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7

淩煙閣從沒忘記,他們的心肝寶貝、宗門希望還在上清宗。

裴栩的師尊青玄道君,更是一個月一封信雷打不動地往上清宗發,盡管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卻仍阻擋不了青玄道君的滿腔愛徒之心。

青玄道君絲毫不在意徒兒的“冷漠”,甚至大為欣慰:仙人怎能耽于俗世人情?

裴栩從小學的是仙法仙道,那些世俗禮法人情,青玄道君從不用來束縛他,哪怕這讓裴栩在外人看來冷漠異常,連最基礎的尊師重道都不懂,在一些愛嚼舌的人眼裏,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但那又如何?淩煙閣不在乎,青玄道君不在乎,裴栩?他連尊師重道是什麽都不一定知道,又哪裏會在乎?

所以,裴栩不回信是正常,回了反倒不正常。

而如今,離當年與上清宗約定的五年之期越來越近,按約定,若無意外,裴栩便快要回到淩煙閣了。

青玄道君十分激動,最近一個月,愣是寫了三四五封信。

但激動歸激動,寫信歸寫信,信寫完之後他便滿足了,依舊完全沒想着能收到回信。

但是,這一天,青玄道君居然史無前例地收到了裴栩的回信。

——一切安好,師尊勿念。

短短十個字,青玄道君瞪大眼睛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從不敢置信,到懷疑是誰惡作劇,到确信是真的後,對着那十個字愁眉緊鎖,枯坐一宿。

裴栩自然不知道,他的一封回信給了青玄道君怎樣的震撼。

回信是偶然,也是必然。

一起生活久了,哪怕從不打探詢問彼此,有些事情也是瞞不住的,當然,游鯉鯉和他都從未想過瞞。

因此,游鯉鯉很快看到了青玄道君給他寫的信,也看到他看完信後,随手将其焚燒成灰,然後繼續該做什麽就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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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鯉鯉卻好奇地問:“你不回信嗎?”

回信?

裴栩看着她,眼裏是單純的疑惑。

“我看書上,書信都是你來我往的呀。”游鯉鯉撓撓頭,“不是這樣嗎?我沒給人寫過信,也沒人給我寫過信,還以為收到信一定要回信呢。”

不然,不回信的話,寫信的人不是會很失落嗎?

最後一句話沒說出來,但裴栩看出來了。

他想了想。

假如他和游鯉鯉不在一起(雖然這個假設不可能),他給她寫了信,而她只言片語都沒有回複,那麽——

裴栩按住胸口。

又來了,那種随着歡喜伴生的痛苦。

那種知道了何為喜歡後,才随之而來的感受。

于是他知道了,感情是雙向的,若得不到回應,便會痛苦。

于是他忽然想起,早年他還不夠強大時,同門師兄弟常常在他背後議論,說他冷心冷肺,不知感恩,師父師伯掌門等等那麽喜歡他對他那麽好,他不說感激回報,甚至常常在人前都不給他們面子。

他那時不在乎,不理解,聽過便如清風過耳。

可如今,卻似乎有一點點理解了。

“好,我回信。”

于是他對游鯉鯉說道。

然後寫下平生第一封回信,并在信中喚青玄道君為,師尊。

他當然知道這對于以前的他來說不正常,他也知道他變了。

變得越來越像普通人,以致甚至會在意起以往從未在意過的事,珍惜起以往從未珍惜過的感情。

但他更知道,這是因游鯉鯉而起的改變。

他從她身上體會到了以往從未體會的情感,而以她為原點,這個世界徐徐在他面前展開,展露出以往從未在他面前展現的一面,于是他有了無數以往沒有的感受,喜愛、珍惜、回饋……與游鯉鯉一起時的心情,由此及彼地擴散到整個世界。

游鯉鯉是他所有情感的起點。

他并不抵觸這種改變。

盡管他因此成為凡夫俗子。

他甚至想,下次師父若再詢問,就将游鯉鯉介紹給他吧,這種事在凡間似乎就叫做……見家長?

不過師父對青蘿山的女子頗有意見,但游鯉鯉并不是別有用心的人,所以,他會告訴師父鯉鯉有多好,讓師父也喜歡上她。

他喜歡她,所以,他希望他身邊的所有人,也都喜歡她。

但青玄道君沒有再寫信來。

之後一段世間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等到五年之期到來那一天,青玄道君、淩煙閣掌門,以及數位長老,齊齊到青蘿山接人。

裴栩接到消息,對游鯉鯉說,“鯉鯉,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淩煙閣,那裏是我長大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

游鯉鯉遲疑了下,點了頭。

淩煙閣聲勢浩大地來接人,上清宗看熱鬧的人不少,不止青蘿山,許多其他峰的內門外門弟子也來了,都想看看那個據說來了他們上清宗五年,卻連一面都沒露過的淩煙閣天才。

于就在這萬衆矚目之中,裴栩牽着游鯉鯉的手,一起現身。

游鯉鯉穿着青蘿山制式的衣裳,洗穿多次以致都發白了,束發的是山間随意折的竹枝,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飾物。

