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
[全職高手][周葉]歸一 第四卷 第九章（1）完結倒計時2！
“首領趴下！”
一聲拔高的喊叫在混亂的戰局中，依舊被楚雲秀清晰捕捉。那是她的副首領李華的聲音，只要冒出一個音節她就認得。多年的默契讓她沒有絲毫遲疑，手中法杖一壓，身子向前一倒，以一種略顯狼狽的姿态整個人撲到了地上。與此同時，她手中法杖上紫色流紋一陣騷動，一道細雷便随着她這倒下時法杖劃出的弧度激射而出，直撲向李亦輝頭頂那就要利爪落下的信天翁。
李亦輝一道氣刃割開眼前棕熊的喉嚨，這才擰身一滾，避開了那被阻了一阻的信天翁的第二擊，略略拉開距離，與之繼續纏鬥。
而趴在地上的楚雲秀一個滾動，翻身朝上，就見許斌從自己身上跨過，幾步上前，一個盾擊撞到黃鼠狼的臉上。李華緊随在後，趁着黃鼠狼被撞得七葷八素，一腳踩在許斌肩上，躍過盾牌，将全身重量都凝聚在手中忍刀上，直落而下，貫穿了它的頭蓋骨，幾乎全部沒入黃鼠狼頭部的忍刀隐約能見橙色流紋閃爍，竟是刮出風刃，将那頭顱裏攪成一灘了稀泥！
“轟——”
巨大的異獸轟然倒下，楚雲秀翻身而起，盤好的長發散落了些許下來，被鮮血打成了一縷一縷，淩亂不堪。她很累，感覺自己胳膊都快舉不起來，體內也沒多少元素剩餘，可現在已經沒有條件輪換休息，佟林和楊離早已左支右绌。面前的敵獸……她咬了咬牙，趁着此時被許斌和李華暫時護住，渾身雷電之力蓄積，直到劫風上紫色流紋深到近乎黑色，她才叱喝一聲，六道雷光迸出，直向一只千足蟲襲去。
雷光煉獄！
只一瞬間，那上一刻還在迅速爬行的蟲子，便化作了一條焦炭！
可她一點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繼續迎向了後面兩個目标。
數量……已經失控了。
在只剩下三只異獸就可以完成獵殺目标，而葉修手上也只剩下兩顆晶核待吸收的時候，他再一次地昏厥了過去。
而這一次，他沒能立刻醒來。
在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之後，張新傑進入了金屬球，再一次試圖診斷。可張新傑的治療師名聲再赫赫，終究是一名戰士而不是一名醫生。他能在戰場上緊随戰友的腳步，為他們生肌接骨，并在必要的時候提供策應、輔助。甚至可以運籌帷幄，安排戰術，在獸潮開始之前就将計劃制定——
可當他面對這麽一具沒有任何創傷的身體，他注定束手無策。
然而最束手無策的絕不是張新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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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現葉修持續一分鐘都沒有反饋情報之後，張以川那邊才真叫方寸大亂。葉修的情報沒到位，他根本沒法安排戰局，更何況是如此緊要關頭——正準備要将第三防線後撤的關鍵時刻！
雖然這樣的戰局，任何部署都會有一個後備計劃，張以川當然有，那就是羅輯。可魔界之花的藤蔓畢竟是蛛網狀覆蓋，雖然将整個戰場貫穿，可網格之間都有大量的真空地帶，魔界之花并不能對每一只異獸的行動都了若指掌。
葉修是行動的大腦。
當大腦癱瘓，再多的補救，也不過杯水車薪。
在訊息不夠發達的如今，沒有任何一套系統，能取代葉修的大腦！
這叫張以川如何不心急如焚？
拿着不全面的情報，張以川只能靠經驗去推算，每次在沙盤上推演都覺有千斤重擔壓在手上，讓他舉步維艱——那都是沉甸甸的人命。在張以川估摸着時間最終下達第三防線撤離命令時，汗水已然濕透了肩背。
就算是用這樣的情報網，他也必須要把指揮進行下去。只剩下了兩道防線，最後的兩道防線， 葉修情況不明……
“孩子只能靠你了……你千萬不能出事。”
張以川祈禱出聲，羅輯的召喚獸蹭了蹭張以川的腿側，将羅輯的意思傳達。
