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51

雖然将人帶了回來,但身為劍尊,自然不會将少女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吩咐一聲,自有人安排妥當。

而吩咐之後,應無咎便将此事抛之腦後。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樁。

接手少女的劍閣執事也是如此。

雖然人是劍尊交來的,但執事早聽弟子說過少女的來歷,又仔細查探過少女的筋脈,确定是個沒有任何資質修為的凡人。

既是凡人,自然不能跟門內弟子們一起,享不了弟子的待遇。

好在劍閣還有一些凡人,那些修士不願做不屑做的活兒,也總得有人幹。

畢竟是劍尊帶回來的,執事挑來挑去,給少女挑了個頂好的去處。

——廚房。

凡人嘛,所求不過吃飽穿暖,一個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連腦子都不靈光的小傻子,既不指望她做什麽,自然也不會多給她什麽。

給口飯,吃得飽,就行了。

于是劍閣大廚房便多了個呆呆的小傻子。

修士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辟谷後更是常年不食,只有剛開始修煉的小弟子還必須每天吃飯,而這部分人并不太多,因此雖然是堂堂劍閣的廚房,其實也并不太大,一個掌火的修士便能做大部分活兒,剩下一些法術做不了的或者修士懶得做的,便交給幾個凡人奴仆。

幾個凡人奴仆都是在劍閣待久了的,大都有沾親帶故的親人在劍閣修行,說起來各個都是關系戶,陡然多了個新人,很是稀罕了下,但新人又傻又瞎又啞,跟塊木頭沒什麽兩樣,開始還聽說是劍尊親自從外面帶回來的,因為有人着意接近讨好,然一段時間過去,劍尊似乎完全忘了還有這麽個人,因此那些刻意的接近也消失了。

“小傻子,過來洗菜!”

“啞巴,燒火——仔細別把廚房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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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瞎子,給我捶捶背。”

……

叫法千奇百怪,可喚的卻是同一人。

喧鬧的廚房裏,一個小小的、滿頭白發的身影來回穿梭着,聽着一個又一個吩咐,做着一樁又一樁活計,仿佛永遠不知疲累。

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上演。

“傻是傻了點,好在夠聽話。”

自己的活兒全推了出去,因而得以悠哉悠哉吃茶閑聊的人感嘆了一句。

其他人紛紛笑着附和。

“也就這點用處了,總不能吃白食吧。”

“不過說起來,怎麽感覺最近越來越機靈了?不像剛來時啥都聽不懂,洗個菜都要費好大勁兒才能教會,這會兒——哎呦,老李,你咋還讓她炒起菜來了?她分得清哪個是鹽巴哪個是糖?別把好好的菜給糟蹋咯!”

老李嘬了口小酒呵呵一笑。

“你可別看不起人,昨兒你那下酒菜就是她做的,你嘗出啥不對了嘛?”

問的人驚訝:“這麽說,這還真變聰明了?”

“你也不看看這什麽地兒,正經的仙山,咱們這樣的凡人待久了,身子骨都比尋常人強許多,傻子待久了變聰明,也不稀奇嘛!”

其他人想想是這個理兒,便抛下這節不再提。

被他們議論的人聽不見。

當然,聽見了也不會怎樣。

終于忙完了所有的吩咐,少女老老實實坐在竈臺邊的小板凳,那是她的專屬位置——或許是在茶攤的記憶還留存着,來廚房的第一天,她就看上了這個位置,從此無事的時候便一直坐在那裏,好在也沒人跟她搶。

讓她可以好好思考。

是的,思考。

這話說出去怕是會笑死人。

她一個傻子,會思考什麽?

可她的的确确在思考。

她是誰?從哪兒來?要做什麽?能做什麽?

這是她每天都要思考的問題。

她直覺這很重要,比早飯是甜豆花還是鹹豆花重要地多。

不過,甜豆花鹹豆花又是什麽?

她搖搖頭,細細的白發亂飄,像只卷毛小獅子狗。

那麽,現在開始思考第一個問題——她是誰?

小傻子、小啞巴、小瞎子……她知道這些都是叫她,但她知道,這都不是她。

她不叫小傻子小啞巴小瞎子。

她有自己名字,好聽的,蘊含了美好期待的名字,她知道,她一定有一個。

可是,想不起來。

明明知道答案就在那裏,可是,想不起來。

她癟癟嘴,跳到下一個問題。

——她從哪兒來?

老李他們說,她是“外面”來的,可外面是什麽?

他們說,她以前跟一對老夫妻一起生活,他們撿到并收養了她。

好像有些印象……

溫暖的呼喚,耐心的教導,茶水的香氣,還有……怎麽也叫不醒的僵硬、随即又腐敗的身體。

蒙眼的白布忽然被潤濕。

“咦,小傻子這是哭了?”

