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上人
一盞茶後,魏禹和李玺臉對臉地坐在了祥福酒館一個臨窗的四方桌上。
魏禹自己都說不清,怎麽沒禁住他的軟磨硬泡,答應他的邀請,還帶他來了這裏。
李玺像只小好奇蟲,腦袋蔔楞來蔔楞去,嘴一刻沒停。
“我還是頭一回進這麽小的酒樓!”
“原來長安城還有這樣的酒樓呀!”
“這個桌子好小!”
“窗戶也好矮!”
“诶诶,魏少卿,那個是什麽?怎麽奇奇怪怪的?”
滿酒館的人都看着他,暗笑哪裏來的小番邦人。
魏禹扶着額,臉扭向窗外,假裝不認識他,更不想被熟人認出來。
結果,還是被認出來了。
酒館東家系着圍裙,熱情招呼:“魏少卿今日休沐?怎不見蕭寺丞?”
“并非休沐,來西市查案,順道來小五哥這裏吃碗酒。”魏禹淡聲道。
李玺向來有着小動物般的直覺,能敏銳地覺察到周圍人的情緒變化。
比如現在,雖然魏禹沒笑,也沒過分熱絡,他卻能明顯感受到,魏禹跟這位店主很熟,而且很喜歡他!
李玺眨巴着澄淨的琥珀色眸子,直往店家身上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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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五一笑,嘴角擠出明顯的笑紋,“這位……是番邦來使?”
李玺啧了聲,有點不高興,“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番邦人了?”
不、不就是眼睛嘛……
林小五讪讪一笑,偷眼看向魏禹。
魏禹道:“這位是福王。”
此話一出,小小的酒館陡然一靜。
吃酒的,聊天的,吹牛罵街差點打起來的,全都停下動作,齊刷刷看向李玺。
福王?
傳說中“生于祥瑞、金光閃閃”的小福王?
“哎喲,可算見着活的了!”林小五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玺,生怕少瞅一眼就化了。
食客們也議論紛紛,表情比李玺方才還誇張。
不怪大夥這麽激動,要知道,如李玺這般的王公顯貴,平日裏不是去曲江泛舟,就是去樂游原跑馬,亦或到芙蓉園賞景,再不濟還有平康坊讓他們消磨富貴日子,怎麽也不會來西市一間偏僻狹小的酒館。
往日李玺騎着馬在街上一閃而過,留給大夥的都是一個挾着香風的背影,尋常百姓極少看到他的正臉。今日見了還不得使勁瞧上兩眼,回家好吹牛啊!
李玺還在不高興,“你盯着我做什麽?我眼睛很奇怪嗎?還是覺得我頭發不直?”
“不不不,”林小五衷心贊美,“王爺鮮少露面,小的們從未有幸一睹真顏,沒承想竟是這般精致貴氣……失禮、失禮了。”
算你有眼光!
李玺嘴角翹啊翹,方才的那麽一丢丢不開心立馬散了。
“上酒,你家店裏最好的!”
“好嘞!您稍等,馬上來。”林小五揪着圍裙,颠颠地去了。
李玺一手支着桌面,湊到魏禹耳邊,用說大秘密的語氣道:“他家酒一定好喝。”
魏禹挑眉,“就因為他誇了你?”
“當然,有眼光的人手藝總不會太差。”
魏禹輕笑。
這只小金蟲啊!
酒上來了,還有一碟香脆的芝麻胡餅。
“王爺頭一回來,沒啥好送的,新出爐的餅子請王爺嘗嘗……知道王爺不差錢,這算是小可的一點心意。”
李玺覺得挺新鮮。
那些不如他的人,都是變着法的從他這裏要東西,比他強的,比如聖人或太後,向來是什麽貴重給他什麽,這還是第一次碰上一個小酒館的店家送他面餅子。
李玺新奇地拿了一只,一口咬下去,唔,有點糊,葷油味很沖,硬硬的,和他從前吃過的不大一樣。
不過,還是禮貌地誇獎:“你家餡餅味道不錯。”
林小五讪讪一笑:“這就是普通的芝麻餅,沒放餡料。”
“怎麽不放餡,不是放了餡更好吃嗎?”