——我會照顧好自己。
這成為了張以川從羅輯那裏得到的最後一次反饋。
指揮部，終于成為了一座千裏之外的孤島。
再沒有人下達将異獸放入的命令，人們在戰線上苦苦死守。防線和防線之間相隔的二十公裏，化為了聲音無法傳遞的真空，陷入了比死還可怕的寂靜。
防線，瀕臨崩盤。
王傑希在風中疾馳，滅絕星塵灑下的橙色光屑幾乎拉成了一條直線。
當葉修出現問題，他們就知道行動指揮上必然會出現纰漏。之所以選擇這麽一種沒了葉修就不行的作戰方案，除了當今通訊手段有限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如果葉修真的有什麽好歹，那麽這場仗也就失去了意義。可這不代表他們沒有留後手，只是當他們發現異獸一段時間都沒有放入之後，他們便知曉，連後手都出了岔子。
于是王傑希遵循了戰術大師的安排，暫時脫離了戰局。
他是所有人中最快的，目标，直指通訊網的中心地帶——魔界之花。
魔界之花的本體在羅輯體內，平日蟄伏，有需要時便會長出，如今等級提升了，竟還直接外植了根系，在焦土高原的中心開出了一朵妖冶的花。
“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
王傑希開口。
“我知道羅輯出了問題，可既然你還在，那麽他必然沒有生命危險。現在他無法對你直接下達命令，所以我們希望，你能夠直接協助我們。”
對着這棵異株，王傑希的語氣非常鄭重。
“請告訴第四防線的所有戰士，放棄第四防線，以最快的速度進入第五防線——告訴他們有哪些區域可以安全通行。”
不用猜想也知道，如此混亂的情況下，第四防線已經被打出了缺口。第五防線只有一百二十多公裏，沒有異獸的空白區本就少。一旦第四防線缺口太多，現在聚集在第四防線的八萬戰士将全部死在兩道防線之間的二十公裏的路途上！
“請你協助他們撤離，幫助他們進入第五防線。從現在起，每隔十分鐘，讓第五防線放一只異獸進來。”
王傑希微微低下了自己的頭。
“拜托了！”
如若不是山窮水盡，如若不是走投無路，沒有人會将一場戰争的指揮權交給這麽一株懵懂的植物。
他們別無選擇。
柔軟的藤蔓擡起，在空中交織、比劃，最後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勾，還有一個笑臉。
“謝謝。”
王傑希雙腳站立在了掃把上，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并不知道魔界之花只是不想讓羅輯傷心，可他知道，當對方真正主動地加入到了人類陣營，那麽無論對方是野獸還是植物，都是值得他尊敬的戰友。
滅絕星辰追随着來時路上的光塵回返，眨眼便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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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護！”
聲音還沒落地，讓人血液都要在瞬間涼透的一幕就發生了。
硬角捅入金屬壁，三米高的山羊頭一擡，将安全站整個頂了起來。那金屬球壁上滿是劃痕，有的地方甚至有幾厘米深，邊緣翻起，仿佛流不出血液的猙獰傷口。在過去的這幾十分鐘裏，它已經遭遇了數十次攻擊，佟林和楊離簡直用盡了全力，卻還是來不及修複，堪稱險象環生。
而這一次，終究是沒能扛住。
——亂了，全亂了。
交給張以川一個團隊去執行的指揮任務，自然不可能讓沒有受過任何訓練的魔界之花徹底勝任。他們只能給出一個十分鐘放一只進來的估值，可想而知，沒過多久，異獸的數量就失去了控制，許多人都要同時應付兩只甚至三只異獸，拖住它們已經耗去了全部氣力，根本沒有多餘的人手去葉修身邊，就連張新傑都不得不牽制兩只。
幾乎沒有人能前來支援，佟林和楊離心知肚明。
他們只能自救！
