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臣,允婚
李鴻端坐在龍椅上, 抿着唇,眯着眼,瞧着李玺手中的聖旨, 好半晌沒說話。
那原本是一道空白聖旨, 傳國玉玺蓋了兩個, 聖人私印戳了一圈, 是李玺六歲那年走丢之後撒嬌打滾要去的,只是這些年一直沒用上, 在櫃子裏落了十年灰, 被蛀蟲啃了個大窟窿。
今日竟為了魏禹拿出來了。
李玺理直氣壯,“聖人親口說的,不管将來臣想要什麽, 都可以寫在這聖旨上。今日臣想好了, 也寫下了, 請聖人宣旨吧!”
李鴻揉着脹痛的太陽穴, 臉黑如墨。
這要不是親生的, 非得一巴掌拍死不可!
“你可知,朕為何給你這道旨意?”
“是伯父疼我。”他用“朕”,李玺偏要叫伯父。
李鴻冷笑, “我也可以不疼你。”
李玺厚臉皮道:“伯父呀, 您還是再疼我一回吧,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回。”
“誰叫您這位大理寺少卿生得如此俊俏, 讓我情不自禁呢!”他偏頭瞧了瞧魏禹,故意拿話臊他。
魏禹沒有絲毫怒意,反倒噙着笑。
倒是李鴻,氣得一拳砸在龍案上。
李玺吓得一縮脖子, 暗搓搓往二皇子身後躲。二皇子比他還慫,縮着高壯的身子,快團成球了。
魏禹的恩師,龍閣宰輔、大理寺卿鄭權,忙站出來打圓場:“敢問福王,您同魏少卿皆為男子,不知為何要……要與他成親?”
——那個“娶”字,實在不想用在自己的得意門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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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終究是來了。
李玺一咬牙,一閉眼,背書似的喊出想了一路的借口:“滿長安的人都知道,我心儀于他,還霸王硬上弓,強迫他發生了肌膚之親,自然要對他負責。”
咳、咳咳!
一衆爺爺輩的老臣,登時臊得面紅耳赤。
現在的年輕人啊,唉!
李鴻盯着李玺,目光中暗含警告:“冊冊,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知道……吧?”李玺略慫。
李鴻沉下臉:“給你一次機會,再說一遍。”
李玺緊張了。
習慣性地摳着腰帶上的玉扣。
大概猶豫了兩個呼吸的時間,他突然撩起衣擺,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以頭頓地,行叩拜大禮。
李鴻下意識欠起身,要去扶他。
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讓人看出異樣。
姜德安體察到聖意,邁着小碎步跑過去,攙扶李玺,“王爺這是做什麽?不年不節的,也不是大朝會,不必行如此大禮。”
李玺搖了搖頭,并未起身,“臣懇請聖人,不要将三姐姐嫁給魏少卿,也不要聽信讒言,毀了魏少卿的前程。”
他知道,瑞王府的那場沖突背後的真相之所以還沒傳揚出去,并非大皇子本事大、捂得嚴,而是聖人不讓它往外傳。
這樣做,一方面是顧慮他的名聲,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住大皇子,或者說,保住皇家的顏面。
若讓世人知道,大皇子竟用那種下三濫的手段謀害堂兄弟,恐怕李氏祖孫三代都要被他連累得遺臭萬年。
所以,即使聖人再疼愛他、太後再護着他,都不會把真相血淋淋地揭開來。
這樣一來,最直接、最說得過去的解決方式就是犧牲李木槿,坐實第二種流言。
倘若魏禹不同意,沒關系,罷官定罪就好,理由都是現成的——擅闖瑞王府,打傷瑞王護衛,重則處斬,輕則流放。
李玺想破了腦殼,才想到現在的法子。
只有他認下和魏禹的“私情”,把他拉到福王府的大船上,不僅可以擇出李木槿,還能用“福王妃”的身份救魏禹一命。
魏禹能繼續當他的官,種他的櫻桃樹,為黃河兩岸的百姓謀生計,做對大業真正有用的人。
總之,犧牲他一個,拯救千萬人。
李玺覺得自己可偉大了。
至于魏禹怎麽想……
他連他的清白都毀了,還敢有意見?
