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暗不消
“宸哥哥的貴客那自然是要以厚禮相待的,只是不知道是哪家貴客,喜歡吃些這種市井上常流通的零碎小糖?”
周雨卉被穆京宸那麽一拒絕,臉上的紅暈便從害羞轉到尴尬,但她反應極快,只是淡淡撲扇了兩下細長的睫羽,語氣中滿是寧靜的擔心。
只是她心裏卻不像面上這般從容,現在的富家少爺們愛吃的都是鵝肝牛排,談論的都是咖啡紅酒,論起點心來再不濟也要裝作有品位地說自己喜歡吃德腸或者奶酪,像陳皮糖這種被闊少們視作又娘又土的便宜糖果是萬不會被那群死要面子的富哥兒們提到明面兒上來的。
也就是說,穆京宸的這位貴客很可能是個姑娘。
和穆京宸相關的事情上,周雨卉腦子都轉得極快,她的宸哥哥慣不喜歡那些窈窕高貴的小姐們,這貴客別說是個姑娘,很可能還是個我見猶憐清純淡素的小白蓮。
“是軍校裏的一位老師。”
穆京宸緩淡回答,語氣中不見半點對她這位可以說是從小就在穆家院裏長大的堂妹的偏袒和關心。
“喔,是老師啊。”
周雨卉悄悄松了口氣,尋思着軍校那種地方應該沒有什麽女教官吧。她見穆京宸要離開,又趕忙跟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角,
“那個,宸哥哥,”
周雨卉垂着眼不敢直視穆京宸的眼睛,她這哥哥的眼裏總像是裝着滿滿一潭破碎的銀河,意氣風發,論哪個姑娘看了都難以不心動,
“明天在文博館有場山水畫展,我記得哥哥是欣賞的來這些字畫的,所以想請哥哥和我一起去看看。”
“畫展?”
穆京宸若有所思,周雨卉見他不像往常那般直接拒絕,不禁多了幾分期待,眼巴巴地看着他。
“京宸,你妹妹剛回峪臨,和舊友都還沒聯系上,你若是無事就陪她去逛逛,省得整體不是窩在軍校就是躲在營裏,将來變成和你爹一樣的槍棍子。”
穆夫人看周雨卉期盼得緊,她這副小兔子一樣乖巧又小心翼翼的模樣讓誰看了都會有些心疼,便幫着勸了穆京宸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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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字畫,怕到時候折了雨卉的興趣,”
穆京宸越過周雨卉直接回了他娘的話,“鄒家少爺倒是懂很多,我幫雨卉聯系下,讓鄒衛伊陪她去。”
“不……”
周雨卉想拒絕,不料穆夫人卻對穆京宸的這個提議煞是滿意,
“那也行,鄒衛伊那孩子懂事也懂藝術,比你這孩子紳士不知道多少倍,”穆夫人和藹地拉起周雨卉的手,“反正你哥現在就是粗人一個,也陪不好你。”
“知道了,謝謝姨媽,也謝謝宸哥哥。”
周雨卉隐去語氣裏的不甘,等穆京宸走遠後又将穆夫人送去棋牌室和其他夫人們打麻将,她看着穆夫人在牌桌上玩得高興,便悄悄退了出去想找甄晦打探打探穆京宸的這位“貴客”。
誰料她剛走到前院就瞧見準備出門的穆京宸被人要叫去穆老将軍那兒,說是軍營裏那邊出了點事。
打算去約小海棠一起看畫展的穆京宸抿了抿唇,交待了甄晦兩句後才匆匆趕往穆老将軍的書房。
他聲音不大,但周雨卉躲在廊柱後都聽得清楚。
她聽見穆京宸讓甄晦去弄兩張畫展的票,還讓甄晦等會兒把票送去一個什麽人家裏,這些周雨卉都能接受,但刺激到她的是,她聽見甄晦和穆京宸保證“我肯定把票交到大嫂手上”。
大嫂?
周雨卉将裙擺捏出了褶子,穆京宸這才剛剛回到峪臨城幾天,什麽人竟然能勾得甄晦這就開始喊大嫂了?