那本是堅硬固體的金屬圓球突地化作了柔軟液體從角上滴落，安全站內三人随着液态的金屬一起落下。佟林将葉修背在身上，跌跌撞撞地逃走，楊離豎起一面巨大的金屬牆，去幹擾對方視線。
可這金屬牆，在鋒利的角下，就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佟林不用回頭，就知道死神的鼻息已經撲上了後頸。
驀地，冰冷的黑色光雨簌簌下落，将異獸全身籠罩。這山羊瞬間仿佛失去了小腦，四蹄亂晃，辨不出方向——卻是喻文州在百忙之中，不顧自身安危給出了策應！霎時，他的背部完全暴露在了敵獸的利爪之下，若非黃少天以一種強硬的姿态及時守護在了喻文州身前，後果不堪設想。
可混亂之雨的擾亂效力不長，不過五六秒時間，被暗黑的詛咒之力擾亂了方向感的山羊很快就找回了方向，刨了刨啼下土地，急沖幾步，沖着背着葉修的佟林的方向高高躍起——
“噗嗞——”
一道裹着雷電的烏光挾着銳利風聲而來，狠狠紮進了它的後心！
在這關鍵時刻，孫翔竟毫不猶豫地将自己手中卻邪當标槍一般投擲了出去！
“快去拿！”為手無寸鐵的孫翔擋住攻擊，許斌被盾牌上的巨力壓得膝蓋一彎。孫翔靈活地穿行，跳上那山羊脊背，将卻邪拔出，一個擰身，霸碎橫掃，将緊随他身後的狼挑飛出去，然後又将戰矛橫舉，扛住螳螂鋒利的鐮刀。
眼下異獸都被拖住，佟林背着葉修，暫時安全。佟林早年是受過作戰訓練的，雖然眼下不可能讓他去打，但是一些關于走位、奔逃的技巧卻還知曉，否則不等喻文州和孫翔出手，他就得和葉修一同命喪黃泉。他正要再重新凝聚一個安全站，卻突然發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動了一下。
“葉修！”佟林欣喜若狂，趕緊将葉修放下，可才看清葉修的臉，一盆涼水又把他從頭澆到腳——葉修睜開了眼睛，可眸子裏毫無光彩，看起來就像丢了魂一樣，只有五指無意識地在千機傘傘柄上抓撓。
——你到底怎麽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心情大起大落之下，佟林卻想狠狠哭出聲來。他只是個煉器師，他不懂那些基因啊異獸啊的東西，他只能制作一些武器防具。
可現在，他凝聚的金屬都無法抵禦住幾次攻擊。
——如果關榕飛在這裏……
這個念頭才剛剛從佟林腦海中掠過，他便發覺自己無法穩住身體。
地……在動！
“都閃開——蚯蚓——”
佟林聽見了的喊聲。他知道那只蚯蚓，狡猾的蚯蚓。它知道提前的獵殺行動，所以鑽到了幾百公裏的地下，一直呆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們沒有那個時間挖下去殺它，哪怕明知那條有一百米長的蚯蚓是心腹大患，卻也奈何不了它。
它竟是挑在了這個時間——這艱難萬分的時刻——突然發難！若是葉修還醒着，這蚯蚓一有異動就會通知衆人，可眼下……
該如何是好！
誰都想散開，可往哪裏跑？又怎麽跑？他們都還和異獸纏鬥在一起。楚雲秀、喻文州只能小範圍挪移并提供策應，張新傑也适時放出幾道強光刺傷敵獸眼睛，周澤楷、張佳樂的子彈幾乎都要覆蓋全場，唯有王傑希稍有餘裕，直接把右腿受傷的趙楊拉上了自己的掃把。
“轟——”
褐色的蚯蚓從土裏鑽出，肥厚的身體讓人只覺作嘔。三十餘米的身體已經到了地面，蠕動着，狠狠拍在了地上，将二十餘人從中截斷，這才又擡起頂端晃了晃，開始興風作浪，厚厚的晶核層都被撥開，露出了底下光禿禿的土地，霎時間，塵土飛揚，大地一陣陣震顫。
離得近的人看不清全貌，飛得稍高的王傑希一扭頭，只看一眼，便心中一凜——
“那是尾部！不是頭部！”
暴露在外的部分，沒有圍口節，那是用來吸引他們注意力的！它的頭部……此刻必然——
周澤楷回身。
他和葉修隔着些距離，身邊有兩只異獸，還要策應他人，身為為數不多的天級高階能力者，他肩上的重量難以想象。他當然想寸步不離地呆在葉修身邊，同他一起厮殺，一起戰鬥，聯手射殺一切橫亘在面前的孽障！
尤其是在對方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
