出來,鋪滿整個白茫茫的空間,把游鯉鯉也整個包裹起來。
她任金光包裹住自己,閉上眼睛,嬰兒一般睡去。
而白茫茫的空間之外,現實中的游鯉鯉,也進入了沉眠。
他又回到了無盡海。
無盡海不是海,是無盡的死屍枯骸和魔氣堆成的無邊大地。
只有窮兇極惡無處可去的惡徒才會來無盡海,只有惡徒才能在無盡海活下來,想要活下去,就只有比惡徒更惡更狠。
有些人是主動選擇來無盡海,而他沒得選擇,因為他一出生就在這裏。
魔氣濃雲般翻滾不休,滿地的屍骸被風吹地嘩啦啦地響,他在這濃雲與屍骸裏不停奔跑。
奔跑着殺人。
刀鋒不斷揚起,慘嚎聲不斷響起,當然,不是他。他當然也受了傷,很多很多,但他不叫不哭,因為他知道,那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他的刀成了紅色,衣裳成了紅色,連眼睛都成了紅色,然後眼睛流出血淚,衣裳破爛不堪,刀刃打起卷兒。
于是他扔了刀,用雙手,用牙齒,野獸一般跟人撕咬。
他狠狠咬下對方一塊肉,對方再狠狠回敬他一刀。
一口一口,一刀一刀。
最後站着的人是他。
他站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流着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可他還是站着,好像他無所不能,好像他強大無比,好像任何人膽敢來挑釁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于是那些仇恨他的、觊觎他的、以為他年輕就能随意将他當做魚肉生啖的……終于畏首畏尾,不敢上前。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有多虛弱有多痛,他也不允許別人知道。
最後,他的意識恍惚了一瞬。
眼前的天地剎那巨變。
魔氣不見了,魔氣中的窺視者也不見了,明媚鮮豔的花草樹木頃刻鋪滿大地,累累的屍骸被掩在草叢下。
而他——
他低頭看着自己突然小了一號的身體。
是他幼年時的模樣,身高,體重,破破爛爛的衣裳,都跟他幼年時一模一樣。
可唯有一點不同。
身上沒有傷。
沒有傷,一點都沒有,幹幹淨淨,健健康康,仿佛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
所有的痛楚疲憊自然也不翼而飛。
他瞪大了眼。
然後身前出現了一個女人。
女人的面目模糊不清,可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告訴他——這是母親。
母親?
那是什麽東西。
他想着,身體卻仿佛有自己的意識般,抓住了女人的手,撲進了她懷裏,然後——
他哭了??!
他在女人的懷裏哭了?!
嚎啕大哭仿佛剛出生的嬰兒,撕心裂肺仿佛歷經一切苦楚,在此刻,在名為“母親”的女人的懷裏,全部發洩出來。
他開始還有些震驚和不知所措,然而慢慢的,他忘記了一切違和感,盡情地,痛快地,有生以來第一次地,大哭一場。
“母親”抱着他,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口中柔柔地哼着歌。
“乖,乖,小寶貝,姆媽的小寶貝,不哭不哭快快睡……”
于是在“母親”的歌聲中,哭累了的他精疲力盡,在歌聲中,在“母親”懷中,他忘記了一切煩惱痛苦,安靜地睡着了。
……
面目模糊的“母親”心滿意足地繼續輕輕拍着他的背,慢慢的,也沉睡在了這夢境世界中。
渾然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懷裏的孩子突然睜開了眼。
他睜開眼,身形迅速拉長,變大,最後變成完全的大人,還是那副滿身浴血的模樣。
于此同時,周圍安靜祥和鳥語花香的世界,也變回屍骸魔氣橫行的本來模樣。
“母親”臉上的迷霧消失,模糊不清的五官顯露出來。
看着那稚嫩的、明顯還帶着嬰兒肥的少女臉龐,他少年豔麗、滿是鮮血的臉上綻出一抹惡意至極的笑。
血一樣豔麗的嘴唇靠在沉睡的少女耳邊,輕輕的、仿佛惡魔的低語:
“母親?”
“入夢?”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