林小五解釋:“原本也是有餡的,只是近來長安豬肉漲了價,尋常人家吃不起,餅裏便不夾餡了。”
李玺面露異色。
他每天考慮的都是羊肉吃煩了吃鹿肉,或者來點新鮮的兔子肉、鴿子肉,價賤又腥臊的豬肉連府裏的仆役都不愛吃——
尋常人家……吃不起?
魏禹雙手攏在袖中,撫着虎口處的陳年傷疤,沉聲解釋:“正月倒春寒,城中豬崽凍死不少,去年秋日下生的半大豬尚未出欄,肉價自然就上來了。”
林小五嘆氣:“不光豬仔,接連半月下凍雨,人也凍死不少。”
李玺喉頭一梗,突然覺得那些鹿肉鴿肉啥的都不香了。
雖然濁酒味澀,雖然沒餡的胡餅不夠香也不夠軟,李玺還是學着魏禹的樣子,把餅子掰碎了浸到熱騰騰的胡辣湯裏,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期間魏禹幾次看他,難掩訝異。
這位金尊玉貴的小福王或許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卻并非像坊間傳聞的那般纨绔驕奢。他只是從未見識,或者說沒人讓他見識過民生疾苦罷了。
李玺說話算話,吃完飯搶着結了酒錢。
兩個大男人,連吃帶喝,總共才花了二十枚“升平通寶”。小福王長這麽大,就沒一次性花過這麽少的錢!
出了店門,李玺使勁看了眼“祥福酒館”的酒幡,“酒菜賣這麽便宜,真不會賠錢嗎?”
魏禹不由失笑。
原想着趕緊喝完酒趕緊擺脫這位小福王,此時卻改了主意,想帶這位小金蟲蟲在這人馬喧嚣的鬧市中轉一轉。
李玺腳上的靴子是軟底的,鋪着蠶絲棉,綴着兔絨球,往常時候不是踩着金馬蹬,就是踏着漢白玉石,這還是第一次走在黃土夯成的小路上。
李玺沒嫌髒,也沒抱怨,只是好奇地左看右看。
前面來了一輛牛車,趕車的老牛被他身上的香囊熏得狠狠打了個噴嚏,滿車穢物猛地一晃,眼瞅着就要濺到李玺身上。
幸好,魏禹撈住他的腰往旁邊一帶,那坨臭烘烘的穢物啪噠一下濺到地上,離李玺精致的小軟靴不足一尺。
車上下來一個枯瘦的老漢,佝偻着身子,臉上的褶子多得像槐樹皮,萬分惶恐地朝着兩人作揖:“小老兒一時走神,沒看住這畜生,貴人恕罪、貴人恕罪!”
李玺沒見過這情形,下意識後退一步,幾乎貼到魏禹身上,但還是撐着笑意道:“無妨,老人家自便罷。”
絲毫沒有追究的意思。
魏禹再次詫異,再次感嘆,坊間的傳言多數做不得真。
直到老漢爬上牛車,吱吱扭扭地走遠了,倆人才意識到,彼此間貼得有多近。
魏禹收回扣在他腰上的手,“抱歉。”
“沒事兒……”李玺不自在地扯了扯腰帶,冷不丁想起上次,他打了魏禹的手。
咕哝了片刻,還是拉下面子說:“上次對不住了,是我反應太過。”
魏禹勾起一抹淺笑,“無妨,王爺身份尊貴,對人防備些也是常理。”
“倒也不是……男男有別嘛。”李玺小聲嘟囔一句。
“什麽?”魏禹沒聽清。
“沒什麽。”李玺狡黠一笑,“你說方才那頭老牛明明走得好好的,偏偏撞見咱們就激動起來,是不是被小爺的美色驚呆了?”
魏禹笑意加深,瞥了眼他腰間的香囊,言不由衷道:“想來是吧。”
“就說嘛,長安第一美男明明應該是我,大姐夫和你都不行,那個什麽月彎彎的就更得靠邊站了!”李玺扶了扶發冠,又理了理衣襟,昂首挺胸,一臉驕傲。
魏禹沒忍住,輕笑出聲。
李玺歪頭看他。
傳言這位大理寺少卿少年老成,不茍言笑。今日瞧着,這不挺愛笑的嘛!