總不會是從土匪窩裏捋回來的壓寨夫人吧……周雨卉咬着手指,慣常擺着一副甜美笑意的臉上少有地出現了幾分妒意。峪臨城,穆京宸在峪臨城裏能見到什麽人……
她突然想到了穆京宸怒砸攀花樓重金尋美人的傳聞,手指上被咬出深深的牙印,周雨卉理好裙子上的褶皺,立刻出門攔了一輛黃包車,
“我要去攀花樓。”
她握緊拳頭跨上車座,心裏只想立刻去見見到底是什麽絕色的美人竟然能夠搶走她的宸哥哥。
“大小姐,不是我說,攀花樓那地方不是您這小女孩兒該去的地方啊,”
車夫見她長得純良無辜,又清純好看,被攀花樓裏盤踞的那群地痞流氓看見了的話只能落個被吃幹抹淨的份兒,便好心勸道,“您要想吃頓好的,城裏好館子多了去了,攀花樓真沒什麽好……”
“我說去就去。”
周雨卉将一張紅票子塞在了車夫手裏,“別廢話。”
車夫猶豫了片刻,還是收下了錢,乖乖閉上嘴巴開始拉車。
為了讓周雨卉快些到攀花樓,車夫挑了幾條捷徑拉,他們從大馬路錯入了某條狹窄的小巷子,經過那些窮人們成堆紮根的危樓破房時,周雨卉還因為嫌棄這裏的油污氣味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她低頭在包裏掏手絹時剛好有一輛轎車和他們擦肩而過,周雨卉也就沒有看見停好車開門下車的甄晦。
甄晦辦事效率一向很高。
他這就帶着畫展的票敲響了渝棠家的大門。
連着敲了兩三聲後甄晦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這個點兒小渝老師肯定是在畫室上班吶!他怎麽給忘了。
正準備離開,只聽嘎吱一聲脆響,渝棠家的門從裏面被緩緩打開。
甄晦好奇地向屋內投去目光,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渝眠提着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站在門內的陰影中,目光陰森地盯着他。
因為病症的緣故,渝眠的皮膚一直都是一種病态的白色,加上他看向甄晦的眼神中并沒有一個孩子獨自看家卻被陌生人找上門來時該有的茫然和慌張,反而是一片冷冰冰的漠然,看得甄晦直覺得自己被拉入了嚴冬的冰窟。
給他開門的不像是一個少年人,更不像是一個人,而像一只被陳茶泡爛了的宣紙紮出的紙人。
“你,找誰?”
渝眠緩緩開口,聲音裏仿佛拖雜着混沌的冰霜。
“啊,那個,請問這是渝棠家對吧?”
甄晦回過神來,他想起自己在醫院裏見過渝棠這個弟弟的照片,只不過那是一張兄弟二人的合影,而照片裏緊挨着渝棠的渝眠笑得開朗如蘭,絲毫不見半點陰沉。
“你找哥哥,什麽事?”
渝眠瞥見了停在路邊的那輛斯蒂龐克,他是認得這輛車的,送哥哥回家的人就坐的這輛車。
“是這樣的,我家少爺知道渝棠老師喜歡看畫,明兒剛好有個富商辦收藏展,我家少爺就想邀請渝棠老師一起去逛逛,這是門票,還麻煩小弟弟你幫忙交給你哥哥?”
甄晦頓了頓,又補充道,“弟弟你要是也感興趣的話我晚點就再送張票來?”
“我不感興趣。”
渝眠冷哼一聲,抓過甄晦手裏的票就要關門。
“哎,哎哎,小弟弟,你可一定要轉告給你哥哥啊。”
甄晦扒着門邊,被渝眠瞪了一眼後讪讪地退出他們家門,于寒風中被渝眠砰的一聲震得格外寂寞。
渝眠悄無聲息地從窄窗裏看着甄晦離開後又掃了一眼桌上的那張票。
休想從他身邊奪走他的哥哥。
渝眠靜靜脫掉外衣,光着膀子走進衛生間,接了滿滿一盆子的涼水。
他知道依他現在的身子骨,這盆子水下去不僅是大病一場,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但是那又怎樣,只要渝棠在他身邊就好。
渝眠雙目無神地端起沉甸甸的澡盆,嘩啦一聲從頭将自己淋了滿身刺骨的冰水。
都說血濃于水,剛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的渝棠突然打了個寒顫。
心裏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渝棠加快了腳上的動作,直覺上開始擔心獨自在家的渝眠。
那孩子身體孱弱,性子也孤僻,唯獨對他依賴有加。因為渝眠聽話而且聰明,渝棠一開始是很放心地将他一個人留在家裏的。
直到有一次,街區裏一個醉了酒的男人敲響他們家的門,趁着酒意嚷嚷着要讓渝棠出來接客。
那時候渝棠不在家,等他下班回到家裏時看見的只有拖着一只血淋淋胳膊,冷眼和那男人對峙的渝眠。
一向羸弱的渝眠看起來像被惡魔附身的一具冰冷屍體,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拿刀在自己胳膊上劃拉出深見白骨的傷口,從容地威脅着那見了血開始清醒的男人,
“你要是再敢這麽說我哥哥,我就死在你家門口,”
渝眠淡淡道,
“讓你背上一條人命,化作惡鬼夜夜纏繞你的孩子。”
醉漢被吓得一抖擻,罵罵咧咧地拎着酒瓶子往外逃去,一回頭看見了渝棠還怒罵了一聲“瘋子”。
渝眠也聞聲擡起頭,看見渝棠的那瞬間,他眼裏的陰森晦暗悉數融化成乖巧的甜意,哪怕胳膊上還淌着粘稠的污血,他像是不怕疼一樣地朝着渝棠燦爛一笑,
“哥哥你回來啦?上班累嗎?”
事後渝棠邊幫他包紮傷口邊責怪他這種不要命的做法,渝眠雖然和他保證不會再這樣,但終究還是在他這個當哥哥的心裏留下了擔憂的種子。
正忙着往家裏趕的渝棠路過攀花樓,人來人往的酒店門口今天格外吵鬧,渝棠有意避開和其他人的肢體接觸在人群中穿梭,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求你……幫幫我……”
弱弱的女聲自身後傳來,渝棠看向發出求救聲的地方,發現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正像他穿旗袍那天的遭遇一樣,被幾個混子糾纏。
“幫幫我!”
周雨卉紅着眼眶,她看渝棠面善才敢伸手求救,要是早知攀花樓裏都是些這樣的流氓,她說什麽也不會自己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