這穿着打扮其實也沒什麽。

修仙之人,自然不會像凡人那樣計較衣衫穿戴,大能即便衣衫褴褛那也是大能,誰也不敢小瞧,但——

誰都看得出來,那個站在裴栩身邊的女孩子,非但不是什麽大能修仙者,更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

身上一絲靈氣都沒有的凡人。

一片嘩然。

有記性好的認出游鯉鯉的,還叫出了她的名字。

然而那些嘈雜喧嘩都影響不到牽着手的兩個人。

裴栩牽着游鯉鯉,走到他的師父、師叔、師伯們面前。

“師父,”他首先看向青玄道君,“師叔、師伯……”他又挨個叫那些長輩,然後他擡起牽着游鯉鯉的那只手。

“她是鯉鯉,”

裴栩長相生來便顯清冷,不說話不動作時,便仿佛仙人玉像,無悲無喜。

但随着那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仿佛玉像點睛,頑石成精,高高端坐在雲端禦座上的仙人生出七情六欲,仿佛一個陷入愛戀的人間少年,溫柔地念着心愛的人的名字。

淩煙閣一些高層的目光倏然變得驚懼起來,膽戰心驚地看着裴栩,又看看他身邊的那個女孩,生怕聽到什麽無法承受的話語。

然而,裴栩讓他們失望了

“她是我喜歡的人。”

少年清冷的眉眼忽然一笑,仙人徹底跌落凡塵,成了再普通不過一個凡夫俗子。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驟停,上清宗高層們的臉色普遍不太好看,倒是裴栩的師父青玄道君,意外地平靜。

他的目光瞥過游鯉鯉,甚至還向她微微點頭致意,随即笑着對裴栩道:

“栩兒,你……長大了。”

裴栩笑着點了點頭,道:“嗯。”

他自然看出了他人的震驚不解,但起碼師父是理解的。

他也不需要在乎其他那麽多人,只要能夠接觸鯉鯉的人能夠接受她,便足夠了。

而有了師父的理解,他也會慢慢說服其他人。

他讓游鯉鯉與她走,不是為了讓她跟他受委屈的,他會讓游鯉鯉生活在一片祝福與喜愛聲中。

于是游鯉鯉跟着裴栩走了,她只是青蘿山無數女子中的一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上清宗和青蘿山自然都沒有阻攔。

游鯉鯉回生活了幾年的小屋收拾東西,除了換洗衣物外,也幾乎沒有拿走任何東西,但卻拿走了一塊石頭。

還是當年,她去薜荔殿想偶遇裴栩時撿到的那塊石頭。

這塊石頭看來是真的跟她有緣,不僅合她眼緣,更沒有跟以前的許多有緣之物一樣突然消失離開,而是一直陪着她直到現在。

所以離開時,她也唯獨帶上了它。

收拾完東西,踏上淩煙閣的靈舟時,游鯉鯉忽然往回望,看雲霧缭繞中的青蘿山,看那根本看不到的,她獨自或與裴栩一起待了數年的森林中的小小木屋。

她忽然有一點點惶恐。

對即将到來的新生活的惶恐。

在青蘿山待的幾年,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幾年,但現在,她要去一個新的地方,面對新的人,面對新的挑戰,幾乎可以預見的,她的生活将天翻地覆,她将遇到許多困難——她不是傻子,裴栩那些師叔師伯們的臉色她不是沒看到。

她的決定是正确的嗎?她為什麽不繼續留在安逸無事的青蘿山?

“怎麽了?”裴栩感覺到她的情緒,問她。

他的眼睛裏映出她的身影,像只想要離巢,卻又畏縮不敢張翼的雛鳥。

于是游鯉鯉突然安定。

她搖搖頭,看着騰空而起的靈舟,笑着說:“飛的太高了,有點害怕。”

裴栩從背後抱住她:“我抱住你,就不怕了。”

“嗯。”

是啊,她不怕了。

但不是因為裴栩的懷抱,而是因為她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新生活的勇氣。

人不可能永遠停滞不前,要得到一些總要相應的付出一些,她要得到裴栩,得到愛,那麽就要相應的,付出勇敢面對新環境的勇氣,哪怕那可能并不比過去好。

就像曾經無數次化身岩石時,有的岩石高聳屹立在山巅,數百年千年不動,最終随着時間風化腐蝕。

但也有的石頭,會被風、被水、被鳥獸、被地動等等外力,推動着,滾下山,一路磕磕碰碰,很快分裂、磨損、直至消失,生命相比留在山巅時可能縮短了數倍。

但游鯉鯉卻總是更喜歡做滾下山巅的石頭。

因為哪怕它跌跌撞撞,哪怕它很快四分五裂,但它會看到,在山頂永遠看不到的沿途風景。

那樣就足夠了。

畢竟,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啊,固執,死心眼,哪怕被罵作奢望、被罵作癡心妄想,也總是锲而不舍地追求着看似不應屬于自己的東西。

所以,為了那些美麗的風景,她會義無反顧地離開安逸的山頂,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頭破血流。

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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