李玺小王爺又又又一次朝魏少卿丢了一波大眼飛刀,劍袋中的小尖棍也蠢蠢欲動。
李鴻瞧着這只沾沾自喜的小金蟲,終究沒舍得罵上一句。
說到底,是他自己寵壞的,罵誰去?
只能去捏軟柿子。
“魏少卿,你意下如何?”
突然被點名,魏禹絲毫不驚訝。只見他沉默了片刻,繼而撩袍移步,跪到李玺身側。
“承蒙王爺厚愛,臣,允婚。”
李鴻冷冷一笑。
行啊,他竟不知道,這個年紀輕輕的大理寺少卿這麽有膽。
老子舍不得打我的冊冊,還舍不得打你嗎?
“龍武衛聽令。”
“龍武衛得令!”頃刻間,一隊金甲禁衛執金吾入殿。
李鴻聲音不大,也聽不出怒意,如閑話家常般,淡淡道:“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拖出去,打死。”
李玺吓個半死,一把抱住魏禹的脖子,“伯父,不可以殺您侄媳婦!您要殺了他,我、我就打一輩子光棍!”
李鴻冷笑:“正好,咱們老李家往上數八代也沒出過光棍漢,你就做開宗立派第一人吧!龍武衛——”
“聖人!”大理寺卿鄭權毅然跪下,“求聖人開恩。”
“求聖人開恩!”有鄭權帶頭,三省六部、九司四監烏拉拉跪倒一大片。
最後只剩了宗正寺和禦史臺零零星星幾個人,面面相觑。
禦史臺衆官一個個紮着腦袋,瘋狂吐槽——要不是因着谏官的包袱,咱得第一個跪!
宗正寺少卿扯了扯自家老大的衣袖,小聲問:“咱……跪嗎?”
宗正寺卿丢給他一個眼刀子。
跪屁跪!
老子管着老李家的宗族大事,樁樁件件都是要上史書的,讓堂堂親王娶個男妃,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李鴻都給氣笑了。
行啊,挺好啊。
就該讓李玦那個蠢貨瞅瞅,枉他平日裏吆五喝六,洋洋得意,自以為網羅了大半朝堂,瞧見沒有,關鍵時刻,有幾個屁股坐在他那頭?
李玺眼睛瞪得溜圓,看看跪成一片的朝中大佬,再看看魏禹,竟然不知道,這個登徒子人緣這麽好!
說到清白……
這是誰的胳膊抱着誰的脖子呢?
李玺像個小彈簧似的,嗖地一下跳出老遠,“演戲而已,別誤會。”
魏禹笑了,笑得有點溫柔。
然後,溫柔地握住李玺的手,“演戲演全套,請王爺配合一下。”
偏不!
李玺摳開他的手,想離他遠點,結果剛一轉身,就被繁複的衣擺絆住——
久違的投懷送抱。
又是衆目睽睽。
魏禹就着抱他的姿勢,再次跪下,鄭重道:“臣魏禹協福王,求聖人宣旨。”
李鴻抿了抿唇,沉聲道:“魏禹,你未及而立,前程大好,不要在小事上犯糊塗。朕再問你一次,你心儀之人,到底是壽喜縣主,還是哪家的小娘子?”
魏禹再拜,毫不遲疑:“時至今日,臣與壽喜縣主不過有數面之緣,并無任何私交。至于旁的娘子貴女,更不認識。”
說着,接過李玺手中的聖旨,像他一樣舉過眉心,“唯有福王,臣年少時便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爾後時常惦念,幸得重逢,三生有幸。若得聖人成全,臣,必不辜負。”
李玺皺了皺臉,不知怎麽的,突然有點不安。
演戲就演戲,說得那麽深情幹嘛?
魏禹筆直地跪着,神情堅定。
李鴻就像沒聽到似的,抿着唇,眯着眼,在計劃讓他怎麽死,自家冊冊能少鬧騰兩天。
偌大的太極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就在這時,殿外匆匆跑來一個小內監,硬着頭皮,顫着聲音禀報:“太後口谕,要、要宣嗎?”
姜德安僵硬的身形陡然一松,連忙道:“太後娘娘的口谕,如何能等?還不快請進來!”