他卻不能。
這戰場上，容不得他有一點私情，他必須出現在最需要他的地方。
可眼下，巨大的恐懼感将他籠罩，這種預兆在之前從未出現過——被六只天級初階異獸合作圍殺時沒有，葉修就要被送如象口之時縱使緊張，他卻知曉自己定然能将葉修救下。
不是此刻。
這種恐懼感如海平面下萬米的水壓，他幾乎都能聽到自己骨頭一截截碎開的聲音，連靈魂都在痛苦呻吟。
他……
會失去葉修！
厚重冰霜如海浪奔湧，徹骨寒意在瞬間降臨，兩只異獸眨眼間便化為兩尊不會動彈的雕塑——在這種需要控制元素消耗的戰場上，周澤楷從未用過這一招。
三十米。
蚯蚓那巨大的身軀橫絕在前，周澤楷一個滑鏟在冰面上滑過，暴風雪般的子彈怒吼着飛離槍口。待周澤楷梭到跟前，終是被打出一個大洞，任他穿行而過！
二十米。
他看着佟林試圖再一次将葉修背起，卻在地動山搖間身子一歪，滾到了別處，只留了葉修一人孤零零地呆在原處。
十米。
周澤楷伸出手來，朝着葉修的方向，五指微張。
——我只能出現在最需要我的地方。
——現在，那就是你的身旁！
轟鳴聲在耳邊爆響，整個視野都被褐色占據，周澤楷的手再沒能将這剩下的十米終結。他只看見葉修向地底的巨口中墜去，一切都被拆成了一個個慢鏡頭，在他眼前旋轉——
紫色的雷光刺了滿眼！
鬥破山河！
戰矛插入破碎支離的土層，風力沖入腳底，将這本就因為從地下冒出的巨口而破碎的土塊沖成齑粉，就着這一瞬的沖勢，葉修向上一蹿——
方才葉修站立的土層全數落入巨口之中，而這長出了森森利齒的大口，還在向上！
“砰！”
槍響。
橙色的流紋在周澤楷掌中左輪上從無到有，如隐匿在黑夜裏的花朵悄然綻放，一枚空氣壓縮而成的子彈向着葉修呼嘯而去，這小小的一把左輪竟被周澤楷當成了一挺小型風炮！
千機傘“唰”地張開，迎上了這枚子彈——
葉修疾飛而出！
“聯系上了——聯系上了！”
歡呼聲在指揮部裏如禮花般炸響，張以川臉上老淚縱橫，争分奪秒地和葉修交換情報。他沒問葉修怎麽了，他沒有時間，他只能将自己知曉的全部告訴葉修——失去了羅輯的聯絡，指揮部已經發揮不了作用。
——了解。
當交代完了全部，被召喚獸轉達了這麽兩個字，張以川嘴唇抖了幾下，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我兒子……他怎麽樣了？”
——還活着。
一直支撐着他的那口氣消散無形，張以川扶着沙盤的邊緣，緩緩地蹲下，捂住了自己的眼。
“謝謝。”
他呢喃，卻是不知在向誰表達，可能是抽空告知他的葉修，可能是保護羅輯的魔界之花，可能是每一位在流血的戰士，也可能是虛無缥缈的神明。
可他再感激，高高在上神明也不會被打動。
第五防線，破了。
這最終的防線再不能給予人們防護，倒塌的高牆成了催命的符咒，一只只巨獸踩着瓦礫和來不及閃躲的人的身體，向裏面邁開沾着血肉的腳步。沒有了制高點的優勢，人們仰頭看去，一雙雙嗜血冰冷的眸子如亮如地獄鬼火。
慘嚎聲不絕于耳，治療背起傷員，踉踉跄跄地奔跑，卻找不到能放下傷員的地方。有人拖着自己已經沒了半截身體的戰友，卻怎麽也不肯松手。從第一防線一次次撤退戰鬥至今，未能休息哪怕短短一秒的戰士們睜着通紅的雙眼，眼睜睜看着這最後的希望坍塌。
人們被壓得向後退去——
退去哪裏？
二十公裏的後方，就是最終的戰場。再沒有任何防線，再沒有任何堡壘，二十公裏的陷阱帶沒法造成多大麻煩，這些異獸只要十幾分鐘就能跑過這段距離——如此龐大的數量，天級們縱使有三頭六臂，也只有一個結局！
明明……明明在幾十分鐘前，他們才收到魔界之花傳來過振奮人心的消息啊——
勝利在望，大家撐住！還差五只！
他們在撐，他們一直都在撐。戰友死了在撐，愛人死了也在撐，手上的武器折斷也還在撐，累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也在撐。他們甚至都沒有哭泣的條件，因為模糊的雙眼會看不清異獸的要害，更看不清下一刻就會永遠離開自己的戰友的臉！
勝利在望……勝利在望啊！
