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3)
兵權握于掌中。在此之前,他就有點兒像一個君主立憲制國家的國王,名義上是國家的主人,卻沒什麽實權,但又偏偏死不得,哪怕沒命令國民的權力,國民卻還是要給予他“尊敬”。而這個“尊敬”,其實就是對于葉修的一種無視,或者可以說,是葉修這個獸王半成品自身的一種保護機制。
葉修其實非常滿意這種狀态。他幾乎被所有的異獸,甚至于異株忽視,只要他不主動攻擊,天級以下都不會找他的麻煩,就好像被自動劃到了“自己獸/株”的範圍裏面,終生享有豁免權——簡直爽歪歪好不好!這不叫開了挂,葉修自己就是那個行走的挂有木有!只有天級以上,過了那個如同職業玩家與普通玩家的天塹,才會失去這天然的保護——沒辦法,敵人等級高嘛!
直到前不久,他升上天級之後,關榕飛偷了吞日出來,在輪回和他強調了生死攸關的大事——歸根結底就是這樣:葉修最好一輩子都別吸收這晶核。如果一定要吸收的話,必須要在天級高階之後,所以快點升級吧麽麽噠!最好和周澤楷每天啪啪啪!
所以,如果現在葉修是天級高階,面對這三位戰術大師的問題,頂着他們身後幾個聽審人員的視線,他也一定會狂帥酷霸拽地一甩衣擺,千機傘往桌上一拍,腳直接踩到桌上,擡起下巴睥睨衆生,答個“yes”,并宣布以後異獸都歸自己管了,獸潮什麽的哥讓它們滾邊兒自己玩蛋去,哥一個人就可以拯救世界了還包郵哦記得給好評哦親!
可葉修不能。
畢竟現實,比這個殘酷多了。
所以,他只能深吸一口氣,先是點頭:“現在基本可以,但……”
“現在?”張新傑極度反常地打斷了葉修的話,“那以前呢?如果你想的話,以前可以嗎?”
“可以,不過……”
葉修又沒能說完。事實上今天,似乎所有人都有百分百揪人衣領的debuff加身,桌子對面一只胳膊就過來了,直接把葉修幾乎拉到了桌子中間,那人壓抑着怒火,咬牙切齒地問:“你既然可以控制它們,為什麽之前不阻止獸潮?!”
是韓文清。
這次緊急會議就近選址在霸圖,肖時欽和喻文州帶人緊急趕過來的,霸圖的與會人員最多。此刻,這位霸圖基地的首領,鐵血铮铮的漢子,在聽到葉修肯定回答的瞬間,幾乎就紅了眼眶——卻是不知其中幾分是怒氣,幾分是悲恸。
每年,每年啊,都有那麽多能力者,還有明明知曉自己在異獸面前有多弱小,卻還是扛起熱武器守衛家園的普通人,為了身後人的安全,被異獸兇殘吞食。這末世如此殘酷,總有人要拼殺在最前,他們不得不抽幹自己的眼淚,只能給這些連墓都挖不了的英雄們敬一個軍禮,感謝他們的犧牲。哪怕再過半年,又不知身邊哪位此刻還在敬禮的人,就缺席身畔,成為一個只能活在腦海裏的名字,又過了多少年,被逐漸遺忘。
這些能力者注定沒有後代緬懷。
他們的死去,就是在這世上,抹殺了一切存在過的痕跡。
沒有人希望打仗,沒有人希望犧牲,更何況是一場見不到盡頭的與自然的仗。可在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之際,總有人需要交付生命,除了赴死,別無它法。後方人的安危,這過去的五百年裏,尤其是一切還未成體系的前一百年,都是用人命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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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孩子前幾年就是死在獸潮裏的,她不能有孩子,我也沒親人了。總不能讓別人家也沒孩子吧?我年紀大,好歹還是能扛些彈藥的。總有人要死——好歹讓我報報仇吧!”