笑起來還挺好看!
魏禹輕咳一聲,轉移話題:“王爺腰上這個……這些,是同心子母銀香囊吧?”
“你認識?”李玺從七八個銀球香囊裏挑了個最大的,拎到魏禹跟前,“是不是很香很精巧?”
魏禹颔首,“确實精巧。”
這種銀香囊是用上下兩個縷空的銀球做成的,內芯是兩層雙軸相連的同心圓機環,可以随着銀球的擺動調整位置,保證上面的香團不會破碎或散落。
鹌鹑蛋大小的一個,可值百餘貫。
李玺一口氣帶了七八個,每個裏面裝的都是不同的香料,那味道……怪不得老牛聞了都要打噴嚏。
李玺還覺得挺美,叮叮當當地撥動着,朝魏禹顯擺,“這顆是祖母賞我的,這顆是我自己畫了樣子叫銀樓打的,這幾顆都是三姐姐輸給我的,她是常賭常輸,輸完不服氣還要賭。”
魏禹難得起了好奇心,問:“為何戴這麽多?”
“因為呀,這是我心儀之人喜歡的物件,我希望他有一天可以看到,向我讨要。”
許是此時的氣氛正合适,許是魏禹離自己的生活圈子很遠,不怕他洩密,李玺就這麽毫無防備地說了出來。
魏禹怔了一瞬,垂眸瞧着小福王臉上略顯失落,又帶着隐隐期盼的神色,不由動容。
原來,這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金蟲,也有求而不得的人,也有這般讓他珍視的存在。
李玺左右瞅瞅,确定這裏沒人認識他,放心地打開了話匣子:“我和他很早就認識了,他幫過我。那年我只有六歲吧,摔壞了母親心愛的三彩陶俑,獨自跑去東市想買一個,結果身上的錢被偷了,還迷了路,坊門關了也沒走出去……”
那個混亂的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李玺已經不大記得清了,唯一清晰的就是抱在他腰間的那只手,雖然帶着少年人的清瘦稚嫩,卻溫暖有力。
“他把我帶回他住的地方,是一家書院,屋裏好多草紙,寫滿了字,滿屋子墨臭味,床也很小……”
他卻睡得很踏實。
還把“救命恩人”的晚飯吃掉了,讓他沒有晚飯可吃——其實只是兩個蒸餅一碟鹹菜。
那是李玺吃過的最好吃的鹹菜!
魏禹側耳聽着,莫名覺得李玺的描述似曾相識……不會這麽巧吧?
他問:“你說的這個人,後來可曾見過?”
“當然見過。”李玺看傻子似的白了他一眼,“不然我怎會心儀于他?”
魏禹其實想再問一句,那人是誰,又覺得不合适。既然能得福王心儀,必然是位女子。
長安城這麽大,夜半迷路的孩童多的是,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
是他想多了。
提到心上人,驕傲的小福王仿佛卸掉身上的金殼殼,整個人變得軟乎乎。
向來冷心冷性的魏少卿,鬼使神差地安慰道:“你的香囊……會送出去的。”
李玺燦然一笑,“看在你這麽祝福我的份上,就先送你一個好了,也是謝你今日幫我阿姐解圍。”
說着,大方地把那個最大的揪下來,舉到他面前,“不許說不要,你若不要,就說明方才的話是在敷衍我。”
拒絕的話就這麽梗在了喉間。
魏禹無奈一笑,只得接過。
李玺卻把手收了回去,親手幫他系上,一邊系還一邊叽叽咕咕地叮囑:“這顆銀球個頭大,孔隙多,适合放松柏檀香之類,可別放那些花花草草的,反倒俗了,和你的氣度也不搭。”
魏禹低頭,看到他毛乎乎的腦瓜頂,幾縷發絲從頭冠中冒出來,調皮地打着小卷兒。
他輕輕地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