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狂仙

“非常震撼,非常完美。”盧溫雅的聲音幾乎淹沒在歡呼當中,“你的表演很有故事感,我看到你使用投影作為光源,這點也非常新奇。”

“資料上寫,這個舞臺從選曲、編排、燈光設計等等都是你獨自完成的,你可以講講其中的過程麽?你的靈感,你的啓發,還有這首曲子……”

她低頭看了眼節目表,“《使鹿》,是什麽意思?”

葉辭柯低着頭,偏長的黑卷發恰巧遮住他的眉眼,近乎蒼白的臉上唇紅有如滲血。

工作人員遞過話筒,他只用兩根手指,捏着最邊沿的地方,像是有意識地避開一切,無論是目光還是觸碰。

“《使鹿》,是鄂溫克使鹿人的故事。”

葉辭柯娓娓道來,這位使鹿人是一名女畫家。她親吻大地、信仰自然,馭使白鹿,在草原上、地衣上、森林裏恣意作畫。

繪畫,是她噴湧、濃烈的情緒出口,也是她感知世界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遼北來了一群人,給出畫家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金子,讓她殺掉神鹿,砍下大樹,離開森林,帶着敖魯古雅的寒氣進入城市。

她離開、她活着,但從那之後,她再也畫不出任何一幅畫。

她開始酗酒。

酒醉夢醒之間,她總是看見古老森林裏的白鹿。

“最後,使鹿人乘着黑夜,跟着白鹿的腳步,跌跌撞撞回到森林,走入更北、更冷的地方,溫順地走入冰河,徹底與自然同眠。”

嘭一聲,盧溫雅的燈炸裂般點亮:“四個字,才華橫溢。”

“我想挑挑刺。”嚴影帝沉着臉,三秒後,他吟吟一笑:“開玩笑的,我挑不出來刺,這盞燈送給你!”

緊接着,另外兩盞燈接連炸開,全場再次沸騰。

所有人的目光注視在老藝術家賀啓春身上。

“賀老……”盧溫雅笑着看向賀老先生,“您這燈……”

金牌制作人巴原也點頭:“如果要有一個滿燈學員,他實至名歸。”

離得近的學員跟着起哄:“滿燈!滿燈!”

賀啓春抱着保溫杯,半晌沒說話。

起哄的學員看氛圍不對,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賀啓春這才開口:“你自己滿意麽?”

葉辭柯捏着話筒,喉頭細微滑動,卻沒接話。

“場上的意外,你處理的很好。忽然爆炸的地燈,沒有影響到你的發揮,反而是增色。”

學員驚訝道:“那個爆炸的燈光……竟然是意外麽?”

“我還以為是設計好的!”

“可惜——”賀啓春盯着他,“痛苦很足,舒展不夠。舞蹈很讓你痛苦麽?”

“使鹿的畫家已經與自己和解,徹底舒展開了,但你還沒有。所以這盞燈,我沒辦法給你。”

“……好嚴格。”

“終于知道為什麽評分規定四盞燈就是A了。”

“葉辭柯都不行,應該沒人能拿到他的燈了吧。”

“這也太苛刻了,只是選愛豆啊——”

“嚴格也沒什麽不好,上舞臺不就是拼實力麽。”

場內議論紛紛,賀老先生充耳不聞。

眼見場面僵持,盧溫雅剛想圓幾句,耳返裏忽然傳來副導演的聲音:“宣布休息二十分鐘,需要排查、更換地燈。”

盧溫雅如釋重負,站起來宣布:“由于剛才地燈意外,現在需要進行場地排查并更換地燈,大家可以稍微放松,二十分鐘後錄制繼續。”

葉辭柯關掉麥,沿着邊緣樓梯往舞臺下的休息室走,一轉彎,被人攔住。

喬稚歡站在窄道中央,臉上無比嚴肅:“你這個毛病多久了?”

葉辭柯一怔,不知他說的是哪方面的毛病。

遠處的工作人員異常忙碌,不斷有人喊“喬稚歡”、“快過來看一眼”。

“算了,我現在走不開。”喬稚歡說,“今天錄制後我去找你。”

身後還在不斷催促,喬稚歡應了一聲,跑出幾步遠,又特意回頭強調“等我!”

葉辭柯順着過道越往裏,越走越疑惑。

地上橫七豎八擺着拆下來的頂燈,三五個人在挪一個很大的道具,道具被純黑色幕布覆蓋,看不清具體是什麽。還有人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搬着特殊儲藏箱,箱身上印着個特殊标志,白色的菱形為底、上半段塗滿黑白豎紋——是9類雜項危險物質的标志。

這是在準備什麽?

“葉老師!”

附近的工作人員向他打招呼,目光對上的剎那,工作人員的臉瞬間分離,線段跳出、色塊交融、最後是扭曲猙獰的面皮。

視野裏的世界開始崩潰。

“好的,謝謝黨導演的協調。”魏靈訴挂掉電話。

剛才,喬稚歡突然想要換曲,要他争取個幾分鐘左右的時間,節目流程為大,原本是沒有可能性的,不過,喬稚歡這人運勢真的不錯,這個節骨眼上,地燈恰巧爆炸,又因為嚴梁沒和節目組溝通就把喬稚歡的對手換成了葉辭柯,節目組內部也需要梳理,這才趕出了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歡歡,你要的我都準備——”

魏靈訴一推開休息室的門,純白羽衣翩跹而過,旁腿轉、端腿轉,趨步前橋後立即原地爆發,以一個漂亮的空翻收尾。

魏靈訴眼前一亮:“你居然會中國舞!”