他們不知道為何幾十分鐘過去，這最後的五只還沒有被殺滅。可只剩五只……誰知道勝利的號角吹響會不會是下一刻？會不會是下一分？會不會是下一秒？
“老娘和你們拼了——”
一個身影撲到了異獸腳下，她身量本就小，連一米五五都不到，在巨獸的映襯下更像一顆沙粒。她細弱的雙手撐在了異獸的蹄上，身體傾斜成了六十度，用盡全身力量去推，雙足深深陷進了土裏，在原地反複地蹬踏着——
她就是那一只撼樹的蜉蝣。
如一顆火星落在草原上，只要一點風聲，便可成燎原之勢。
不知道是誰先喊起來的，只不過幾秒時間，吼聲震天，再沒有人能分辨出這些喊聲中是什麽內容。人們排成人浪，潮汐似的一波一波湧到異獸腳下。他們推着、拖着，抱住異獸的腿，扒上異獸的身，抓着它們的毛發死不松手！
——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最後這二十公裏路，十萬人彙聚成人海。
這是血與肉鑄就的長城。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白發蒼蒼的張新傑接受采訪的時候，憶起當時，都不由得摘下了眼鏡，久久擦拭。他的動作那樣細致，如同一位慎重的考古學家在輕輕刷去蒙在那層記憶的灰。
知道他将眼鏡重新架上鼻梁，才對着拿着錄音筆的年輕人緩慢地說道——
“沒有退路。”
“防線全數崩潰，我們只有最後二十公裏的距離，而葉修還有九顆晶核需要吸收。我們同時面對三十只最右的異獸，葉修沒有條件像之前那樣吸收。”
“他喊了我過去。我認為他是想讓我檢查身體，畢竟兩次昏厥太蹊跷，而我錯了。”
“他直視着我，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将那五枚晶核，全部放進他體內。”
張新傑眼珠微動。
“葉修必須一邊戰鬥一邊吸取，而千機傘必須要求他雙手都能使用。所以，只有這麽一個辦法。而我，知道可以把它們放置在什麽地方較為安全，并且可以在放置進去後，治愈傷口。”
張新傑移開視線，看向了窗外。樹枝随着風輕輕磕着窗棱，陽光透過來灑下了一片斑駁光影。
“我一直致力于救助我的同伴。可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用了我的專業知識去傷害戰友。”
他頓了一頓。
“最終奠定結局，只用了十八分鐘。但是為了這短短十八分鐘，六萬七千餘人犧牲在了這二十公裏路上。”
從葉修提出要求，到放入晶核而葉修吸收完畢，只用了十八分鐘。
可這短短的十八分鐘，成為了在這僅剩的十萬人中六萬餘人，未能跨過的生死鴻溝，也讓天級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
他們明明是最強大的戰士，卻讓比自己弱小的人們一次次擋在了自己身前。本該由他們守護的人，卻在不遠處毫不吝惜地揮霍生命地保護他們。他們中有許多人是第一次走上戰場，他們中許多人都還有羁絆和牽挂——他們何嘗不知曉生命的可貴？
是的，他們平凡、渺小。
可這才彰顯出了他們的偉大！
“啊——”
黃少天大吼一聲，不再是滔滔不絕的垃圾話，只剩下最直接，最純粹的咆哮。薄薄的霧氣四散在周圍，那水霧并不濃郁，清淡就像南方的細雨連綿。他在其中騰挪奔移，手中冰雨飄忽不定，只是一個眨眼，便出現了六個身影！
每一個都是黃少天，每一個黃少天眼中殺意都與冰雨劍刃一般鋒銳冰寒！
幻影無形劍！
這利用光線折射而制造虛影的大招，令跟前異獸茫然失措，在他們還沒想明白為何獵物會變得這麽多時，便覺脖頸一涼——隐匿在七道身形中的，那柄真正的“妖刀”——一劍封喉！
“轟——”
火光熊熊，氣浪滾滾，韓文清雙拳虎虎生風，每打出一拳，異獸身上就留下一片焦黑的印子。火焰被壓縮到極致，然後在空中瞬間爆開，仿若韓文清已經化作了一團煉獄之火。他只是不停地進攻、進攻、進攻，沒有退縮，沒有防禦——霸圖的男人，該當勇往直前！
火焰爆起，形如猛虎，聲如狂嘯，焚盡一切攔路之物！
猛虎亂舞！