“怕啊,怎麽會不怕?可能力者都躲起來了,這個基地就完了。”
“加油!哥哥姐姐,打、打大怪獸!”
無論是哪個基地,你總會聽到這些聲音。
看着韓文清,葉修在心裏微嘆。
你看,面對這樣一位獸王,總有人會懼怕,會猜忌,會防備,會除之而後快;也有人會信任,會扶持,會心疼,會一同阻擋風雨;可也有人啊,會滿腔悲恸,卻是為了那些在獸潮中慷慨就義的烈士們,問一句——你為什麽不救他們?
這就是人類啊,如此自私如此渺小,卻又如此無私如此偉大。
叫葉修,如何能找出不堅持自己人類身份的理由?
所以他沒有避開韓文清的動作,他也曾經是一個基地的首領,他太明白這種心情。可是在韓文清問完之後,葉修卻也不可能毫無動作,他抓住了對方的胳膊,施力,示意對方放開。
“這事情太複雜,總要讓我說完吧。”
韓文清的拳頭又緊了緊,這才松開。
葉修重新坐回椅子上。
“如果我願意,我的确之前就可以是獸王。”葉修的眼睛早已恢複成了黑色,指甲也收了回去,與常人一般無二,任誰也不可能第一眼看出他的異狀,“可是,我卻不能這麽做。事實上,現在其實也不應該。”
“為什麽?”肖時欽皺眉。
“因為……”一直白着臉的關榕飛回答,“現在最危險的,就是葉修。”
“我們當然知道葉修現在很危險。”站在喻文州身後的黃少天意外的沒說太多。
關榕飛小幅度地搖頭,似乎克制對未來境況的恐懼已經耗去了他大部分的力量:“不,不是葉修他會造成危險,而是……他自己有生命危險。”
“啊?”黃少天一時沒反應過來,可在場的三位戰術大師的臉色霎時就變了,肖時欽甚至瞬間就站了起來,背後都冒出了冷汗——葉修是獸王這消息太過震撼,讓他們一時間甚至都沒餘力去思考得太細致,最先反應就是要确定葉修是否真的是獸王,如果是的話那是如何成為獸王的,更遠的還有葉修能否控制獸潮,如果可以的話是否……可以終止獸潮?
可現在,關榕飛這一句話,就讓他們往另一個方向思考,得出的推論——剎那間,如墜冰窟。
別說終止獸潮了,下一次獸潮……只要稍有差錯,恐怕都将會成為全人類的末日!
葉修只能苦笑:“我今天才剛剛升上天級中階,以我現在的等級,還有一絲希望。哪怕是提早一點,上次獸潮時我成為獸王,恐怕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了。”
“等等……”林敬言頭疼地插話,“能不能不要假設大家都已經明白了?”
肖時欽坐回椅子上,深吸一口氣,才啞聲解釋了起來:“葉修能成為獸王,是因為他打敗了獸王,又将原本屬于獸王的晶核吸收掉了,這才能取而代之。可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強者為王這個基礎上的。現在,雖然沒有天級高階的異獸,可是天級中階的異獸每次獸潮都有五六只,而且在更遙遠的地方,還會有更多。然而……異獸的等級劃分,和能力者的等級劃分之間,存在落差……”
林敬言也明白了過來:“天級中階的異獸……比葉修現在要、要強……”
“它們不會服從葉修的命令!”黃少天愕然之後又是了然,“難怪……一開始那只天級初階巅峰的老虎,都試圖過違抗……”
“別說服從了,”張新傑放在桌上的拳頭攥緊,“它們恐怕會用盡一切辦法去吞食葉修,以讓自己成為新的獸王!”
“恐怕那些其它大洲的異獸……都會不遠萬裏前來。一旦葉修死在了它們手上,新的獸王,肯定立刻就要帶領大軍,踏平所有基地……”
別說是千裏之外的異獸,怕是那些海裏的,都要千方百計爬上岸來!
“砰!”