小內監磕了個頭,逃命似的跑走了。
緊接着,胡嬌便扶着窦青苔進了殿。
窦青苔是太後的貼身女官,正六品,在朝堂上替太後傳話并不算失了規矩。
“娘娘口谕——”窦青苔朝着長樂宮的方向執起手。
李鴻起身,躬立于階下。
“我瞧着魏家那孩子生得英俊,又有才學,甚是不錯。既然福王喜歡,就先處處,咱們大業也不是沒有娶男妃的先例。”
宣完旨,窦青苔朝李鴻屈了屈膝,笑盈盈道:“娘娘的意思就是這般,具體的還得由聖人定奪。”
李鴻立在那裏,沒言語。
階下衆人,有人謹慎地低着頭,有人悄悄擡起眼,所有人都等着李鴻的反應。
半晌,李鴻方才扭過頭,看向李玺。不期然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和記憶裏的如出一轍。
視線一偏,又瞧見窦青苔身後的胡嬌,不用想就知道,是太後特意讓她來的。
李鴻閉了閉眼,緩緩道:“遵母後懿旨。”
塵埃落定。
有人松了口氣,有人扼腕嘆息,也有人面上不動聲色,心內卻掀起驚濤駭浪。
這麽大的事,既然福王和魏禹逃過一劫,事後清算起來,倒黴的還不知道是誰。
散了朝,魏禹想跟李玺說句話,李玺卻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
魏禹沒有輕易放棄,緊走幾步,抓住他。
李玺飛快地甩出小尖棍,啪的一聲抽在他手上,兇道:“再不放手,就不是抽一下這麽簡單了。”
魏禹沒糾纏,從容地放開他。
肅立執手,深深一揖:“魏某謝王爺救命之恩。”
李玺秒變傲嬌蟲:“知道我救了你就行,以後離我遠遠的,不稀罕看見你。”
魏禹挑眉,“那這聖旨……”
李玺把聖旨搶回去,胡亂塞進懷裏,“不許再提,這只是權宜之計,你還真以為我會娶你呀?”
話音剛落,就見太極殿的小內監跑過來,遠遠地躬了躬身,“王爺留步,聖人傳您到太極殿問話。”
“啊,風好大,什麽也聽不見了;太陽也好大呀,沒準兒要下雨,我先走啦!”
李玺撒腿就跑。
目标:長樂宮。
目的:求祖母救命。
小內監哭了。
又來這招!
魏禹立在那裏,一直目送那個歡脫的身影消失在宮闕之間,回首看向九重高階上的太極殿。
愈加堅定。
李鴻追到了長樂宮,甩着鞭子要抽李玺。
李玺扯着太後的衣袖,左躲右閃,鬼哭狼嚎:“不是親爹就是不一樣,伯父也舍得這麽打大兄嗎?”
——故意這樣說,是為了讓太後心疼他,攔下聖人。
沒承想,不等鞭子抽到身上,太後就給了他一巴掌,“皮猴兒,越發沒了規矩。”
“祖母,您不疼我了,我哭了,我哭着跑走了。”一邊裝作受了極大委屈的模樣,一邊悄悄往門口蹭,然後飛快逃走。
殿內之人無不捂嘴偷笑。
每次小王爺來了,長樂宮就像過節一樣熱鬧。
窦青苔使了個眼色,把宮人們打發出去,殿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李鴻沒什麽形象地歪在腳踏上,略顯憂心,“小寶八成知道什麽了。”
不然,怎麽會專挑戳他心窩子的話說?
太後給他盛了碗梨湯,如尋常人家的母子一般,随意坐着敘話:“孩子們大了,各有各的想法,管不過來的,倒不如順其自然。”
“所以,母親今日才由着他胡鬧嗎?”李鴻接過梨湯,像埋怨,也像鬧小脾氣。
太後撲哧一笑,溫聲道:“你呀,當真不明白嗎?福王府樹大招風,倒不如借着此事順水推舟,保全冊冊,左右他年紀還小,娶妻生子不着急。”
一個喜歡男人的福王,一個不會有嫡子的軍侯之首,能威脅到誰?
李鴻又何嘗不知,把魏禹配給李玺,比嫁一個李木槿更有用。
一來,可以讓那些觊觎禁軍令的宗室們不再針對福王府。
二來,一個寒門出身的大理寺少卿,成了福王府正妃,即便只是婚約,對門閥來說也是極有力的打擊。
三來……
“你本是理智之人,怎麽一遇到冊冊的事就這般失态?倘若今日我不讓青苔過去,由着你胡來,外面指不定如何編排。”
但凡腦子正常的人都知道,福王府繼承人是個斷袖,将來不會有嫡子出生,第一得利的不是任何一個世家,而是當今聖人。
然而,李鴻不僅不樂見其成,反而勃然大怒,試圖殺人滅口,怎會不讓人生疑?