一道詭谲身影從韓文清身後閃過，王傑希雙掌在空中虛虛一拍，妄圖偷襲韓文清後背的異獸的頭顱仿佛被兩道隐形的牆壁夾住——擠壓、坍塌，瞬間扭曲成了不知名的形狀！
無形之風，也可化為有形的巨手。
無形之風，休抓住他的軌跡！
滅絕星塵留下的橙色光帶遍布全場，只要王傑希想，他可以出現在戰場上任何一個地方！
而戰場的中央，站在葉修身側的，最終依舊是周澤楷。
各色流紋在千機傘上綻放，沒有人知道葉修下一刻會使用哪個系別，沒有人知道葉修下一刻會使出什麽招式，在這生死一線的戰局中，又有幾人能追上葉修的思路，與他合作無間，互補長短，而不是讓一方去獨獨牽就、輔助對方？
是周澤楷。
從始至終，哪怕葉修只有黃級初階，縱使葉修才升上地級高階，周澤楷與葉修，都一直站在同等的高度交流！他們是兩顆獨立的天體，卻又是互相追逐的雙子星，用自己的引力去影響對方的軌跡，在只有他們氣息的宇宙裏，旋轉不息，互相拉近——
這是一曲熱烈且絢爛的探戈！
槍聲為樂，千機作舞！
無數冰彈炎彈脫離槍管直接在周澤楷周身凝聚，被風力催動着激射而出。水、火、風三系被他用至極致，他周身三百六十度都有子彈射出，每一顆子彈都能更改軌跡。亂射、速射、曲射……再沒有人去在意荒火和碎霜了，這兩把赫赫有名神槍已經成了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周澤楷身上似乎從始至終就只有一杆槍——
那就是他自己！
在這槍林彈雨之中，一線銀光翻湧。沒人能料想千機傘的變化居然能有這麽快，盾、劍、刀、戰鐮、東方棍……戰矛！葉修雙臂前伸，紫色流紋從掌下野火般蔓延，雷電炫紋形如巨龍，張開大口，咆哮飛馳！就仿若傳說中仙人渡劫時，來自上天的劫煉！
閃！
呵。
你往哪兒閃？
巨龍一擡脖頸，一扭身形，怒張的巨口将它們一一吞入腹中，天上地下——無一遺漏！
從五百年前傳說至今的，鬥神的絕殺之招——龍擡頭！
不計消耗，絕無保留。在這最後時分，所有人都使出自己的最強殺招——人們以性命報之，他們必須拼盡全力！
十……十五……十六……十七！
十七分鐘！
“吼——”
縱使人們以命相搏，那些巨獸終是行至跟前！
他們看見了一張張熟悉的臉。
劉小別、袁柏清、柳非、高傑、孫明進、趙禹哲、林楓、周光義、莫楚成、朱效平、沈萬河、任俊馳、徐彙柳、李迅、楊昊軒、葛兆藍、鄭乘風、白言飛、宋曉、鄭軒、李遠、曾升河、孟永鳴、馮向明、白祁、方學才、魯奕寧……
還有成千上萬張陌生的面龐，每一張都那麽鮮活，那麽分明。
他們，依舊沒有一人放棄。
可三十只、四十只、五十只……還有什麽辦法能扭轉戰局？
“喂，張佳樂。”揮下最後一記重擊，孫哲平突然喊道。
“嗯？”張佳樂只能射出最普通的子彈，特殊彈已消耗一空。
“我總是說能多打幾分鐘就好了，這次好歹殺了個痛快——我很高興。”
張佳樂突然就明白了搭檔的意圖，只能啞着聲音開口：“……我也是。”
“哐當——”
重劍落地，這把葬花躺入血花之中，而他的主人，卻用剛剛握緊它的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向着這些巨獸們怒吼——
“吃我啊！來吃我啊——”
——吃我啊！
當中心戰場已經被異獸的身形徹底遮蔽，當異獸的利爪劃破他們愛戴的首領的身軀，人們都哭喊出了這樣的話句，所有人的聲音彙聚成了同一聲吶喊，直沖雲霄。可就是天級們此刻都難以引來異獸們的注意，何況他們？沒有用！沒有用！他們只看見七八張巨口向葉修合下！
還有誰？！
周澤楷在開槍，他在不停地開槍，子彈狂風暴雨般傾瀉，這已是他最後的能量。焦黑的土地裸露在外，他已經沒有補充的條件。他只是向着葉修的方向轟擊，榨幹元素循環的每一角落，艱難地邁着每一步——他并不知道自己渾身到處都是破綻，他更不知道此刻也有異獸看中了自己，正向他亮出利齒，他只知道他必須到葉修身邊，那才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說好了一起面對。
