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2
裴栩的到來轟動了整個青蘿山。
他來那天,滿山花圃的花朵幾乎被薅凸,連游鯉鯉負責的這麽塊偏僻角落也沒躲過,無數花朵被揪成花瓣,成了歡迎裴栩到來的滿天花雨。
仙子們争相裁新衣敷新妝,争奇鬥豔美不勝收。
但可惜,好似媚眼抛給瞎子看,這一切,并沒有傳達到當事人眼裏心裏。
據說,裴栩被直接送去了仙尊居處,接受教導後便在山上某處隐居,至于這個“某處”在哪裏——沒人知道。
雲煙說,淩煙閣這是防着青蘿山滿山的美人呢。
說來也是好笑,同是宗門內最看重的人物,上清宗對仙尊,那是恨不得搜羅全天下的美人來服侍他,美人們上山前,上清宗明裏暗裏引誘甚至指使美人們,讓她們接近仙尊、服侍仙尊、讨好仙尊,以及無人敢明說,卻又無人不知的——勾引仙尊,最好勾地他動凡心,破仙身,纏纏綿綿兒女情長。
而淩煙閣則相反。
把裴栩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一點兒不讓外邊的妖魔鬼怪瞧,尤其是那些意圖勾引他的美人,真是當成女妖怪看待。
——因為上清宗怕仙尊哪日仙去,所以要未雨綢缪最好生下個小仙尊。
——因為淩煙閣怕兒女情長成了裴栩成仙路上的牽絆。
雲煙是這樣說的。
游鯉鯉不清楚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她只知道,她見到裴栩的願望落空了。
她對着新撿回來的石頭碎碎念。
這石頭還是她去薜荔殿時撿的,薜荔殿是傳說中仙尊的居處,如果想“偶遇”仙尊,薜荔殿就是最好的去處,因此日常人潮湧湧,美人如雲。
游鯉鯉沒想偶遇仙尊,但的确想偶遇下裴栩,抱着說不定能遇到裴栩的想法,就第一次去薜荔殿周圍轉了一圈,結果裴栩沒遇到,倒是遇到這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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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薜荔殿的石頭,游鯉鯉一眼就相中了它,它的形狀,它的顏色,它卓爾不凡的氣質,一下子就擊中了游鯉鯉的心。
它跟她有緣。
于是樂颠颠撿回來,然後立刻代替出走的小草成為新的碎碎念垃圾桶。
從她和裴栩的初遇念到再遇再到如今,從天亮念到天黑。
一塊石頭自然不可能給她什麽回應,但她絲毫不氣餒,照舊碎碎念。
等到要睡覺了,她看看石頭,再摸摸石頭,愈發覺得這個石頭朋友讨人喜歡。
于是喜滋滋地捧在手心,放在心口,就這麽抱着石頭睡着了。
她一睡着,沒一會兒,便生了異象。
熒光玉潤氣質不凡的石頭化作光光點點消散,取而代之的仍是昨日那個虛影。
虛影比昨日更凝實了一些。
赫然是個白衣綠發的少年。
十七八歲的模樣,雙眼是跟頭發一樣的翠綠,長發長袍披散,仿若山中精靈。
倘若上清宗壽齡最長,見證了仙尊幼少時期的那個長老在此,恐怕會驚叫出聲。
這分明是仙尊初誕不久時的模樣。
仙尊——姑且這麽叫吧。
被稱作仙尊的綠發少年,從游鯉鯉的懷中掙脫,沒有如昨日那般離開,而是坐在床頭,一臉苦惱地看着游鯉鯉。
除了上清宗高層,沒有人知道,他已開始羽化了。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羽化,是脫去□□凡胎,脫去人之本質,從“仙人”蛻變成“仙”的修行。
他是天生仙體,初生即為仙人,但他仍不是“仙”。
只有經過了羽化,脫去□□的桎梏,融于世間萬物,才是真正的仙。
而從開始羽化,他便知道,這一天不遠了。
他開始長時間地靈魂出竅,徜徉于天地,化作風,化作雨,化作草木,化作岩石,化作世間萬物。
他逐漸忘卻了身為“仙人”時的一切,忘卻了在人世間學得見得的一切。
他在返璞歸真。他的靈魂在蛻變,亦在回溯。
等到靈魂脫去凡人模樣,回到最初,他将真正化作世間萬物,屆時,他即萬象。
風是他,雨是他,草木是他,岩石是他。
當然,從世俗目光來看,那時的他,或許就是死了吧。
上清宗高層們自得知此事後,便無數次懇求他停止羽化。
但他已逐漸沒有了人的思緒。
宗門未來,道義恩情,俗世牽絆……你要如何強求一塊頑石、一棵小草,去在乎這些東西?