太後輕嘆一聲:“這樣也好,那些人向來多疑,腦子裏不知道裝着多少彎彎繞繞。眼下他們想必會覺得是我們母子兩個在唱雙簧,反倒不會懷疑什麽。”
李鴻愧疚道:“兒子不孝,累及母親費心。”
太後笑笑,“行了,快吃罷,要涼了。”
“謝母親。”李鴻攪着梨水,左三圈,右三圈,最後飛快地一抄,把最先飄起來的梨肉舀到銀勺裏,方才吃下。
第二塊,依舊重複上面的步驟。
第三塊,亦是如此。
直到把所有的梨肉都吃完,最後才會慢慢地喝甜湯。
太後瞧着,輕笑出聲:“這一點冊冊可不像你,反倒像阿鎮,都是先把甜湯喝光,再不情不願地啃沒什麽滋味的梨肉。”
而李鴻,向來是先吃不好的,留下好的,再不聲不響地細細品嘗。
李鴻也不由笑了,“所以阿鎮在時,我從來沒喝過完完整整的一碗湯。”
每次喝到一半,就被那個鬼靈精怪的弟弟搶去。
然後!
太後就會背着小定王,偷偷取了蜜餞塞給他。
想起過往,母子兩個皆笑了。
至于那些無法言說的思念與酸楚,各自藏在了心底。
難得來了興致,太後叫窦青苔取出一個小匣子,把裏面的小玩意一樣樣拿給李鴻看。
這個是冊冊玩過的,那個是老二掰斷的,還有老大和老二搶過的……
李鴻意識到不妙,拔腿就要走,“母親,兒子政務繁忙,改天再來看您。”
太後繃起臉,“坐下!”
李鴻做最後的掙紮,“是真忙。”
太後哼道:“你的那些政事,我向來不願理會,孩子們的事,你卻不能瞞我。”
李鴻頓了一下,無奈道:“母親是想問我對李玦的處置吧?”
“你別忘了,玦兒也是你的孩子,而且是寄予厚望的長子。這件事,你打算如何圓過去?”
李鴻知道今日是躲不過了,只得如實道:“他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讓他去封地就藩。”
太後面色一變,“你想貶斥他?”
李鴻垂着眼,沒有否認。
“不行,我不同意。”太後向來好脾氣,難得說出這樣的話,“你這樣做相當于昭告天下,玦兒再與帝位無緣。”
“母親也看到了,如今你我健在,他就敢設此毒計坑害小寶,若讓他登上帝位,将來還有小寶的活路嗎?”
太後私心裏自然萬分偏向李玺,但是,她不得不為李鴻着想,“你費了這些年的心,在他身上用的那些力氣,不就是為了把他培養成一國之君嗎?沒了他你指望誰?老二嗎?”
全長安的人都知道,二皇子是個只知舞刀弄槍的直腸子,肚子裏沒兩滴墨水,屁股上倒是長滿刺。
讓他做皇帝?
呵,恐怕龍椅還沒坐熱乎,就得憋不住披挂上陣,出門打殺。
李鴻摩挲着掌心的雙色龍紋琉璃蛋——正是先前李玺送的那個——緩緩道:“母親,我想……”
“你想都別想!”
太後打斷他,态度無比堅決,“冊冊不合适,也不是那塊料。再者說,你舍棄親子立侄子,如何向宗親和百官交待?”
李鴻道:“他明明也是我的……”
“這話更是提也別提。”
太後一臉的不贊成,“若是有朝一日冊冊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你讓他如何自處?你又如何向他說起他的生母?”
李鴻一怔。
那個人,那道深埋在記憶裏的影子,那個提也不敢提、想也不敢想的名字,壓抑了太久,在這一刻,觸底反彈。
“母親,我想她。”
“我想她了……”
“我也想阿鎮了。”
“母親,我想他們了……”
這位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國之君,如兒時那般伏在養母膝頭,無聲哽咽。
太後撫着他的頭,淚流滿面。