可正是這樣的決絕拼命，才更顯出悲哀與無力。
隔絕他們的兩只異獸的身軀，似乎已經成為了生死之間的差異。
——我們……輸了？
陳果抱着吞日，坐倒在地，她被血污布滿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唯有一雙眸子能讓人讀出其中情緒。
——誰來救救他們……
淚水劃過陳果髒兮兮的臉龐，沖刷出兩道水痕，滴落在吞日之上。
——誰來救救他們，救救葉修啊——
仿佛這世上真的有奇跡，仿佛聽到了陳果的心聲，她懷中吞日突然綻放出了無與倫比的光芒，橙色流紋耀眼如頭頂高懸的太陽，風炮直沖雲霄，再垂直落下，分做七根風柱，将葉修周身橫掃——
衛星射線，五百年前，葉修身側那位為他策應的姑娘成名的絕招。
陳果懷中手炮落地，她呆愣了一秒，才失聲痛哭。
——吞日上蘇沐橙的精神烙印，消失了。
這就是親人。哪怕隔絕了五百年的光陰，也要拼盡我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絲執念，去守護你。
風柱消散，這一剎那，仿佛從地獄重新回到了人間。
周澤楷那原本急切的腳步竟緩慢了下來，他再往前走了散步，最終停伫。
他對上了葉修的視線，那雙眼眸裏滿是笑意，閃爍的光芒比周澤楷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千島詭湖時，那水面的粼粼波光還要明亮——他曾經幻想過脫下鞋子，踏足涉入，那水一定帶着陽光的溫度，柔軟而甜蜜。
明明這貧瘠的焦土高原上沒有任何水源，可周澤楷卻發覺，自己快要溺死了。
他也笑了起來，荒火和碎霜的槍口垂在身旁，明明是一張沾染血污的臉，可當那雙眸子輕輕彎起——
若說葉修是那湖水，那麽周澤楷就是輕拂過平靜湖面的微風。
當他們對視，才能漾開那細碎波光的景色。
似乎連時間也不忍驚擾他們，停下了腳步——
異獸們都齊齊止住了動作，就連把獵物叼進嘴裏的都沒有咬下，只化作了一座座靜立的雕塑。高原上呼嘯的狂風都輕了下來，最後化作無形。天上的流雲也滞留不前，就連頭頂那輪慘白的太陽投擲下來的光線都仿佛凝固了起來。人們意識到了什麽，都将呼吸扼住，視線彙集，全數投注到一人身上——
葉修。
他對着周澤楷張開了雙臂，而周澤楷也向他走來——
“撲通！”
随着這一聲響起，第一只異獸跪下，随後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一顆顆碩大的頭顱低垂，它們順從地垂下眼，匍匐在葉修腳下——
這是它們的主。
萬獸之王。
“我……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們大喊大叫，叫着叫着不少人都哭了起來，直接坐倒在地。可更多人在彼此擁抱，甚至親吻，沒有哪個會去在意對方是誰。不知多少人把手裏的東西抛上天空，雙手空空的就幹脆脫了上衣去丢。還有人哭喊着爬到了那些跪地不動的異獸身上，拿起手中的武器胡亂地往下砸着，也不知嘴裏究竟冒出的是什麽詞句。也有人直接躺倒在地，望着天默默地微笑，或垂淚。
他們有太多的情緒要發洩，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先表達喜悅還是悲傷。
所以，竟沒有多少人在第一時間發現，在這片歡騰中，葉修竟是一把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服，倒在了周澤楷的懷裏。
痛……
很痛。
葉修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燒幹了，身體像是再被拆分重組，有什麽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在體內生長——他突然就想了起來，是啊，之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