一個拳頭狠狠砸在桌上,竟是一貫外表溫和的喻文州。他全身都在顫抖,卻不是像關榕飛那樣因為害怕,而是憤怒,猶如沖破地表的岩漿。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獸王,也知道事态有多嚴重。你說了那麽多謊,一個疊一個,一個補一個,需要多少字。可‘幫忙’,這個詞只有兩個字,讓你說出口就這麽難嗎?你以為這是一個人拯救全世界的戲碼,你要像一個孤膽英雄一樣去面對一切?”
“葉秋,你錯了。”
喻文州咬字重如千鈞。
“這是戰争,屬于全人類的戰争!”
“如果你想要剝奪我參戰的資格——不好意思,就算你是鬥神,你也沒有這麽大的權力!”
看着友人的面龐,葉修垂下了兩秒眼簾,再度擡眼,卻是搖頭嘆息:“不,文州,你錯了。”
“我從來就沒打算自己孤軍奮戰。”
“只是,就算我說了,你們又能給我提供多少幫助?”
葉修的視線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
“我等級提升需要晶核,大量的晶核。等級已經到了這個高度,再要前行,你們自己也知道需要的能量龐大到多可怕。如果只吸收地級高階的晶核,那數目是天文數字,也供不起。而天級的晶核,你們又有多少?所有基地加起來,又有多少?”
每年的獸潮,各大基地都能獲得一些天級的晶核,可畢竟數量少。而且天級的晶核,一直都用來養戰,即是在引潮的關鍵時刻,被天級強者用來補充消耗,幾乎沒有結餘。就算所有基地都拼着引潮時不補給,全部拿給葉修,讓他升上高階也至少要花費五年!畢竟現在天級的異獸,可沒有五百年前“食物”充足的時候多!葉修再想進境,連蘇沐秋留給他的天級晶核都耗盡的當下,可沒有之前那般容易。
這種情況下,若是将真相告訴他人,豈不是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正是因為知道事态有多嚴重,葉修才會自己又拉扯了個興欣出來,努力賺取晶核,盡快提升等級。否則,就他這麽一枚不定時炸彈,最好就是無牽無挂。也正是因此,他才拒絕了嘉世基地的挽留,并非是嫌棄嘉世的衰敗,而是——他不敢給嘉世帶來危險,再加上比起重新建立一個基地,他更需要将時間花費在狩獵複制體絕除後患和提升等級上!
如果能夠這樣慢慢的,每年引潮獲取幾顆天級晶核,與周澤楷交往下去,幾年後葉修重回高階,他自然會告訴所有人他就是獸王,并且讓獸潮就此消失。可意外來得如此突然,葉修當時除了成為獸王,別無選擇。
對于每年的引潮來說,周澤楷舉足輕重,他一人缺席,甚至可能導致幾個小基地的覆滅。
對于葉修來說,周澤楷更是不可或缺。
葉修一直行走在懸崖邊緣,他承擔的壓力世人難以想象,人性與獸性的交鋒慘烈得與五百年前的神王決戰又有何分別?只要他心智有絲毫的動搖,哪怕只是一根稻草的重量,可能就是人性全軍覆沒之時。屆時,不用等其它異獸來篡位,人類就要面臨滅頂之災。
從某種角度來說,周澤楷,是葉修獸性的枷鎖。
葉修,絕不能失去周澤楷!