上清宗高層們走投無路,最後甚至用上最世俗的法子——搜羅天下美人,指望他能動凡心,被七情六欲所困。
他并不阻止,任由他們折騰。
草木頑石美人,在他眼中并無區別。
他以為他會一直這樣順理成章地羽化下去,直至化身萬千。
可是,意外出現了。
他低頭看熟睡的少女。
她就是那個意外。
他如今的記憶很淺,感知亦淺,記得的人寥寥無幾。
他曾化作一株峽谷蘭花,自開自落數年,除了蛇蟲鼠蟻,從未見過人。
他曾經化作鋪路石,靜靜安卧于青蘿山道上數年,無數人從石身上走過,無人低頭看他一眼。
他曾化作一滴雨水,墜落于地,流入罅隙,彙入河流,奔流到海,又被熱氣蒸發,成為霧,成為雲,最後又變成雨水降落大地。
無人窺見他那短暫又漫長的循環。
他靜靜地體會着萬物的生滅枯榮,從來無人打擾。
直到她出現。
無論他化作什麽模樣,她總能将他認出。
石頭也好,草木也好,飛鳥也好,游魚也好,哪怕風雪雲雨,她也總能一眼從萬千風雪雲雨中感知他的存在。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将兩人牢牢系住。
便如這次,他刻意化身在了她平常不會去的薜荔殿,卻仍是無法逃脫。
她将他帶回自己的小屋,将他當做朋友一樣聊天碎碎念。
甚至他做草木,她便也将自己視作草木;他做頑石,她便也将自己視作頑石。
這也是最令人驚奇的地方。
她明明不能化身,甚至連凡人的修煉資質都不具備,卻能将靈魂自在自如地化作世間萬物。
甚至比他都更加游刃有餘。
他起初不解,仔細探查後才發現了一絲端倪。
仙靈之物彼此之間有感應。
他是天生的仙人之體,天地間通靈之物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向他靠攏,而那些上古殘留的仙神之器,也與他有着感應。
因此,幾番查探後,他終于确定,她身上有溯世書的氣息。
溯世書,那是傳說中創造了此間天地的無上神器啊。
雖說坊間總傳說溯世書有殘頁留存于世,但過去幾千年,他從未感應到溯世書的存在,便以為不過都是無稽之談。
誰知道,卻在一個被當做美□□餌送上青蘿山的少女身上,發現了溯世書的蹤跡。
而且跟某些因機緣而獲得神器的修士不同——從她的碎碎念中得知她所有過往的他也深知,她并沒有什麽奇遇——她和溯世書并不像人和器的關系,而更像是,她即是器,器即是她。
也即是說,她便是溯世書本身的幻化。
就如他幻化成草木岩石一般。
于是他自認窺得了真相。
——不知什麽原因,溯世書遺下了片葉殘章,這片殘頁漸漸失去了遠古時的威能,但仍保留着仙靈之質。某天,它幻化成人類嬰兒的模樣,被凡人夫婦撿到收養,卻因本身便是仙靈之體,幻化時引發了一些異象,因此引來修士觊觎,也因而,導致了嬰兒不幸的幼年。
那個貪婪的修士妄圖從她身上得到修仙的機緣,用各種靈藥作用于她的肉身,但這無疑用錯了方法。
因為名為溫鯉鯉或游鯉鯉的一生,不過是溯世書殘頁的一場修行。
一切加諸少女身上的痕跡,都會随着修行的結束如水過無痕。
但顯然,名為游鯉鯉的少女并不知曉這一切。
她真心以為自己是一個人,一個有着七情六欲、怨恚愛憎的普通少女。
所以她會為了一點小事而歡喜傷心,也會為見不到喜歡的少年而對着“朋友”不斷碎碎念。
并客觀上打擾了他平靜的修行。
他當然并不生氣,也不怨恚,他只是有一點點困擾。
平靜孤獨的修行生涯突然強硬地插進來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似乎漫長無盡頭的長路突然多了個聒噪的同行之人,以致他本來順利的修行突然終止甚至倒退,近日所思所想越來越多,甚至有了一些為人時的情感。
他習慣了甚至期待起每一次改變幻化模樣後再次被她準确無誤地找回的時刻。
看着她時,就如此刻,心底似乎也有某種柔軟的情緒翻湧上來。
于是他想啊想。
想了好久。
終于想明白了。
這是她的修行。
但也只是修行。
此生結束,她,或者說它,終将如他一樣,繼續着它的修行,變成風,變成雨,變成草木,變成岩石,變成萬物。
屆時,作為世間唯二最接近大道的仙靈,他和它依舊免不了互相吸引,互相靠近,所以那時,或許他們能夠變成相依相偎的兩株小草,自高天墜落的兩滴水滴,或者根本不分你我,而是相交相融,融為一體的任何事物。
它是他的同道。
是終将相遇相融的靈魂。
而此生此身,是她的修行,亦是他的修行。
那麽,就讓他陪着她,經歷她必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