有人不經意瞥到,驚訝地叫出來。

她毫無所覺。

她還在想。

老夫妻以前呢?

那以前,她是從哪兒來的呢?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不,不是現在這樣眼睛被布條蒙住的黑,而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甚至聽不見一切的黑。

仿佛天地間只有她自己。

她忽然蜷縮起來,抱起四肢,仿佛因為寒冷而顫抖。

那個剛才叫出來的人又叫道:“你們看你們看!她這是怎麽了?我怎麽看着不太對勁兒?”

不是的,她不是來自那裏。

她應該來自更溫暖,更光明,更幸福的地方。

腦海中又亂紛紛飄過許多東西。

雲浪翻滾的天上仙宮,美人如雲的郁郁青山,喧嚣嘈雜的市井小院,還有……總是充溢着鮮血和藥材味道的……

不是,都不是!

她張牙舞爪地将這些畫面通通揮去,于是,那些畫面便如鏡花水月般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然後,一個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畫面跳了出來。

鱗次栉比的高樓,車水馬龍的道路,流光溢彩的霓虹,臉上洋溢着笑容的人們……而這些笑着的人之中,有她,還有牽着她的手的男女。

那是——她的爸爸媽媽。

“鯉呢,就是‘禮’。在古代,鯉魚是人們用來饋贈的佳品——鯉鯉知道孔子吧?孔子的兒子出生時,當時的國君魯昭公送了孔子一條鯉魚,所以孔子給他的孩子取名叫鯉。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古人光把鯉魚當成禮物送還不夠,還做了鯉魚形狀的木板,把書信夾在木板裏,所以收到鯉魚,就是收到了親人的音信,雙鯉也就成了書信的代稱。鯉鯉想想,假如你很久很久見不到爸爸媽媽,突然收到一條小鯉魚,一打開,裏面是爸爸媽媽的信,是不是很開心?——哎不是說爸爸媽媽要離開你呀,爸爸媽媽怎麽會離開鯉鯉呢?”

“雖然鯉鯉出生時沒有人給爸爸媽媽送鯉魚,但最好的禮物,爸爸媽媽已經收到了——”

“鯉鯉就是上天給爸爸媽媽最好的禮物。”

“爸爸媽媽永遠不會離開鯉鯉。”

……

她看到小小的孩子在爸爸媽媽的期待中出生,長大,從天真懵懂的嬰兒,到牙牙學語的孩童,再到身條初長的少女,單調卻順遂,普通卻幸福。

從小到大遭遇過最驚心動魄的事不過是青春期時父母的一次吵架,她因此而成績下滑,甚至連性格都大變,但好在,父母很快和好如初,一家人回到原來的模樣,于是她依舊是那個普通卻幸福的少女。

然後少女長大,畢業,進入社會,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繼續身為普通人的一生——

畫面越到後面越模糊,像老電視上密密麻麻的雪花,直到整個畫面完全被雪花覆蓋,成為一片空白。

劍閣嘈雜的大廚房裏,竈臺邊低頭呆坐的白發少女忽然雙唇蠕動:

“鯉鯉……鯉鯉……”

“對……我是……游鯉鯉……”

竈臺不遠處唠嗑的幾人中,先前就注意竈臺這邊的一人瞪大眼睛看着她。

而喃喃過後,少女擡起了頭,又擡起了手。

手伸到了耳後,系着蒙眼布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頓地,慢慢解開蒙眼布。

“咦?小傻子怎麽把蒙眼布解下來了?”瞪大眼睛那人終于忍不住叫起來。

這一聲引得其他人也紛紛看過來。

就見那終日用布條蒙着眼睛的呆傻少女,一點一點,将那塊布解開,扯下。

終于露出布條下的眼睛。

那眼睛緊閉着,睫毛卻在微微顫動,從開始輕微地抖動,到越來越劇烈,直到睫毛之下,阖緊的眼皮張開一條縫。

那條縫慢慢張大。

露出一雙懵懂又清澈的眼睛。

這雙眼睛慢慢張大,開始,因為突然的刺激,它猝不及防地又閉上,眼角流出生理性的淚水,但很快,它又忍不住好奇地張開。

這次,它強忍着強光帶來的不适,一點點仔細打量着這個世界。

午後從窗棂射入的暈黃陽光,陽光中漂浮的灰塵微粒,竈臺上洗幹淨還未切的蔬菜,不遠處瞪大眼睛看着她的人們,以及觸目所及的、嘈雜卻又鮮活的一切……

少女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

紅潤的唇張開,呆呆張了半天後,突然從喉嚨裏發出一句發自靈魂的疑問:

“我——”

“穿越了?”

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鯉鯉,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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