“……那,你可以命令天級中階以下的異獸,去抵擋中階的嗎?”張新傑呼出一口濁氣,開始商讨對策。
“……它們不會幹涉王位的更疊。”葉修的回答又給衆人早就沉甸甸的心房上加了一口重鼎。
“所以,這要變成一場,人類為了保護獸王而與異獸決一死戰的戰争了嗎?”喻文州竟驀地笑了一聲出來,難得爆粗口地譏諷道,“真他媽黑色幽默。”
除了他,再沒有人能笑出聲來。
“要多久,它們會進攻?”韓文清問了個更實際的問題。
“可能随時……”關榕飛手指頭絞在一起,“總有些沉不住氣的會來當出頭鳥。可是當最先的那些讨不到好處,發現是來給我們送晶核之後,剩下的肯定會等待時機……直到,它們失去理智。”
韓文清直接将答案拎了出來:“春季獸潮。”
“是的……距離下一次獸潮,還有大概三個月。”關榕飛閉上了眼睛,不忍看大家的表情。
喻文州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他的腦海中已經閃過了兩三種作戰安排,可無一例外都需要付出慘烈的代價。越想,那些條理清晰的詞句都漸漸凝固成冰棱,沉甸甸地挂滿心房,甚至不少都從裏面戳了出來,将他的心紮得千瘡百孔。
他終于忍不住雙手在桌上一撐,站了起來:“我去透個氣。”
肖時欽看他走出去,扭頭望了一眼張新傑,沖他點點頭,示意張新傑繼續詢問,便也起身跟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分鐘,直到拐到了一條空無一人的走廊,喻文州才一拳頭狠狠打在牆壁上。他雙唇閉得死緊,如咬死的蚌,不發出一絲聲音,只将全部情緒都傾瀉在了這兇狠的一拳上,甚至十幾秒都不收回手來,直到鮮血順着牆壁流下。
“……無論我怎麽想,勝算都太渺茫。”肖時欽是幾位戰術大師中,最擅長将爛牌打好的那位。可就連他,都覺得希望的光芒,不過微如螢火,“下次獸潮全部都是天級中階的異獸,能絕對壓制它們的,只有那幾個高階的。而且,全世界的天級中階異獸……到底有多少?”
獸潮季時,被天級能力者吸引過來的異獸,都是這片土地上的異獸。距離遠一些的,它們并不知曉這邊有大量的“食物”,或者就算知道,也無法在失去理智的那幾日趕到這裏,等季節影響過去,它們便又打道回府了。
可眼下,獸王出世,全世界的異獸當然都會知曉——這是一種被統治的感應,更能感知到,這位獸王的王座有多不牢靠!
大陸另一端的異獸此刻恐怕已經上路,而那些隔海的大陸,生有雙翼的異獸,肯定也在長途飛行的途中。
那數字,會有多可怕?而引潮時慣用的炸藥伏擊也只能傷到等級不高的異獸,對天級中階的異獸根本不會有影響!
這要怎麽打?
“殺一個就給葉修吸收一個。”喻文州只能咬牙回答。
肖時欽苦笑:“在獸潮進行時?”
“總比不吸收好!在獸潮正式開始之前,我們也盡量去那些禁區裏狩獵天級異獸,能多一顆就多一顆。”喻文州只能挖掘一切可能。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不是嗎?”肖時欽低聲說道。
喻文州猛地看向他。
“我們明明都知道的。”肖時欽嘆息,“它們要的是葉修大腦裏的晶核——那是獸王的王冠,只要那王冠不存在了,最多,這個世界也就維持在原狀,不會更糟糕了。”
“可也不會更好。”喻文州的聲音裏透了些許疲憊,“如果葉修能夠坐穩獸王寶座……”
“可他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一直理智吧?他之前能夠維持,是因為他還不是完全的獸王。可現在,沒有人能打包票。一旦……我們不得不選擇——”
肖時欽直視對方的眼睛,似乎可以通過這雙眼,看到喻文州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你會怎麽做?”
面對這殘酷的問題,喻文州的面龐爬上了悲哀,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們根本就不用選。那個人……可是葉秋啊……”
如果真的被逼到絕境,選擇權不可能在他們手上。
因為葉修自己,一定會替他們,自己毅然決然地選擇那最無奈,最殘忍的道路,頭也不回,甚至還會嘴角含笑。
肖時欽面帶不忍:“不會那麽糟的……”
喻文州低低喃語:“希望吧……”
兩人各自帶着思緒陷入了沉默,竟都沒有注意到,就在一下個拐角,剛剛蘇醒過來正想找去會議室的周澤楷無聲地站在那裏,用力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