喬稚歡停下來,笑笑說:“你想簽我只是看臉麽。”

說完他繼續熱身,開始平轉。

不過,喬稚歡的動作并不舒展,轉至房間角落停下時,魏靈訴有些憂心:“你沒問題麽?不要壓力過大,雖然對手是葉辭柯,保持平常心就好了。”

“不,不是緊張。”喬稚歡擡頭,眼中神采閃爍,“是我想贏!”

休息時間結束,錄制重啓。

盧溫雅串詞結束,邀請下一位學員喬稚歡上場。

然而足足過了十幾秒,臺上仍然空無一人,盧溫雅再度舉起話筒:“喬稚歡學員?”

上空忽然傳來一句“在這!”

所有人擡頭,頓時眼皮一跳。

頂棚上,正中央的可移動燈光架降至半空,幾根燈架相互支持、連成菱形,喬稚歡坐在菱形一角上,正和衆人招手。

他距離地面接近十米,而落腳之處的寬度不足30公分。

盧溫雅看得心驚肉跳:“你為什麽在上面?”

喬稚歡用手攏着朝他們喊話:“我就在燈架上表演。”

“麥太貴啦,萬一摔下去賠不起,所以我先表演,之後再自我介紹。”

盧溫雅十分驚訝:“只考慮麥的問題麽?”

她仔細确認,喬稚歡身上沒有任何威亞,雖然中間的燈架降下來了一小半高度,但離地高度顯然超過安全範圍。

節目組不怕搞出演出事故麽?!

即使這樣很吸睛,但會不會太過份了?!

賀老先生也板着臉。

休息時,他聽說這位選手臨時要求換曲,對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臨時換曲,能拿出什麽水平?

太浮躁、太不尊重舞臺。

現在的年輕人,真不成樣子。

場內氛圍有些僵持,盧溫雅耳返裏立即傳來雷總導演的聲音:“舞臺是他自己要求設置的,免責确認書也有,正常開始。”

盧溫雅只好報幕:“個人練習生喬稚歡,帶來的曲目是——”

“即興舞蹈,《狂仙》。”

輕白的巨幕紗幔垂下。

嘭嘭幾聲巨響,舞臺燈光接連熄滅,腳下的燈架也跟着震動,數秒之後,全世界一片黑寂。

世上只留下喬稚歡一個人,他懸浮在無邊的黑暗裏。

無數人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

“穩定,穩定!舞蹈的根基就是穩定!”

“為什麽在往下看!這就怕了麽!”

“恐懼會壓垮你麽,失敗會擊倒你麽!你的決心就這麽不堪一擊麽?”

最後是賀老先生評價葉辭柯的那一句:“痛苦很足,舒展不夠。舞蹈,很讓你痛苦麽?”

不。

他為時不長的一生中遇到過許多磨難和痛苦,唯獨舞蹈不是。

即使他在刀尖鋪就的路上跳舞,每一步都鮮血淋漓。

喬稚歡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游走性的幻痛從胳膊到四肢,從後脊到足尖。

穿進書裏,他最大的收獲不是見到喜愛的角色,也不是見到葉辭柯,而是……

他能再次跳舞。

悠揚的昆腔起:“濃情悔認真,回頭皆幻景。”[1]

啪。

單束投影打下,巨幅帷幕被照出一輪碩大的滿月。

半空中煙霧升騰,滿月之中獨獨孑立一人,玉袍折扇。

缥缈的樂音一起,喬稚歡如輕鴻般舒展,壓着樂曲的重音,順勢一個探海翻身,優美得像剛入東海的游龍。

舉手投足間,皆是雲霧翻滾。

挑高的燈架在腳下亂顫,幹冰霧氣一再淹沒視野,四周都是深淵般的黑暗。

喬稚歡在危險的刀尖上朝極限攀登,稍不注意,就萬劫不複。

但他不會停。

音樂一起,世上就不再有“喬稚歡”,他全身心都奉獻給音樂,去感受、去表達、去律動。

他享受與舞蹈融為一體的瞬間。

全場寂靜,更沒人能分心評論幾句,此情此景太過夢幻,喬稚歡好像真的站在冷峭的仙宮頂上,對月起舞。

又仿佛世外仙境遮掩地撩開一點縫隙,只驚鴻一瞥。

賀啓春臉色端肅,摸出厚重的老花鏡戴上。

進入第二樂段,音樂越發沖突、激昂,“狂仙”将折扇向天丢棄,道筆更是不留也罷。

喬稚歡拎着酒壺,狂仙的腳步不再規整,而是歪歪斜斜,将倒未倒。

他危險地游走在即将墜落的臨界點,卻不住偏頭地朝下方看,仿佛是個思凡的小神仙。

喬稚歡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不斷變動重心上,他的神魂已經醉了,身體的本能卻異常清醒。

前橋、轉翻身,至燈架拐角處時,他将全部力氣集中到身體核心,瀕臨穩定極限點上,一個漂亮的旋子,輕盈落至另一側。

衆人震驚得足足三秒沒敢呼吸,要知道,剛才的落地點如果偏了一側,很容易鬧出大事。

盧溫雅捂着自己的胸口,不自覺絮念:“千萬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

“不會出事的。”

她身邊,一直沉默的賀啓春老先生忽然開口,“舞蹈上有個概念叫‘懸挂點’,是重心平衡下,将落不落的一個點,很多高難度動作核心就是抓住動态懸挂點,全身緊繃,一瞬間完成。”

賀啓春推推眼鏡,看得更加認真仔細:“這人的動态重心非常優越,很可能……不,他就是世界水平。”

正在此時,音樂忽然停頓。

狂仙将酒壺一扔,舒開身體,自燈架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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